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遇記(BL短篇小說集) — 篇之九‧受傷的人們

正文 奇遇記(BL短篇小說集) — 篇之九‧受傷的人們

腾赫一个人躺着,躺在入夜的公园中,这处小小的凉亭。理所当然,通常没什麽人会在这时候经过这里。对他而言,这正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足以释放一些被强行灌入的思绪。

远处,在夜色中基本上看不清的树丛间,不绝的蝉鸣悠悠唱着,是这时候唯一的声响。时值六月,多半也只有他还穿着长袖,不过他也早已习惯了旁人的侧目。

说起来,反正自己从小到大,很少有不被侧目的时候。

缓缓把左手举到眼前,透过昏暗的光线审视破旧的表面,他勉强看出了时间。快十点了,不过父亲应该还没回家,他大概还可以待个半小时吧。

想着,他翻了个身,打算趁这时候小睡一下。然而才刚闭上眼没多久,他便听见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朝自己的方向接近,

那脚步声在来到他身旁时戛然而止,大概是看到他了,因为他同时也听见一声带点讶异的轻呼。本来腾赫是希望对方可以识相地不打扰他就好,偏偏事与愿违。

「那个……不好意思,我可以在这里吗?」

接近他的那人,以相当不肯定的声音这麽问道,而他则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何必问他这种问题?反正这凉亭又不是他家的。虽然这麽想,他当下还是应了声同意。

那人道了谢後,便在靠近他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也没打算睁眼看看,反正不管旁边坐的是什麽人,只要不干涉到他就跟他无关了,他依然可以睡他的觉。

本来是这麽想的,然而这之後,他便听见对方似乎摸索着什麽,而後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声音,说不上尖锐却又绝不悦耳。厅上去就像有人刮着什麽。

该不会是在破坏公物吧?腾赫心中一瞬间有了这样的想法,接着才总算睁开双眼看看。不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旁的石桌上,摆着的一大块木板,以及一只带着些许伤痕的手。

他一下子难以理解眼前的情况,因而微蹙着眉看向身旁。这时他有些意外地看见,一个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却称得上白白净净的少年。短袖上衣下露出的白皙肌肤,即使在暗中也有些醒目。

注意到他的视线,对方似乎以为他在生气,因而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

对於对方这看来窘迫的道歉,他只摇了摇头。虽然真要说,他被打扰了是事实,不过他现在不太介意那些,反倒比较在意眼前的这个人。

「那个……如果觉得太吵的话,我可以走……」

多半是过分解读了现场的沉默,对方依旧显得不安地说道,一张清秀的脸孔充满尴尬地笑着。见他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腾赫於是抓住了对方的手,无意间加重了点力道,使得对方吓了一跳。

「没关系,你坐吧。」

被他这样留住,那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直到犹豫了好半晌後,才坐立难安地坐下了。

「我叫林腾赫,你呢?」

为了让对方多少放松一点,他於是先行报上名字该起话题,而那人并没有看他,回答的同时,眼神还在大腿和石桌间来回游移。

「……我、我叫赖叶擎。」

闻言,腾赫点了点头。虽然光用听的根本不知道「叶擎」是哪两个字,不过现在这问题还不是那麽重要。

「那麽,怎麽会这时候来这里?」

腾赫接着就问了自己相当好奇的问题。他自己常常在这时候来,但实在很少遇到有人在这时经过,顶多就是有些人没事出来散步,或是太早喝醉的醉汉。遇到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这还是第一次。

「喔……因为家里的人不准我做这东西啊,所以我只好溜出来做了。」

叶擎在回答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自己的左手──不知道是在抚着上面的伤痕或是其他──同时用下巴指了指石桌。上方摆着的是一块木板,以及一组雕刻刀。至於其他工具腾赫虽然不太懂,但看这些也就足够明白了。

