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愛-三個男人的友情與愛情故事 — 最愛-三個男人的友情與愛情故事『第廿章』

正文 最愛-三個男人的友情與愛情故事 — 最愛-三個男人的友情與愛情故事『第廿章』

原来,爱与恨只有一线之隔,爱得太深浓,酿出的恨味便要呛辣逼人。

注定的,命运锁链所系之两端,彼此相隔再远,终有不预期的碰头机会。

1920年的六月天,班陪同透过友人介绍而结识的女伴,在城郊近詹姆斯公园一带的市街里信步游逛,享受暖热的初夏阳光。喝过午茶,护送女友回家,顺便搭地铁欲转乘火车返回哈特福老家。回程路经一座音乐厅,台阶下方表演展示架上,正张贴一幅新近上架的精美海报,其上标题文字不期然吸引了班的目光--法籍钢琴家弗兰索瓦.普利耶的英伦巡回表演--一时两眼发直『他回来了!』不知哪儿涌现的血气霎时冲上脑门,引来全身一阵战栗,紧张地死咬牙关,登时将所有身旁世事忘的一乾二净。

从由目击预告海报上演奏者姓名的那一刻起,班的心便被制缚住了。渴求一面的固执意志与见弃而生之憎愤心酸交杂缠结,弄得情絮芜乱,无暇它思。为一睹演奏者面目,购了两张预售票,打算带个女伴前往,以备见机行事。

尽管战後初期民生乏裕,上流社会并不减音乐会这类生活情趣。周末下午,携来攘往之衣衫笔挺绅士偕行盛装美服女士,陆续步上音乐厅建物台阶,准备欣赏这场充满法式现代气息的音乐表演。

班购买的是一楼普通座票,反正音乐会无非余兴节目,且真正目的不在音乐本身而是演奏者。正巧杜默夫人受邀来访,乃现成女伴,乾脆结伴同行。

舞台中央摆置一架平台钢琴,观众席里则嗡溢宾众交谈声响。十分钟後,厅顶灯火逐暗,鼎沸声渐息,众人静候演奏者出场,期间偶闻清喉声。

终於独奏家弗兰索瓦.普利耶自布幕间翩然登场,清秀乾净闪耀辉润的微笑脸庞顿时引来诸多惊叹号,掌声伴随而来。

斯时斯景,诚不知如何遣字运辞以描述男主角的心境。只见他瞠直火耀双目,像是遭遇电击般凝注於游移台上的优美身影,似乎整付精神灵魂全聚往眼瞳而其他部位悉数瘫痪掉了。

整场曲目演奏下来,班不曾动用听觉神经,音符无一通过脑袋;眼睛几乎不肯浪费一秒钟眨动,视界限缩於台上演奏者身影,状似聚精会神坐着不动。中场休息时段则心不在焉地陪同女伴喝咖啡吃茶点。下半场又是不动如山地正襟危坐,终场热烈喝采声也没能撼动之。直到观众退场大半,身边的杜默夫人言辞催促,始离座。身随人潮而行,心却遗落那人体内,班像个无心脑的机械人,踩着铅沉步伐筋疲力竭地离开厅堂。脑海影像停格於那张面对众人,笑得天真漫烂却略抹腼色的忻悦容颜,以及高举轻挥之手上那枚映射出铂金属光泽的戒环。

「你很奇怪,」杜默夫人注意到男伴在音乐场中的异状,基於礼貌而未在场中问疑「或许你对这曲品很感兴趣,所以全神贯注欣赏。可是,我总觉得你有心事。」

班半垂脸面,因有所思而无意应声。整颗脑袋已塞满梦中人影,哪有空位思考女伴的疑问。

「你在想什麽?」杜默夫人心里打起问号,以忖度眼神斜睨男伴。

「请别再问话,我想安静整理思绪。」班颇有怒容地回应。

杜默夫人为之愕然。

之於弗兰索瓦,今日这演奏场,乃始场以来最奇特的一次。事後细嚼此一殊异觉识,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呢?好似某种殷实意念织就的无形网罩围撒周身,随一举一动而舞游,那意志几乎是强制性地束缚其知觉神经。为精确捕捉那若无若有的迷离神秘感,不自觉地调整了弹琴速度,一别往常触键模式,从而延展加深整个乐目意境的广深度,呈现灵活自在的轻盈律动感,表达出的印象效果较之排练时更鲜明有味,这意外收获乃初始未料的。正因如此细妙异觉,内心隐隐旋起一丝不安预兆,唯恐有事将起。

