6.
从没认为过这辈子还会再遇上自己的父亲，至少，打从母亲去世的那年的忌日，也没见到父亲回来焚香悼念时，Catherine便明白了这件事。
即使当年父亲离家前留下了一大笔钱给母亲，让她和雅恩可以衣食无缺，可每每在夜里见到母亲因思念父亲而泪流不止，或者当年幼的雅恩问起她为什麽她们没有父亲的时候，Catherine便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父亲。
『爸爸呢？爸爸什麽时候会回来，什麽时候会来接我们？』
『我们没有爸爸。』国三那年，面对当时还在读小六的雅恩，面对她又一次的缠问时，Catherine笃定的告诉她。
那年，是她们母亲去世的第三年，两个孩子，无依无靠。林巧兮虽然说是帮忙照顾她们，但她大多的时候都在陪范有益出外交际应酬，偶尔才会过来探望，於是两个孩子，一个佣人，住在林巧兮替她们租来的小公寓里，除了互相扶持以外便再无依傍。
──何不早点面对现实？
『雅恩，你听好了，从今天起，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你一定要接受这件事。』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我们才不会怀抱希望。这是Catherine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见Catherine不容置疑的模样，雅恩没有再辩驳，但她直到哭得胀红了脸才点点头，而在那之後过了那麽多年，两姐妹都不曾再提起父亲的名字，日子，终究是这样过下去了。
只是Catherine怎麽想得到，这麽多年後，她还是会再次遇上那名为父亲的男人，而且，还是在西班牙这异国的街道上？
──尽管过了那麽多年，她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我是徐凯恩，你是我爸爸徐复伟，对不对？」
见面前的长者只是征住，却没有回应她的问题，Catherine挑明了问。
「小姐，你在说什麽？小姐，麻烦你先借我过，我只是来这饭店附设的艺廊办画展的。」
长者说着便撑起画架，一点也不想搭理Catherine，反而更显刻意，话语之间，搬运着画架的他，便与Catherine错身而过。
可他虽然佯装听不懂中文的样子，但他说着英文时带着的华人口音，却是掩盖不了他听得懂中文的事实，见他就这麽走了，Catherine本想叫住那长者，但看着他的背影沉吟了会，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
只因事已至此，就算眼前这人真是她父亲徐复伟，那又如何？何必让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
「Kate，刚刚那人真的是你爸爸吗？」眼见长者便这麽走进了饭店里，一旁的若芯对适才发生的事情有些不解，她关切的询问Catherine。
到底该不该跟若芯解释这件事，Catherine一时却是拿不定主意，只是这短暂的间歇之间，有个人却代替她给了答案。
「我想他恐怕是。」
Catherine循声转过头去，她看见了站在她身後的Vincent。
Vincent拎着两瓶葡萄酒，手里还拿着收据，看来是要给客人送酒去的，他看着难掩惊讶的Catherine，冷冷的开了口。
「我刚刚听到你叫他徐复伟？我记忆里，那是老尼尔的中文名字。」
「老尼尔…？」一时不明白Vincent的意思，Catherine问着。
「他的英文名是Neal，叫他老尼尔是我个人习惯。」
「我看过老尼尔随身带在身上的照片，我知道他在台湾还有家人，我问过他，但他从没有跟我正面承认过这件事情。」Vincent从容地说，倒有些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想到那名长者确实是自己的父亲，确认了的当下，Catherine的心情十分复杂，思绪翻腾间，她不免对眼前的Vincent起了疑问。
「谢谢你告诉我，不过，你怎麽会知道这些，抱歉，我想冒昧请问你，你跟我父亲的关系是…？」
「我只是刚好认识他，也刚好知道你想要的答案。」Vincent不带丝毫情绪的回应Catherine的问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要去送货了。」
不等Catherine应答，Vincent便往饭店大门的方向走去，而当他走过若芯的身旁时，他看着若芯，想到什麽，他停下了脚步。
「我问你，你确实是她的妻子吗？」
没想到Vincent会问自己这麽唐突的问自己，若芯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牵紧Catherine的手。
「我是，其实这趟来西班牙是我和她的蜜月旅行，怎麽了吗？」若芯平静的说着。
听见她的回答，Vincent却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笑了，他的微笑很浅，彷佛微笑对他而言是件极为特别的事情。
「她眼光很好，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说着这话的时候，Vincent看着若芯，若芯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了情绪。
她知道他说的很真诚，是他打从心底的想法，可若芯觉得奇怪的是，为什麽要对她说这些话？
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以前，Vincent却转头看向Catherine。
「你如果想找老尼尔，他这几天都会在这饭店的艺廊办画展，你随时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他说着，只是他对Catherine说话那毫无情绪的样子，彷佛他刚刚对若芯说话所留露的真诚，仅是吉光片羽而已。
Catherine看着他，在那个当下，她意识到Vincent那与她父亲极为相似的五官，也不由得想多知道一些关於她父亲的事情，几番挣扎间，她沉吟了会，终究是开了口。