「你是玩雕刻的?」

听他这麽问,叶擎立刻看向他露出微笑。这大概是对话开始以来,他头一次看上去如此放松。

「对啊,我让你看看我的作品吧!」

一讲到这件事情,叶擎看上去就立刻变了个人,刚才本来还一副很害羞内向的样子呢。腾赫默默想着,并看对方在身旁的一个蓝色大背包里翻找,找了一会儿,就这麽摸出一块小小的木块。递给他的时候,眼神可说是熠熠生辉。

看他反应这麽大,也许这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吧。腾赫一面想一面接过,并凑到眼前看了看。平木块的四角已经被磨得平整,上方浮雕着一棵立体的树,除此之外也就没别的了。

说真的,他对这种事情实在不怎麽在行。虽然知道对方刻的是什麽,但艺术层面……他得说自己真的看不出来,不过如果对方要说那些很不明确的轮廓是种风格,他也很乐於接受。

「感觉不错啊。」

说着,他把手中的木块还给对方,同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基本上这当然也算不上是称赞,但叶擎还是因这句话而露出微笑。

「谢谢!终於有人喜欢了!」

看他这样的反应,腾赫一瞬间很想表示自己其实没有说喜欢,只是觉得应该还不错,不过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泼人冷水吧。

「你学这个很久了吗?」

腾赫随口问道,而面前的叶擎则在这时想了想才做出回答。思考时他下意识看向右上方,使得那略长的浏海微微一摆,遮住半边的眼睛。

「很久吗……算算,差不多也自学一年多了吧。」

闻言,腾赫挑了挑眉。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厉害,不过在他自己的猜想中,这应该已经算进步神速了吧。

「这样啊,以後想做这行?」

对於这样的话题,腾赫显得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不过至少他对叶擎有兴趣,也就不至於太敷衍。而他这麽一问,叶擎立刻用闪亮的眼神看向他。

「是啊!」

在他们四目相对的这瞬间,腾赫久违地感受到了悸动。

那样的悸动从何而来,他无从得知,他只觉得自己彷佛正直视着一个璀璨的梦想。那是他一向不敢奢求的事物。

「腾赫?」

察觉到他突然的沉默,叶擎於是疑惑地喊了一声,而他这才回过神来,接着匆匆站起身。

「抱歉,我之後有事,要回去了。」

虽然确实也该是时间了,不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稍微冷静一下。而叶擎闻言看上去似乎有些遗憾,并在道别候补问了句。

「那……你明天会来吗?」

要是一般情况,腾赫对这种问题通常也就只是冷冷打发,然而在那双明亮眼眸的注视下,他却不自觉地点了头。

「……会。」

对腾赫来说,每个晚上到这个地方来是常态,自然没什麽问题。可是在那之後,叶擎也天天都来报到,就让他比较难以理解了。每次见面都跟他聊自己的作品,要不就是关於木雕的事情。听着他也没被引发什麽兴趣,不过对此多了些概念倒是真的。

也许叶擎把他当作自己的伯乐吧。他想。同时翘脚坐着,等着看面前的叶擎这次又要拿出什麽样的成品。

「昨天你走了之後,我留下来雕了这个!喜欢的话就送你吧!」

叶擎有些兴奋地说着,声音在阒静的夜中显得特别清晰。而腾赫则从他手中接过一块相当薄的木板,上方浅而清晰地刻着两只鹿,看上去似乎正并肩走着。当然,腾赫对於高明与否依然没有个概念,但至少他看得出,刻出来的样子已经比第一次好多了。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

腾赫浅浅一笑。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难得展现出感情的一面了。而後他审视着木板上那两只鹿,有些不解的发现,两只鹿都没有刻上眼睛。

「这是特别设计吗?」

他指着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问道,而叶擎也不须多看一眼,就知道他问的是什麽了,显然那并不是失误。

「啊啊……眼睛的话,我只是不知道刻跟不刻哪个好……果然还是应该刻上去吗?」

换言之,他只是在犹豫该选哪一种风格的问题而已。而对於这个问题,腾赫则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还是刻上眼睛比较自然点。而他一这麽表态,叶擎立刻就从善如流地接回木板,并俐落地在上头刻上了眼睛。