这是战後弗兰索瓦跨越多佛海峡的第一场独奏会。出於固守誓言之心理障碍,以及扩大拖延的国际战争,对於是否将演奏事业扩展回英国境内之事持保留态度。若非道金斯的极力邀劝和不计代价地奔走,仍会继续迟疑下去而裹足不前。

独奏会的成功,恰如预料地为弗兰索瓦带来亲朋故友的衷忱祝福,所有旧识鱼贯步入後台休息室探望寒喧,而他们彼此间亦相互问候招呼着。正当室内气氛一片欢意合洽,於入口处现身的一个熟悉人影,教弗兰索瓦瞬时刷白了颜色,也引去现场所有目光。里间气氛顿地转变得尴尬犹豫,其中知晓事件背後真相的相关人士,脸上表情最是僵硬不自在。

耐受不住心内深处的渴望煎熬,原已步出剧院的班,立刻拉住女伴的臂弯,掉头急切朝舞台後方赶去。此举弄糊涂了杜默夫人,她一面趋步前行,一面探问事由,但未得男方只字片语的答覆。

「啊呀!真是不容易呀!」表面上扬满笑意却在眼里充蓄激愤的班,抢先打破沉默「要见上名人一面,还得众人作陪呢!」说着锐利目光直朝雷恩射去,言里挖苦带刺。

弗兰索瓦的脸面上掠过一阵青白,然後有苦难言地别过脸去,对身边不明就里而正瞧着他的金百利先生强颜一笑,避开正面回应。昔日情人所发字句,字字若利刃攻心,疼的令人难能堪受。

机灵的普利耶夫人见状,立刻趋前扑火,只见她嫣媚一笑「哎呦!我说这人是谁呢?原来是日久不见的伍德兹先生!瞧你气色这麽好,想必美人相伴身侧惬意之至哪!」转移目光「这位美人是谁,何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班望普利耶夫人一笑「乐意之至。」说着便揽住米娜的腰背,一面故意大声宣扬「既然在场有许多熟识友人,乾脆趁此机会公布我俩即将成亲的消息。」一面瞧尽那些熟面孔的表情反应,独不去理会雷恩,将让他等着瞧「今天有幸在此介绍我的未婚妻,」皮笑肉不笑地瞟眼女伴「这是米娜.杜默,一名妩媚动人的法国女人,姿色并不输普利耶夫人。」说时故意睥睨瞧眼一脸虚伪的普利耶夫人。此言行斗得普利耶夫人心下为之气愠悦匿,却仍得笑颜以对。

方当班宣布喜讯,有切身关系的两个人,即雷恩与米娜的心情直有天壤之别。

弗兰索瓦困於前情未了而大受打击,背脊一阵飕凉,双腿发软,口乾舌燥,下意识地抿唇闭眸,骤然冲上脑门的血液则致使几乎要晕过去;於米娜却是惊喜意外,猝发红光的脸蛋上,藏不住内心的雀跃情绪,身体则因喜悦而颤抖,双眸更是闪闪发亮。两方对照,灿亮云端与阴暗幽谷之间,其距何其大。

相较於两造内在真切情绪的外显反应,班的蓄意欺骗便显得诡诈可鄙。他并不真想娶米娜,之所以口出诓言,明言了,就是要打击雷恩,并以之试探对方反应。当真见到雷恩惨白若死的脸色,心动软了一下,但立即生硬起来,因为帐事未了,他俩之间的情债非得给他算清楚不可。为报复对方过去的恩断义绝而不惜耍狠耍手段,目的就是要使之吃尽苦头,以偿过去那段时间的绝苦剧痛。要对方睁眼瞧瞧,惹火一个深爱他的人,得付出多大代价,任何形式歉意之举都弥补不了那受创至钜的心灵。

