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她小学时曾是以全届第一名毕业的。她最喜欢的便是英语科，梦想着能成为见过世界格局的空姐。还有，她同时也是小村里最漂亮的美少女。那个年代，最流行和安全的志愿，男的只能成为商人，女的只能成为主妇。她常常将空姐挂在嘴边，却没有半个人嘲笑她，反而大家支持得很。不知道是藉着那脸蛋还是那智力才得来。
但是，奶奶却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去做女工了。因为家里没有钱。
那时的女孩们电视剧看多了，都希望能嫁到个英俊有钱的男人家里，能在繁华的都市过好日子，不用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成天做个农村黄脸婆。奶奶每年生日、新年祈求的却只是一本书。是不是英语书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持续用知识填补她乾涸空荡的心灵就好。
想读书想疯了。为什麽我这麽会读，却没有资格读？
听说，有阵子村子里出现了个从都市来的老师。二十五岁，姓金，教语文。穿西装打领带，身高起码有一百八十公分，脸蛋用潘安再世形容都不为过。
那天村里举办了欢迎会，从女孩到女人们全都疯掉了，像看见一卡车的金子一样。
【然後呢？他发现了奶奶你，对吧！然後你们就在一起了！】我着急地问。
【怎麽可能，你爷爷姓金吗？】奶奶窃笑着看我。
【呃，爷爷姓管……】
原来，那天奶奶没去参加欢迎会。和少数几名女工一起留在工厂加班。
但是毕竟村子很小，人口很单纯，所以没几天两人仍旧发现了对方。奶奶当初没觉得金老师怎麽样，她那时内心仍满脑子只有存钱到都市买书。金老师可是无法避免地对奶奶一见锺情了。
他越和奶奶认识，越发现奶奶是块生在农村里的金珍珠。和他一样样貌过人，才智过人，最重要的是对未来的期望也过人。
後来奶奶也知道了金老师懂很多英语，懂很多城市，加上金老师明显的追求，两人很快就交往了。村里的人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
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奶奶在水里洗脚时差点滑倒；他们第一次接吻，是金老师送了奶奶一本英文学习书，那本书比电话簿还厚，写满了上千个单字和文法。那个年代，一本字典的价钱可以让一个家庭一个星期的饭，更遑论是这麽厚实的外语书。
奶奶哭了，也和金老师一起笑了。
奶奶第一次发现，都市的男人竟可以如此充满魅力，恋爱就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小学课本一样，那样冲击性的惊喜，满溢而出的幸福。在金老师身边的每一天，就像真的在一个美好的城市活着。比她想像中的更加、更加令人着迷。
很快地，两人都有了共识－－想一起到都市生活。
但是，一切都突然在巅峰时变调。
奶奶的爸爸义正严词地拒绝她离开家里，即使奶奶已经承诺在城市里还是会工作，定期寄钱回家，爸爸却说不是钱的问题，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甚至第一次打了唯一的家人耳光。奶奶也是第一次朝养她大的父亲吼着说话。
【非得要我走到这种地步？】
【好了，小碧……】
【这不是我第一次渴望却被现实阻挡的事，却是我第一次拚了命也想按照自己心里的来做的事！】
【锺碧！你－－！】
【我真打从心底为我是个农村人而恶心！还没轮到谁来看不起我呢？我自己先不屑我自己，这样才对吧！？你们都是这麽想的吧？农村人就是垃圾阿－－！】
奶奶夺门而出。那晚她没回家，在金老师怀里彻夜流泪，却也没人来找她。
隔天天还没亮，金老师提着行李，而她则两手空空。两人打算搭四点半的头班年末火车，私奔。却在最後一刻，被父亲抓了下车。金老师则是来不及下车。
奶奶在雪里衣衫单薄，跪着尖叫哭吼。村里只有年末火车会来，一年里只在十二月的第一周来，七天结束，就得等明年了。
去年的这班火车，奶奶的初恋融化了冰雪而来。今年的这班火车，载走了奶奶的初恋，还冻伤了她。
明年，後年，大後年。地球脱离了太阳系的轨道，在银河里胡乱飘着。
别告诉我这是永远。不论何时都是恶寒。
很多年後，奶奶已经不再花样年华了，然後嫁给了邻居，也就是爷爷。
【但是……！】
【是阿，我爸爸很早就走了，你爷爷的爸妈也走了之後，我就和爷爷离婚了。】
【为什麽？】
奶奶很久没说话，半晌後才淡淡说着，【不知道。】
【我总觉得我这辈子没办法再爱谁了。】
为什麽呢？
为什麽我们没能在一起？为什麽我没再见到你？
为什麽我们是这种注定的开头，注定的结局？
眼泪流乾後，什麽也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是，你和妻子、孩子都过的幸福快乐就好。
奶奶的遗物里，果真有一本泛黄透顶，却没有半点摺痕、污损的英文书。
第一页的目录上，有一个人潦草的签名。
再翻面，有五行奶奶用铅笔淡淡写过的字。
我想起那时她和我在午後谈的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