「好啦,这样觉得如何?」

腾赫接回来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两只鹿的眼睛似乎显得不太一样。走在前面的路,眼睛看来冷静而温柔,而後者则带着活力的光彩。

他还来不及对此细想,就在转过头时,无意间瞥见叶擎的左手,当下立刻脸色一变地将之抓住。

「呃,腾赫?」

叶擎显然因他这样的反应而有些手足无措。腾赫也不管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用意,他只是蹙紧眉头,盯着对方白皙的手臂。

「……你的伤变多了?」

一听见这话,叶擎因为心虚而微微一顿。想不到他居然一眼就注意到了,还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叶擎一时无言以对,只静静地垂下眼帘。

「……是因为昨天刻这个才受伤的吗?」

神情中的担忧丝毫不减,腾赫的声音就和他此刻的模样一样紧绷。而在看见叶擎点头後,虽然理智上也知道不是他的错,他还是不免有了罪恶感。

……要是自己可以代替叶擎受伤就好了。

反正……

正想到这里时,他突然想起什麽似地猛然低下头看表。十点二十五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抱歉,叶擎,我差不多要走了。」

说着,腾赫迅速收拾起东西,顺道把刚才得到的那件木雕也收了起来。叶擎有些茫然地应了声,视线始终没有正对腾赫。

这时,那股温度再度触上他的左手,他於是意外地抬起头来。

抬头的当下,他看见的是腾赫那看来彷佛面无表情,却莫名显得真挚且忧心的脸庞。

「下次照顾好自己……好吗?」

照理来说,对这样的关心,他应该不需要太特别的反应的,却在这时,不知何故出不了声。

直到他想起应该做什麽回应时,腾赫看上去好像已经更担忧地想问第二遍了,他这才连忙点了点头。而虽然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放心,不过腾赫似乎总算稍微松了口气,而後才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叶擎站在原处默默注视着。在如此静暗的夜晚中,腾赫的身影一下就不存在於视线中,唯有略显匆忙的脚步声,闷闷响着,逐渐远去。

他独自站了许久,直到周遭的声音仅剩下蝉鸣才回过神来。

莫名地,刚才离去的那道背影,令他想起自己亲手刻下的鹿。在刀刃的刻划下,才有了形貌的鹿。

腾赫独自返家後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每次他都不由得会稍停一下脚步,在自己的家门前。

这是他最不愿意,却也最不得不回的地方。

他的家。他肮脏、破败、暴力的家。

下意识憋着气推开了门,门内是日复一日的景象。死白的灯、尘灰的墙、鬼黑的影,除此之外,还有暗红的,一点血迹。

屋里是他年幼的弟妹,相互依偎着缩在墙边,神情中没由来地泛着恐惧,唯独在见到他的瞬间,眼神看起来稍微多了点希望。

「你们怎麽还在这?快找个地方躲啊。」

他用带点焦急的语气这麽说道,然而两个孩子都面有难色,而後他的妹妹默默伸手指向衣橱,已经整个被胶带封了起来。

看见这画面的瞬间,他不由得暗骂了一声。还未想到解决的办法,门就从外面被打开,走进来看上去落魄至极的父亲。浑身充斥着酒味和酸臭味,简直就是垃圾的味道。

父亲醉眼迷茫地往家里扫视了一番,接着就在看见他的瞬间勃然大怒,原先早就因为酒醉而酡红的脸,此刻已经胀得发紫。

「你这个东西……谁让你回……」

父亲的声音因醉酒而极度含糊,一字一句听来就像呻吟般的怒吼。而後父亲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後没找到东西,只高高举起手里的酒瓶,踉跄着朝他走来。

「滚出去!滚出去!」

嘴里吼着,父亲不断用手中的酒瓶往他身上抡。他并不是不会抵抗的人,然而父亲那副像是要杀人的态势,使他一下子就无能为力,只是蹲伏在地上,试着让自己少受点伤。耳边依稀可以听见弟妹的啜泣声。这下子,又一样了。又跟平常一样了。