纵使伍德兹公开宣布喜讯,善於察言观色的普利耶夫人却不认为他真想结婚,那夹带恶毒恨意的虚伪笑容,使她怀疑他的说辞。然而伍德兹结不结婚非所关心之事,因此大力赞许他们的婚配「哦!这麽说,我们应该祝福你们了,如此人生美事真教人欢喜。」说着望场内所有人士传递若有表意的应付性笑容。只见周遭人士的反应,不是应付性地称许才子佳人,便是完全不知其所以然。

班简直恨透普利耶夫人的虚情假意,索性不理会她的技术性拦阻,伸手揽了女伴腰身,闪过普利耶夫人,直接朝雷恩那方走去。

普利耶夫人心下一惊,本想拦住伍德兹,唯恐唐突,便朝普利耶先生使眼色,努努嘴,要他想办法拖住那年轻人。因为弗兰索瓦的吓人表情看来活似只惊弓之鸟,伍德兹带给他的难堪已超过可以耐受的极限了。

道金斯先生也是知晓那两人间恩怨情仇的在场人士之一。方才伍德兹的所有言行看在他的眼中,完全冲着雷恩一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基於保护当事人心态,灵机一动,端起一杯水,抢先一步走到学弟面前,假装欲递予解渴。其他关切此事的人士则紧张地注意着事态发展,无人发一语。

班见状,心知道金斯先生故意阻挠,咬了咬唇,之後假意笑搭其肩「先生,您真是体贴呀!」眼光阴沉逼人地注视雷恩。

弗兰索瓦简直无能保持常心去直视班哲明的脸目,一颗心颤栗得厉害,身子更是禁不住打起哆嗦,使得握持水杯的手紧张莫名,杯内水液反应手的抖振而波荡。脑内一片空白,眼里满是惴惮,耳颊涨红发烫,泪水更是不听话地泛了眶。

普利耶先生见室内气氛愈来愈糟,只好敦促妻子先将在场其余人士请出去,以便处理这件棘手事情。

「怎麽,我正等着你的亲口祝福呢!」班见对方吓得缩成一团,心里委实得意,企图是得逞了。

伍德兹说话的同时,米娜对於跟前奇怪状况感到越来越不安适。男伴脸上的笑容显得诡谲狎意,对照普利耶先生的困窘难堪表情,隐隐知觉到那两人之间曾有不明过节,惹得男伴心里相当不痛快而着意羞辱对方。

正当班意欲再度启唇求取祝福,弗兰索瓦倏地崩溃了,痛苦不堪地抬起满含哀恳感情的眼睛看着对方,以近乎绝望的乞怜语音说话了「求你好心原谅呀,我是不得已的,」接着便泪下若霰「你已折磨得我够苦了,如果这是你来此的目的,那麽,你应该满意了…」

米娜对於眼前一幕看傻了神,普利耶先生的言行怪透了,已超出能想像的范围。方当怔愕发愣,普利耶夫人神态尴尬地微笑搭其双肩,私语希望她能暂时回避,以便他们进行私人谈判。莫名其妙地看着普利耶夫人,直到听得男伴指令她去外头等待,才勉强随同普利耶夫人走出门外。履步时仍不断回望那异乎寻常之景状,心里暗自揣度那两人的昔日关系。

普利耶夫人将闲杂人请出後,满腔忿火登时炎上脸眼,咄咄逼人地走向伍德兹,开口便骂「你这人实在太缺乏风度,也侮人过甚。」深呼吸之後,又续「弗兰索瓦自身也是个受害者,他不该承受你的恶态相向。你羞辱他,恶刺他,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前,你算是人吗?」态度十分强硬。

听了普利耶夫人的强势言论,班也激上火,扼抑着语调,愠怒回应「难道我承受的痛苦就不算数?!」目光严厉地扫往夫人「果若雷恩也是个受害者,那麽又是谁一手主导这场拆夥戏?」愤哧一气「不就是你吗?你一向瞧不起我,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自私、虚伪、工於心计,利用我对你儿子的情爱让他起死回生後,立刻过河拆桥。你认为我是你儿子事业上的阻路石头,亟欲除之而後快。你害怕我过去的丑闻将污损你那乾净的儿子,所以不惜斩断我和他的爱情关系。」冷笑着气哼一声「如果你真以为能够永远摆脱掉我,那麽我只会明白告诉你-你无法得逞的(特别加重语气)-你当明了,你儿子的名誉握在我手里,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让他的事业声誉毁於一夕。」