「谢谢，你如果方便，当作是给我和我妻子一个面子，我在饭店的餐厅订了位，一起吃个饭吧。」
见Catherine这般认真的邀请自己，Vincent看着她，又看了若芯一眼，才开了口。
「你这麽坚持，我没必要一直拒绝你。」Vincent边说边将手抬高，让Catherine看得见他手里那两瓶葡萄酒。「我把这两瓶酒送给饭店经理就下班了。」
「那好，我们等你。」Catherine说着，当两人跟着Vincent走上饭店大门的台阶，却恰好碰上了刚出电梯的Tony柏。
他一看见她们两人，便开心的嚷嚷起来。「原来你们在这里啊，难怪我又敲门又打内线电话，都没有人应。」Tony柏嚷着，脸上却是异常红润，气色很好的样子。
Tony柏边说边走近若芯身旁，看他这麽喜孜孜的模样，若芯倒异常的觉得有点奇怪。
──该是说，好久没看他这麽春风满面的样子了？
「你跟Kate在下头海滩干嘛啊？怎麽这麽久才回来？」
「…刚刚发生一些事，晚点再跟你说。」若芯忙不迭的说着，而她这时也注意到Tony柏一身刚洗完澡的香气，还刮了自从他失恋以後就时常不刮的胡子，不知怎地，她微微觉得不妙。
「Daniel呢？怎麽只有你一个人。」趁着Catherine正在询问饭店人员画展的相关事宜，若芯不禁问。
只是没想到，她这简单不过的问题，换来的却是Tony柏的一脸尴尬。
「呃…」
看他这样，这下，若芯心里已然有底。「你跟他…不会吧？」
「滚个床还好吧，又不是真的要干嘛。」
「我只是想试试看他到底对男人有没有兴趣嘛，没想到一试就…」Tony柏忙不迭的说着，却是越说越心虚。
「你知道他身材很好，整个人长得斯文体面的，又十分有品味，算是很吸引人吧，我最近就很寂寞嘛。」
「总之，Daniel在洗澡，他要我跟你们说他晚点再下来吃饭。」Tony柏急忙解释着，若芯还想再问，却被另一个人给打断。
「他是你朋友？」刚走到若芯身旁的Vincent看着Tony柏问着，手里却还拎着一瓶葡萄酒。
「对，他是我公司同事兼好朋友。」若芯应着他的话说着，但见一旁的Tony柏看见Vincent，倒是有些吃惊，他附在若芯耳边悄声说。「…你什麽时候认识的，这人也长得太帅了吧？」
见Tony柏肆无忌惮地说着，就怕Vincent听见，若芯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小声点，他帮了我好几次忙，Catherine想谢谢他，所以找他等等跟我们一起吃饭。」
「…这样啊，好啦，我知道了，所以他叫什麽名字？」看若芯这般严肃，Tony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吐了吐舌说着。
「Vincent。」
只是一旁的Vincent似乎早听到两人的对话，他忙不迭的开了口，倒惹得Tony柏一阵尴尬，他佯装无事的乾笑了两声，才开了口。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Tony柏，是若芯的好朋友。」说着，为了表达好意，他伸出手来，想与Vincent握手，却没想到Vincent避开了他，看向若芯。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无视一旁的Tony柏，他问着若芯。
若芯看着Tony柏好生无奈的模样，想来Vincent的个性便是如此，她一时间也不好跟Tony柏解释，正不知该说些什麽转换气氛之时，她正好瞧见他手里的葡萄酒瓶，她不禁问。
「你不是去送酒，怎麽还剩一瓶？」
「这酒很好，等等吃饭可以搭配，就为你们留下来了。」
Vincent不慌不忙的说着，听他这般说，若芯倒也不以为意。而站在柜台本与饭店人员聊着的饭店经理见Vincent一时没有离开，他走了过来，热情的用英文对Vincent开了口。
「Vincent，你刚刚走的太快，我来不及跟你说，很高兴你派来这边担任区经理，因为有你在，我们的客人都相当喜欢这阵子供应的酒品。」
「这是我该作的。」
Vincent淡然的说着，饭店经理似乎有些觉得自讨没趣，但想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跟Vincent谈话了，他似乎也有些习惯了，於是他笑了笑，再次开口。
「今天有要留下来用餐吗？如果有的话，厨房有上好的海鲜，我们可以做成冷盘招待你，试一次看看？」
「…也好。」Vincent忙不迭的答应了，跟着他伸手指了指若芯和Tony柏等人。「我跟这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你请厨房也作他们的份吧。」
「没问题。」想来Vincent难得答应饭店经理的好意，饭店经理倒有些喜出望外，他喜孜孜地走了。
「原来你是这饭店的区经理…所以你在饭店附设的小店工作是因为？」没有料到Vincent不仅仅是店员而已，若芯有些诧异。
「这几天缺人手，我只是帮忙。」Vincent淡淡的说着，并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而这件事也不是特别重要，若芯於是没有再追问下去。
「若芯，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这会，Catherine拿着画展的简介走了过来，她牵起若芯的手，两人相偕走入餐厅里，只是走没几步，若芯注意到Vincent并没有跟上，她有些困惑的放开Catherine的手，走到Vincent的身旁。
「怎麽了吗？你怎麽不跟我们一起进去。」
她疑惑的问着Vincent，但见Vincent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Catherine。
「你喜欢她吗？」那般突然的，Vincent问着若芯。
不解他的问题，若芯愣了一下。「我当然爱她…」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Vincent却打断了她。
「抱歉，我想我没办法这样跟你们两人一起吃饭。」
跟着，不等若芯回应，他俯下了身，而出乎众人的预料的，他亲吻了若芯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