父亲酗酒是母亲过世後才开始的,而酒後的暴行,总是加诸在他身上。

对这般垃圾一样的父亲来说,自己也是垃圾般的存在。

只因为,自己是同性恋。

这就是他小时候为什麽可能引人侧目,这就是为什麽他总是穿着长袖,只因为他必须遮掩住身上那些红的新血、紫的旧伤。

这是他跟叶擎最大的不同,这样的他,根本连追求梦想的资格都没有。

那天晚上父亲打得特别凶,直到最後,他已经痛得没有感觉,父亲的辱骂也愈发模糊,视线……

接下来的一天晚上,腾赫没到公园来。这点令叶擎不由得有些不安,直到又隔了一天後,他才又在凉亭中看见熟悉的身影。

叶擎本想上前打个招呼,然而在看见对方憔悴半躺着的模样後,他就立刻打住了,同时也意识到真的出了什麽事。

「腾赫……你还好吗?」

他缓步走上前,微微弯下腰去这麽问,而腾赫则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似乎有些瘀青。他还来不及问那是怎麽回事,腾赫就一把抱住了他。

「咦!腾、腾赫?」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有些惊慌失措,然而腾赫只是虚弱地倒在他怀里,同时万分疲惫地吐了口气。

「……不要多说什麽,就让我这样待着,一下子……」

叶擎不由得有些错愕,不过还是没多说什麽,就让对方这样抱着。

明明是这样令人不明所以的拥抱,却还是令他感到心跳不已。腾赫的手臂结实且温暖,单是这样,就令他感到满足,同时却又引起更多渴望。

自己对腾赫的情愫,不确定是什麽时候开始的,他只能说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就如同磁铁异极相吸,那样难以明说却又理所当然的感受。

想必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事情,腾赫缓缓抬起头来,双眼深深地与他相对。浑身的痛楚和疲惫,使他有些难以维持自己的理性。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感觉到两人的双唇紧紧相贴。

光是这个吻,就已经令他们都遗忘了大半的现实。叶擎甚至无意识地替腾赫解起了扣子。腾赫也只是任凭他这麽做,眼前的情况几乎叫他迷醉。抱持着美好梦想的叶擎,跟美好与梦想同义的叶擎……

在他近乎失神想着这些时,他却听见面前的叶擎倒抽了一口气。

低下头一看,解了两个扣子而露出的胸膛,还是那样红紫交杂的颜色。血和瘀青的颜色。

这瞬间,他只觉得心头一寒。

是的,他始终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始终无法。

这样的他,始终无法……

他再度用力地拥住叶擎,彷佛想藉此记住有关对方的一切。叶擎身体的温度、触感、气味……这些这些,他想要全都牢记。

「……抱歉,我差不多要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的拥抱後,他才终於起身这麽说。这本是他每次离开时都会说的话,然而或许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叶擎立刻紧紧攫住了他的手臂。

「腾赫……你、你会回来的,对吧?」

看着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眸,腾赫只觉得心狠狠一抽。他最不希望伤到的人就是叶擎了,只因他有着充满澄澈梦想的双眼,那是没受过伤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可能的话,他真希望不必是自己,来告诉对方现实的残酷。

「……对不起,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

说完,他便立刻快步跑离现场。身後似乎传来叶擎的哭喊,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忍耐,就像每次听着父亲的辱骂,装作没听见。

在空荡荡的街头绕了又绕。阴暗的街角里,再听不见叶擎的哭声。想必是找不到他了。

身上各处都传来疼痛,不过习惯了带着伤的他早已无感,当下只是愣愣地拿起随身的侧背包,从中摸出了一块木板。那是上次叶擎送给他的礼物。

轻轻地用指尖抚触着那纹路。那就是回忆以外。叶擎唯一留给他的事物。

而後,一滴雨水无声落到了木板上,正好落在其中一只鹿的眼下,形同泪水。

……喔,不对。那天晚上,其实没有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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