普利耶夫人的脸色铁青,眼神不服输地直瞅伍德兹,内心忾恶於那要胁之言。

「先生,请你缓点性子。」普利耶先生走过来斡旋「我想你是误会内人了,我胆敢保证她绝未作出你指控之事。」

「是麽?!」班冷颜回应。

「与伊莎贝拉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我了解她的个性。我承认她确实不喜欢你,但绝不会无情到忘恩负义。」普利耶先生说道「你的疑惑,我可以理解,也万不忍心伤害你,毕竟你有恩於我们。我必须让你知道,我们服从的是更高层次道德要求,除非你们的情爱关系回归到友谊层面,否则我们没法让你们继续来往下去。」面生难色「此外,我们这麽做也是基於必须遵守的一项被约束的诺言。恳请你别再为难我们,也不要去追究。更请你相信,弗兰索瓦确实是无辜的。」

对於普利耶先生的感性慰言,班嗤之以鼻,轻蔑脸情明显告诉余人,他一点也不相信他们。乾笑一声「啊!多麽动听的言词,哈!『更高层次道德要求』呸!『被约束的诺言』啧啧!真是愚蠢,愚蠢哪!」眼神犀利扫视那干人「你们当我是个傻瓜,一个如婆娘般哭啼的笨蛋。」仰面狂笑几声,脸色迅间垮下来「这类拙劣说辞去哄骗其他傻瓜还可以,对於我嘛!就省省吧!我已经听太多类似言论,实在乏味极了。」伸手夺来雷恩手中的水杯,举在眼前,直视波荡水液光线折射出的扭曲物体影像「啊!这真是个扭曲的世界,正如这杯内影像。」

「不!这世界并未曲扭,是你忿懑的心,故意曲解他人心意。」道金斯先生反驳「问题是出自你本身,而非外界。」

班自水杯移开视线,斜睨了道金斯先生一眼,讽意一笑,摇摇杯子,然後做出掀帽鞠躬致礼大动作「喔!敬爱的道金斯学长,雷恩心目中永远的神只,您的一句话胜过我的一千一万句。」朝对方高举水杯「来,以水代酒,敬您一杯,高贵可敬的绅士。」说毕,一饮而尽,然後将水杯朝雷恩脚边砸去『匡啷』一声,杯身瞬为一地粉碎。

弗兰索瓦吓得小腿不经意弹起一下,一颗心扑蹭不止。道金斯先生出於护惜,下意识伸臂揽住学弟的双肩,此举看的伍德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憎意更甚。

「年轻人,恐怕你是想太多了。」普利耶先生再度出言相劝「你不知道真相,而这真相却是我们有口难言…」

「是的,我也这麽认为,」说时,班妒嫉暴焰的眼睛直盯住那两人不放「它正明摆在眼前,连言说都不必。」笑里含怒。

弗兰索瓦见说话者的眼睛直瞅自己,心里更加焦虑了,完全明了对方所思及其言意,不禁闭起双目,烦恼抚额。

然而,普利耶先生却一时意会不过来,表情转为困惑不解。

「真相!」普利耶夫人尖嗓叫起来「够了,我真受够了!咱们今天就来把话讲清楚!」疾步上前「伍德兹夫人的罪咎不能全算在弗兰索瓦的头上,」停步於伍德兹跟前,气恨地以食指直点对方肩窝「你要怪罪人的话,第一个便应找上你最亲爱的母亲,她才是这出拆夥戏的真正幕後指使者。」

真是晴天霹雳!普利耶夫人的最末一句,有若一记劈顶焦雷,致令班脸色骤青,心脏先是暂止继而狂搏,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的一席言论带来的强烈震撼,教他一时无能做出任何反应。

