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是看不见尽头的天顶。
面对不知何处射入的强光，尼德霍格一点也不感觉到惊讶，因为这个空间已经不属於他所熟悉的世界，那麽在世间所有合理的常识通通都无法适用。
握着黑夜裁决的手溢出了黑血，浓稠的液体滑过刀身坠落地面，一滴一滴成了他沿路走来的轨迹。这短短几分钟，他似乎想了很多，也似乎什麽都没想，在奇异的光球前，不着痕迹的叹息。
终於找到了。
也终於要结束了。
记忆的初始来自遥远的彼方，混合着哀鸣与绝望。
在暴风与烈火的洗礼下，他已经渐渐听不到那些温暖轻柔的语言，残留在心中的，是残破不全的责任和使命。
他想起把这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前任上校，在咽气前的最後一刻，惦记的不是自己的妻女，而是这个从先人那继承的遗志。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世界之塔，却落入敌人的圈套全军覆没，前任上校赔上了自身的性命，和一整批的夥伴。
他记取那次的教训，让自己孑然一身，连最亲近的部属也没有透漏。为了能毫无牵挂的步行在这样的黑暗之下，他舍弃一切、牺牲所有，不让任何人成为他的阻碍，不让任何事物动摇他的决定。
娜娜莉女王曾问他这样是否值得，葬送了自己的未来和他人的幸福，就为了这个缥缈的目的。但她没看过这个世界最丑恶的面貌，她没有办法体会他们百年来累积的苦痛，要他们固守一切维持现状，才是最残酷的折磨。
在名为世界秘密的光球面前，尼德霍格最後一次提起了他的剑。
传说知晓世界秘密之人，能够获得与神平起平坐的地位，但他不在乎，君临天下的力量或是至高无上的权力，都不是他所追求的。
被劈开的光球瞬间四散，每一道光束宛如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的奔腾出去，穿透了所有物质的构成，包含他的身躯。
这个让所有人畏惧的男人终於倒下了。
黑血浸湿了挺拔的军服，浓稠而不详的颜色，就像是在数落他的罪孽，尼德霍格感受着一切，他对这个早就预料的结局没有怨言，生命从他体内消散的同时，彷佛诅咒也跟着退去，他觉得如释负重。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扭曲的空间被故乡的天空取代。
周围是熟悉又寒冷的白雪，那时候他还是个男孩，在一次劳动中不小心摔落在雪地上，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麽摔倒的，就被广袤的天空吸引，看得出神，久久没有起身，直到一只雪兔经过自己的身旁。
雪兔没有离开，牠温顺的凝望自己，尔後晶透的液体从双眼中泌出，滑入纯净的毛皮。
尼德霍格伸手去触碰雪兔，他知道这不是幻象，这里所有的幻象都是根据自身过往构筑而成，反映着一定程度的真实。
「洁洁云，你不应该来到这里。」他轻声地说。
原本雪兔待的位置跪着一名流泪的少女，纯净的景象消失了，身下的雪原变成了被黑血染污的地面。
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在最後见到她。
洁洁云颤抖的握住了他悬空的手，尽管知道这样的结果是罪有应得，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眼泪。
「……你违反了『莉莉斯法典』和『城市秩序维护法』……我、我代表莉莉斯政府在这里逮捕你。」
晶透的泪水滑过脸颊，低落到黑血之中，她终於来到了他的身旁，并且抓住了他。
男人的手掌冰冷的吓人，洁洁云以为最沉痛的伤害就是尼德霍格的背叛，摧毁了她平稳的生活和无垢的仰慕，此刻她才知道，「失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以挽回的遗憾。当洁洁云迎上他的视线时，黑瞳中的死亡气息让她心碎。
她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逮捕他，却没有想过迎接他的终结。
许多事情她已经从娜娜莉女王身上得到了解答，然而在一连串的决定与行动中，有些事只有当事人明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後来到她嘴边的问题却无关是非对错。
「为什麽……不带我一起走？」
从他们的最初相遇、又或者是更早之前结下的缘分，乃至後来他们一起共事的短暂时光，这些日子里，他随时可以把她拉进北地的阵营，让她成为专属於他的一枚旗子，可是他没有这麽做。
在他的大义与信念之後，她想要知道他的真心。
布满泪痕的脸压抑着情绪，洁洁云已经不会再哭得泣不成声、无法言语，她学会了如何在心痛的时候把持自己的仪态，这些年来的交手让她理解，如果不克制自己，她永远都无法从他身上得到真正的答案。
尼德霍格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每一次的重逢，洁洁云都在成长，跟以前相比更加成熟、更加沉得住气，她的质问也变得尖锐而直指核心，所有的糊弄和隐瞒都不再有意义。
他已经不能再继续敷衍她了。
「我发过誓了。」
「什麽？」
「我对前任上校发誓，要在有生之年了结这件事，也对洁洁安夫人许下承诺，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她的孩子。」说着说着，怵目惊心的黑血，从男人的口中溢出。
这是他守护自己的方式，比起将她囚禁在身边守候，他把她推到了自己野心之外的地方。虽然残酷的命运还是将她卷入了这个曲折的因果，但她却获得许多自己没有的珍贵事物。
娜娜莉女王说过，火种是由一个北地家族点燃的。
这个男人本来跟那个家族没有交集，但却受了他们的恩惠，於是他继承一切，背负这个原本属於自己的宿命。
为了来到这里，他破坏了一切，而为了守护她，他承担了一切。
「你一定、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是怎麽想的吧。」
洁洁云的圆额贴上男人的指节。
连那样的冰冷都让人眷恋。
「因为你一定无法认同，我也不想浪费力气去改变你的想法。」尼德霍格平静的说，即使在濒死的状态，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平稳，一字一句都敲进洁洁云灵魂的深处。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洁洁云。」
思念本身并没有错，爱也是。
可可的话语从回忆的深处响起，跋涉过千山万水，历经数次生死交关，她终於明了心中那份厚重情感的真实面貌。
命运迫使他们站在对立的两边，让他们始终都无法为对方妥协，她的人生因此变得满目疮痍，却没有办法否认那些行动背後，是基於本质相仿的情感。
洁洁云看着男人安详阖上的双眼，她任由泪水滑落，没有哭喊也没有怒吼。
随着守门人的牺牲，世界之塔将会再度被封印，女王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才会让自己等待，等待这个男人终结一切。
然而只有一个守门人的性命，是无法挽救被破坏的秩序。
必须要献上第二个守门人的性命，才能阻止这个大地的崩毁。
那是人类侵犯神之领域的代价。
「这里就是我该去的地方。」洁洁云轻声地说着。
她没有轻视自己的生命，只是在那扇门扉前做了选择，选择贯彻自己的使命，尽己所能地守护这个她所深爱的世界。
看着逐渐崩落瓦解的空间，洁洁云知道已经没有逃生的路了，她的内心却找到了出口。她在心里跟那些一直以来支持她的人们道别，尽管充满不舍，她也不後悔自己的决定，光线逐渐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小特使坦然地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