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依依指定去文华东方酒店内的餐厅。这间酒店位於金融区中心，以绝佳的服务闻名。这一天不是周末，又过了午餐尖峰时间，客人并不多，她如愿得到最角落又四周无人的位置。
她点了奶油烤鱼与咖啡，山姆则选了火鸡堡。
过去他们从来没来这一类的餐厅吃饭。通常都是自己开伙，如果在外吃也都是很平民普通的店。
但楚依依现在不想平易近人，所以她选了自己非常熟悉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其实这间餐厅装潢并不华丽，结合随兴与精致两种元素，皮椅木桌，餐点好吃但也算不上高级或是真的昂贵。要讲究气派，她学生时代常与会长一起喝下午茶那一间饭店还比较有看头。
但她喜欢这间餐厅的烤鱼，又离墓园比较近。
点完餐，楚依依和山姆陷入沉默中。
这一切，要从何处说起？
｢我去化妆室一下。｣她拿起皮包起身，走向化妆室。
她在开车前来时就已经停止流泪，下车前也简单地整理了仪容，但还是梳洗一下会更清爽。
将被眼泪侵蚀的淡妆用肥皂洗去，楚依依看着镜中的自己，表面上又年轻了好几岁，可是她的心境绝对不可能和过去一样简单了。
擦了无色的护唇膏，深呼吸数次，她抬头挺胸，以大小姐的身份走回餐厅座位。
｢你希望我解释那一方面的事？｣山姆谨慎地开口。
一切，所有的一切。
她刻意不去看他的手，那个戒指无情地穿刺着她的心，看一次就够她终身难忘了。
而他，光明磊落地坐在她对面，淡漠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内疚或是不自在，沉静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佩蒂阿姨坟墓旁葬的人，是你的妻子吧。｣她知道山姆在旧金山没有其他亲戚，不太可能是她猜错。
｢没错。｣他回答完，吞了一道口水，眼神一暗，强忍着心中的种种情绪。
楚依依低头喝咖啡，听他亲口承认，对她而言又是一道打击甚大的重伤。
｢你和她怎麽认识的？｣楚依依还是低头看着咖啡，不敢看他。
她应该不要问的，问了又怎样？事情都发生了不会改变，可是她就是执着想要知道。
｢我们在南苏丹同一营区工作，她是妇产科医生。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在病患的生死之间拔河，几家欢乐几家愁，压力很大。几个月後，她向我告白。那时我心理还很脆弱，对我来说，她是个好同事，好朋友。不过也许是寂寞吧，当她说她不介意我没办法以情人的方式爱她，她愿意以亲情来陪我走过低潮时，我就认真地考虑了。｣
寂寞，多麽可怕的两个字！
因为寂寞，楚依依跨过了界线招惹会长，让本来想默默守护的会长决定奋力一试。她的自私，伤害了好多周围的人。
｢祷告之後，我觉得上帝允许了这件事，就与她结婚了。老实说，有人在身边支持是很大的安慰。我和她可以一起早晚为彼此祷告，查经，互相照顾。不过南苏丹毕竟是不安定之区，政府军与叛军，甚至是种族之间的暴动都时常发生。那一天，一群暴民进入医院大肆破坏，她为了保护她的病患殉职，而我还没来得及赶到她身边前就被击昏。｣
说到这里，山姆停了下来。
楚依依终於抬头，看到他垂头闭眼，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着。
她突然後悔了，为什麽要让他再次回忆起伤心的往事？她伤害别人还不够吗？
服务生此时送上了他们点的午餐，看着卖相绝佳的美食，她却没了食慾。
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楚依依对山姆说：｢请你为我们做餐前谢饭祷告吧。｣
山姆终於露出这次见面以来第一个微笑，虽然他仍处於忧伤的心情之下，她释出的善意非常受用。
她专心地聆听他的祷告，不再只把他的话当成一种形式。即使经过了那麽多苦难，他的内心还是如此温柔慈善，她感受不到任何怨天尤人或愤世嫉俗的尖锐。
静默地用餐一段时间，楚依依才又问：｢所以……现在你回到医院里服务了吗？｣
｢现在我在CPMC工作。｣
｢对不起，为了我的好奇心让你回想这些事。｣
山姆停下了用餐的动作，看着楚依依好一会儿，才回答：｢没关系。你也快毕业了吧？｣
｢口试过了，我打算二月初交论文。如果一切顺利，四月底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书。｣
｢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找到工作了吗？｣
楚依依迟疑一会儿，才回答：｢我会回台湾找工作。我来美国快十年了，应该回去陪爸妈。｣
山姆露出了百感交杂的微笑。｢没错，这是很好的选择。｣
她的手在桌底下握紧成拳。才刚重逢，又要分开，他们注定是无缘吗？
她很想谈关於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但还是决定不说。
现在这个情况，再提旧事又如何？他已经说结婚不是基於恋爱，那就够了。而且他的妻子屍骨未寒，听起来是个很棒的人，她应该给予尊重。
｢我真佩服你，经过这些事，还是很正面积极没有一句怨言。你都没有疑惑的时刻吗？｣还是谈宗教好了，这是他喜欢的话题。
｢我当然有挣扎疑惑时候。不过在祷告查经後，总会得到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与力量。尤其是想到主耶稣如何为我舍身，那样不公平的事神子都愿意做，提醒我上帝的公义与慈爱。还有一首诗歌，《Itiswellwithmysoul》，写词人背後的故事与歌词十分动人。每个人早晚都会面临死亡，基督徒因为死後会到天家与主在一起，也是一种盼望与安慰。无论如何，上帝一直都看顾赐福给我，人生中种种磨练也让我看到自己脆弱不完美的地方，让我不致於骄傲自大。世界上有很多人事物值得我感激……在你离开美国前能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楚依依笑了。有些感动，有点感叹。很多收获，也有失落。
之前悬在半空中的心情如今找到归属的地方，她终於可以走出困着自己的牢笼，迈向新世界。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山姆。｣
作者注：
CPMC是位於旧金山的另一家医院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