「想当初,我可怜的孩子是受到什麽样的悲哀遭遇,他的心碎了,眼泪哭乾了,一想到再无能见你,只能压抑地抓扯头发,连痛觉都像似死掉般地麻痹。」普利耶夫人抑制地说着「他为了你,为了你亲爱的母亲,自己担受生离死别之苦。而你呢?你一面享受亲情安慰,一面嗔恨怪罪弗兰索瓦,把所有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就是不去怀疑至亲之人。」恨恨地笑,语带讥讽「料必你最亲爱的母亲连作梦都会笑,因为你再怎麽想探,都不会猜到是她搞鬼的…」

「呵!再继续编撰呀。」班的头皮发麻,却仍硬着性子不肯听信普利耶夫人的说辞「我母亲经常将她对雷恩的关怀心情挂在嘴边…」心跳仍旧疾扑扑,连语音都微微地颤悚了起来。

「我说那是做贼心虚!」普利耶夫人断然反击。

「我不准许你侮辱我的母亲!」出於护母心切,班气愤咬牙低吼。

普利耶夫人屏息了半刻,目光炯炯地直视年轻人,态度高傲庄重地说话「那好,咱们何不直接去电求证,必教你心服口服。」说着上前一把攫住伍德兹的手臂,欲即刻起行去找电话机。

「放开!我自己会走路。」班甩开普利耶夫人的手,心里泛起更多不安感,方才铁心信念较诸之前动摇更甚。

所有伫在外头的宾客此刻早已不耐烦,里头谈判时间实在长得令人难以置信。餐馆庆功宴业已摆就,只等着大钢琴家一行人,无奈平白杀出的男子,白白让那宝贵时光给消耗许多,令人泄气。

普利耶夫人毫不迟疑地拨了电话机,指示接线生转接哈特福的伍德兹家。

班心情起伏不定,思绪打了结,急煎煎地等候母亲大人的回音,心内不禁祷愿事实将非若普利耶夫人坦言,是母亲主使整件事的。

线路接通了,话机另一端传来问候声音,普利耶夫人挑明找伍德兹夫人。

随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班候俟答案的心越见紧揪,努力镇持自己,避免混乱心思流露於外,截至目前仍无低头认输的意愿。

过了一阵子,听筒内才出现一温和女声,是伍德兹夫人本人。

「晚安呀!亲爱的伍德兹夫人。」普利耶夫人嘴里讲着电话,一边转身正对年轻人,眼色伶犀地盯牢对方不服气的双眸「真是抱歉,这样晚的时间还去电搅扰,这里是伊莎贝拉.普利耶。」

另一方似乎沉默了半秒,才回音『喔,好生意外,嗯,您好,普利耶夫人,敢问何事须劳烦您在这种时间拨电话给敝人?』声音虽沉稳却不甚自在,可能预知异状了。

「是的,自然是有事的。为免增生意外之枝,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或许对於大家较诸先前会更好。」唇角牵起胜利的得意微笑,一面用耳朵蒐集另端讯息动静,一面以眼睛注意年轻人眉目表情的细微变化「你儿子目前正在我面前,」停一晃,浅笑一声「我已告知真相。」

一阵缄默,後才有言『什麽?真相?您说什麽真相?我听不明白。』情急里,另方的伍德兹夫人故意装傻,实则惊慌於事实真相的掀露,心下忐忑於爱子可能的情绪性反应以及对於她出手介入他与富尔顿先生之间情事的想法。

普利耶夫人冷笑着回应「很抱歉,我实在没法藏住秘密,同样身为人母,我必须保护我儿,因为你儿子刚才十分恶劣地欺凌我的孩子。」捧抱肘弯,眼角斜瞟年轻人转为苍白的脸孔「尽管万分不愿意揭发实情,但情势逼我如此!说实者,我真的很乐意站与您同一阵线,毕竟我们利益一致,立场相若,都是为着自己孩子的将来人生着想。奈何你儿子却非和弗兰索瓦闹意气不可。您要是能亲眼看见他是怎样地为难我儿,料您也会感到心痛不忍。」

