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听见了声音。
於是停下手边的活,拭下从鬓角滴下的汗,细声询问身旁的弟弟阿猛。「他呢?」阿猛没有回答,宽阔的唇拉成一条向下弯的弧线。陈静皱起眉头,找寻不到申春的身影,她不自觉心急起来。脱下围裙拿起钥匙,要阿猛稍等她一下,便小跑步出去看是不是能够追上申春的脚步。
才刚踏出去,铁门也还来不及关上,劈眼看见申春抱臂蹲在地上一脸烦闷,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眼带埋怨看着她。陈静起先是脑袋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呐呐说:「我弟弟……他……」口乾舌燥,舔舔下唇,「手艺很好。」
申春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那双平日冷淡斜睨人的眼慢慢浮上一层雾,然後令她不敢置信的是,少年的鼻头也跟着泛红,像是纪录片里的樱花缓缓染上淡粉。是天气太冷了吗?陈静脱下身上的针织外套披在他肩上,她看见申春很快便垂下眼,一语不发将脸埋进双臂,手指紧紧揪住外套。
「要不要进去?」她蹲下身,将手轻轻搁在他手背,那冰冷的体温被她的温度给一点一滴渗透。
申春吸了口气,带点窸窣的水声。陈静掏弄口袋看有没有卫生纸。
「陈静。」
「啊?」
「我说过对你不会认真,对吧?」
陈静措手不及,眨眨眼,却没有将手抽回来。她感到腹部狠狠翻搅了一阵,只能微弱的回答,「嗯。」
申春重重地吐口气,又吸了吸鼻子,「我错了。」对方抬起半张脸,秀气的睫毛沾满泪水湿答答的,眼眶红得不像话。
什麽错了?
但她没有问出口,只是怯怯地问,「……为什麽要哭?」陈静密集赶稿过後的脑袋凝固成半乾的水泥,灰白一片,一些想法想要钻进来大声说服她,但她不敢去相信那些声音。她的指尖触碰到申春的眼下,被灼热的温度给惊呆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超现实小说真实上演,令陈静思绪浑沌。
申春带点怒意地眯起眼,「我啊,是因为不甘心才哭的。」他扬起头声明,通红的鼻头相当滑稽。
那些声音还在锲而不舍的钻着,水泥块开始产生裂缝,接着一小块一小块粉碎剥落。陈静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胡乱跳着,力道大得令她有些吃不消。她的腿也蹲得麻了,乾脆缓缓靠在申春肩膀上,一个字也没有办法回答。
感到头上一沉,申春将脸颊抵在她头顶,不带任何戏谑,因此一股难以言喻的温馨感油然而生。她忍住流泪的冲动,闭上双眼感受对方的体温,後来想到阿猛还在里面等,伸手推推少年的身子,扶着墙要站起来。她满脸通红,一边想进去後该怎麽和弟弟解释。申春却调皮蜷起嘴角笑了,眸子湿润地凝望她,里头倒映出一个女人,表情别扭而古怪。
这麽一恍神,申春趁隙捉住她的手借力站起,拉得她一个不稳,迳直跌进他怀里。贴在略微单薄却富有弹性的胸膛上,陈静不禁叹息出声,如果现在就是世界末日那该有多好。
至少生命耗尽的那一刻她是拥有申春的。
进门後,阿猛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候,他原先想对陈静开口说话,但看见申春後愣了会儿,头略侧带有询问意味地望向陈静。
被弟弟这麽一看她顿时心虚,移开目光替申春拉开椅子,自己则坐在阿猛身侧,但这麽一来局面就变成男人与少年得面对面吃饭。申春泰然自若,撩起嘴角朝阿猛微微一笑。
「你好,我是申春,陈老师的家教学生。」
陈静只有在初次见到申春时看过他笑意盈盈的双眼,当初就是被他温和无害而且沉稳的模样给深深吸引。
──老师你好,我是申春。请多指教。乍进房门,少年茫然地盯着她和身旁的母亲,而後微笑问好,笑若春风。置身在井然有序房间中的少年,宛如是为了提醒人生一团混乱的陈静,世界上还有如此安然美好的存在。