班无意识地垂下脸睑,唇角痉挛地微微抽了几下,对於普利耶夫人的说辞甚觉忿慨懊怒。

另一端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正在思考如何做出适当应对。

「如何?」普利耶夫人敦促伍德兹夫人解决问题「总不能让弗兰索瓦平白受辱,独自一人扛起十字架。」心下微有恼怒於对方不敢担负责任的逃避态度「若不然,请您自己向您的儿子解释此事。」说着,将话筒直接塞给年轻人,狞起脸色生闷气「你自己亲自求证於你的母亲吧!」

班对普利耶夫人突然而来的举动给唬愣了晃儿,心思骚乱起来,更生起意求逃避现实的念头,有一、两秒的时间里,真希望自己没有站在这里。

「求证於你母亲呀,」普利耶夫人见年轻人獃在那里,出声催促「不敢,还是不肯?」

班受激,果尔接起电话,眉头拧了起来,嗓子低沉微有颤意「是真的麽?」听筒里一片静默,时间一秒秒地流过,母亲那方半无回应,心愈落愈沉,探不见底。绝望地闭了眼,事实已明摆眼前,听筒内传来的啜泣声音是种默认了的表示。再一次地,心脏被狠狠戳上一刀,於旧日淌血伤口尚未癒合之际,今又惨遭无情割剐,真是够了,再没什麽比得上遭受如此亲情爱情双重背离之哀煞乖遇了。

「我说的没错吧!」普利耶夫人见年轻人不发一语,面色死灰,立知真相既白。

一阵撕裂肺肝的痛楚恶感扭曲了班的俊脸,悲忾交杂地对着话筒咬牙低吼「为什麽?!」然後狠狠挂上电话,弓背垂头,双掌重重落撑桌面,喘息急促眉宇纠结。当真必须接受母亲是拆散他与雷恩之间爱情关系主谋的事实,深深感到自己被彻底地背叛,而且还是最信赖、最锺爱的至亲,这可使人痛煞心扉,简直情难以堪。

「在这事上,弗兰索瓦彻头彻尾都是无辜的。」普利耶夫人攥着颈上珍珠项链,颇为惋惜地说。

班转个身背对电话机,寒着脸倚桌而立,感觉自己愈来愈麻木,一颗心已悲透得探不出痛的深底,几乎是冰冻如死。半晌,挺起背梁,沉嗓搁下「你赢了。」随即移步走。体内所有喜怒哀乐、爱恨嗔痴情绪在亲情与感情上的双重重击下,悉数深锁意识底层,好似整个人被掏空般,仅剩躯壳骨架有体无魂地活动着。离开音乐厅时,心脑已是空空然,彷佛方才的一切经历只是暝梦一场,而现时清醒的他却已遗忘了大半。

「没事了,」普利耶夫人松口气地说,然後冲着儿子和丈夫笑了开来「麻烦人物已经走了。」走向坐着歇憩的儿子,动手耙梳那头柔美金发「你安全了。」

心绪已然平静不少的弗兰索瓦,神情落寞地垂着脸眸,獃望小指上的定情戒。

「咱们走吧!布洛契先生他们已等候多时,刚才还向我抱怨着呢!」普利耶夫人催促道。

「他有没有说什麽?」弗兰索瓦心思关切着班哲明仍否在乎自己,一面抚弄定情戒环,心里多少盼着他的一、两句歉意话。他没有回过头来再探一眼,而这确是心底真正所欲,却落了个空。

「一句话也没有。」普利耶夫人漠不关心地说。

弗兰索瓦的心沉了下去,心里悄悄怨息,精神也随之疲怠起来。方才被班哲明那样一番精神欺凌,早已耗去大半的精气能量了。

当是夜,弗兰索瓦在庆功宴上一反过去浅尝则止地借酒消愁,将香槟一杯一杯大口灌下肚,愈喝愈渴似地猛将酒液倒入喉咙,酩酊大醉了一场。他的母亲为避免他发起酒疯而不慎爆出骇人内幕,遂找了藉口,提早带他离席。果然,回到房间後,弗兰索瓦开始四处大吐特吐,又是哭闹叫嚣,又是疯话连篇地癫恣发泄内心哀亟悲怴,弄到普利耶夫人几近抓狂。

听筒里传出『嘟~』的声响,伍德兹夫人的心落入无底洞里,眼泪犹未止息。轻轻搁下话筒,只手抚挲颊面,跌坐椅里,爱子最末的呐喊『为什麽?!』於耳际不断回旋,那句话大大地震撼了她的心,是一种深沉悲绝的控诉,一词道尽所有怨怒心酸。双手不住相互搓摩,心下伤怀想着『我做错了什麽?只不过是想维持这整个家庭的完整,保护这族氏的传承声誉罢了。』然则,最令耿怀者,莫过於自己在爱子心田里的地盘可能将萎缩一大片。再一次地,败给了富尔顿,这让她的心隐隐抽痛。最耿慨的是,班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深爱她的小男孩,他真的长大了,拥有自己的人生天地,另一人占去了他的心脑,依附了他的生命,使之不再是单独个体,而是一付躯身里藏有双重灵魂与心跳。真是悲哀呀!已无能为力去驱赶那侵据爱子身心的第三者,母子俩的私密世界崩颓溃圮,往後只能在回忆中重见往日的美好光景了。

米娜见男伴铁青着脸走出办公室,立知他在与普利耶夫人之间的谈判阵上挫败下来。关切地试着询问双方间的争执所为何事,但对方全无反应,不知是装聋,抑是不愿作答,只见他风风火火疾速前行,将她的满腔热忱抛诸耳後。随後当两人一起坐进计程车里,那对棕眸透出的刁利冷光,令人望之不寒而栗;那沉默直如浓重凝雾,堵人胸管,几乎窒息。

是夜,心颓意冷的班藉由米娜自愿性的身体安慰,恣态发泄胸中积郁,让躯体四肢时刻处於盲目冲撞之中,奋力挤压颅内空间,即令片段回忆思绪也无处窜入,似付做爱机器,直到筋疲力竭,倒头便睡。

昏昏蒙蒙中,漫不经心地走过光洁无尘的乳白花岗岩地板,赤着的脚底可以感觉到地面霜寒之气。这似乎是座圣殿,前方透来一束晕白光丝,走过两排耸天高柱,哥德式尖拱窗透入缤纷光影。下一个场景转进炫目明亮大厅,正中央置座高祭坛,四周垂下层层长条半透明丝白薄帷,阶下围绕身着纯白帽连襟长衣祭司群,态若入定般地垂首敬立。耳边萦绕虚无缥缈的异国情调音乐,似是人声合鸣,又似弱音弦乐,曲调有着十足浓重宗教味儿。不出几刻时间,帷幕起了动静,有人由内而出,一名高细身材的女子现身,观之应是祭司长,衣饰若同阶旁祭司,教人诧讶的是,那女面竟是年轻时代的母亲,发眸色皆一模样;忽地,注意到那些祭司群的面目,净是些熟脸孔,生命中经常接触的亲故。眼前景象令人毛骨悚然。音乐不知觉中改变风格,有种血腥杀戮气息弥漫其间。此其时,时光之流似乎是静止的,除了漂浮乐声,半无其它声响,一切寂然。奇怪的是,虽清楚地观见祭场,那些祭司们却浑无觉察其人之存在,连正面对着的母亲也未曾拿眼瞧他。不期然,身後传来队伍行进步伐声,才转身,珠眸子几乎滚出目眶,呼息心跳登时暂止。瞧他看见什麽,一群面容模糊的祭司队伍之後,雷恩神态幽落认命地被缚双手牵於後,似乎也看不见他。奔向他去,叫唤他的名,但得不到回应,伸手去捉,也扑了空。他在所有人面前是透明的。然则,却又不尽然如此,那个握住绳索另端的白衣人,冷不防地转过头来,竟是舒儿的面孔,那笑容多麽诡意阴森,让人不由得脚底发冷。倏忽恍然大悟,原来这儿即将举行活人祭,而雷恩正是行将躺上祭台的牺牲品。伧偟莫名,想要追上阻止,竟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猛一回头,不知何时前後已多出一群人墙,拼命挤拨前方人群,却惊慌於自己被人墙越挤越远离祭坛。想放声大呼救命,喉咙却像被掐住般发不出声音。正当主祭面孔上仰口中念辞地进行祭典仪式,雷恩被带上祭坛了,那抹着从容就戮神情的纯洁脸庞上散发辉华,温润晶莹的无辜眼睛透出其内心的无畏与勇气,一种身为代罪羔羊的骄傲感和心甘情愿。眼泪夺眶而出,为自身的无能为力感到憎怒,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和蔼慈祥的母亲一变而为冷酷甚至邪恶地高举匕刃,眼皮眨也不眨地一刀切入心爱人的胸膛里,惊愕恐怖地望着舒儿捧起祭杯承接那自心脏泊出的鲜血,瞠目结舌地看着母亲竟然大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鲜血,还满足地抿舔沾唇残液,一阵恶心感袭来,耳道充斥母亲的尖锐笑声,太阳穴内血液疾窜哔哔啵啵,在晕厥前的最後一幕,母亲的手毫无迟疑地探进爱人染血的雪白胸口,一把抓出血淋淋的心脏。啊!捧腹狂吐起来,下一刻便惊醒过来。原来是场恐怖梦靥,梦中场景历历,虚实相参,犹似观看一场恩仇影音录。