虽然告白那天申春彻底颠覆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残酷并且不可一世地对她颐指气使,她却没有怀疑过那天的申春只是种假象,毕竟人有不同的面貌,她相信那的的确确也是申春。
「喔,学生啊,感情真好,还会专程到老师家里吃饭。」阿猛虽然在笑,姊弟多年,陈静看了一眼便知道他相当不以为然。
「吃、吃饭吧。」急促地打圆场,站起身到厨房替三人盛饭,一边努力不要显得太过慌张。回到餐桌,申春垂着眼睛浅浅地笑;阿猛没有说话,双手搁在唇沿看旁边。
为了打破僵局,她为弟弟夹菜,一边故作轻松地问,「你……买了什麽礼物给妈?」
「秘密。」阿猛挤挤眼睛,後来又想到什麽似的蹙起眉头,「我说,你还是坚持要回去吗?」
想到上次电话里的谈话,母亲似乎自作主张替自己找来相亲的对象,胃像是塞满一堆石头般沉重,她勉强振作精神,吃了口京酱肉丝。
「她生日嘛……不回去,真的说不过去……」
「那你有想到要怎麽回绝老妈的『好心』吗?」
陈静沉默。说实在,她完全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心里只殷殷期盼到时候场面不要闹得太僵才好,反正她的个性,过去的相亲对象在初次见面便会退避三舍,她也习惯得差不多了。
阿猛叹口气,伸筷夹起空心菜,「你啊,这个性真的要改一改,否则真的会永无翻身之日。以後嫁人一定会被老公吃得死死的,任由他吃乾抹净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一旁默默听着的申春忽然开口,「老师这样的个性很好啊,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听人说话的专注模样非常吸引人呢。」
姐弟俩同时一愣。
申春不晓得吃错什麽药了。陈静感到些许不安,怕弟弟看出什麽端倪,另外一方面却又因为他说的好话而感到雀跃,心里被这两种矛盾的情绪的充塞,头更是低了,几乎是缩着脖子吃饭。
阿猛凝视泰然自若少年,挑起一边眉毛,而後看看心事昭然若揭的陈静,最後鼻头哼出笑声,慢慢笑出来。听见弟弟爽朗的笑声陈静更是心乱如麻,只能拼命扒饭作掩饰,一不留神,她和申春的眼神对上,他对她报以一笑,像是要她安心。她又想起背後衬着纯白日光,对她温声问好的那个少年,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等笑完了,阿猛清清喉咙,对陈静说,「你学生还满喜欢你的嘛。」语气中仅有淡淡的放心。他已经知道了?陈静这麽想着,载浮载沉的一颗心居然缓缓平稳下来,她抬头看向弟弟,他的眼神与她鼓起勇气问起他伴侣的那天无异,於是一股热潮涌向眼眶,眼见就要落下泪来。
「唉呀吃个饭哭什麽,等等吃到鼻涕可就糟蹋这顿饭了。」阿猛用肩膀推搡着她,笑言。申春嘴衔筷子盯着她看,无奈地撇起嘴角,只是转向阿猛时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三个人之後没有再说什麽,安安静静的吃完饭。陈静说要替两人收拾碗筷,之後一个人走到厨房洗碗。两个人会融洽地相处吗?挤出洗碗精搓出浓密的泡沫後,陈静尽量按捺下想要回头一探究竟的冲动,将注意力集中在搓洗的动作上。
仔细想想,最近很少在申春身上窥见不可一世的跋扈,这样不晓得是好是坏。她倒是满喜欢的,偶尔表现出温柔的申春,令她有种守得云开见明月的明朗感。同时却也不踏实,她告诉自己说不定只是一时侥幸,得到少年短暂的青睐,等到他上大学接触到更多人更多事,也许就会开窍认为这段关系其实只是索然无味的一段插曲而已。
明明心想一定会将这段感情完好如初地奉送许抒手上,但陈静越发觉得当初会这样想实在是过於天真。
说穿了,现在的她太幸福,幸福得如履薄冰。
她想起那天毫不犹豫甩开她手追上许抒的申春,一时伤情,又不好意思哭出来,只好用手背抵住眼睛,却忘记自己满手泡沫,弄进眼里一阵刺痛,只能委屈地无声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