疲惫地滑下床铺,完全没有惊动到熟睡的米娜。回头看着那女人,一度有种走进时光隧道的错觉,那是置身隆隆炮火下的残破庄园的奇异感觉,在虚无绝望中,彼此相偎安慰,在生命随时面临死亡威胁中,不顾一切地享受性爱的刺激欢愉,在欲死欲仙中世我两忘。短暂片刻中,跌落战时耳触目睹的悲惨骇人的记忆里。过去人生片段於眼前奔来飞去,既互不连贯,时而跳越时空。一盆冷水淋头而下,热腾腾的血液顿时冷却下来,蒸出一身水气,狠狠甩掉整头水珠,又是一盆冷水,浇息脑内所有思绪。忽然一团温热嫩脂围住了他,湿润滑溜的舌尖如蛇般游移背身,着实让他心惊肉跳了一下。

「怎麽?睡不着?」低柔女声传进耳朵。

男人默不作声,双手撩去发脸水珠。

「我想帮助你。」女人又说话,爱抚男人的胸腹。

「你帮不上忙,也没人帮得了。」男人摇摇头说。

「我可以给予任何的安慰,只消你需要,尽量取去吧!」抚弄男人的下体。

「然後呢?」哧声一笑,黑暗显不出那笑容的凄凉。

「感觉我的心口吧,这心跳全是为了你。」紧贴住男人背身「你何不信任我?」

男人再度沉默。

「我很关心你。」女人在男人的背上吻了又吻「不要假作不在意。」

「我已经没有心了。」男人垂下头说。

「胡说!它依然跳的厉害。」女人将手心贴上男人胸口。

「那是垂死挣扎。」男人又哼笑了一声。

「不要说那种晦气话。」女人捂住男人的嘴「如若你真认为我无法提供任何藉慰与帮助,那麽我们回去哈特福,你的母亲定能抚慰你的内心苦痛。」

男人心口再度动疼起来,那梦境是最利的刀刃,整个匕身都深埋心脏里了,痛到泪液就要流出来。

「天似乎要亮了,我们再去睡吧!睡足了,任何困境均能求得化解之道。」女人说。

不知不觉中,一丝晨曦薄雾飘弥室内,物景人影已是朦朦胧胧。

男人拨去女人的双臂,转身走出浴间。那噩梦教他难再入眠,於是取衣穿上「你先行返回哈特福,我暂时无心回去。」

「不,我宁愿留下来陪伴你。」女人跟了出来。

「我不需要同伴和安慰。」男人说「我将护送你上火车,之後会打电话叫人於车班预定到站时间去车站接你。」

「既然要回去,就应该两人一起回去。」女人抓起被单罩上身「不然我一人将如何解释因由。」

「就说我人有事得暂留城里。」男人说,此时已整装完毕。

「这不成。」女人回道「我甚至不知道你昨晚发生啥事,更甭提怎样解释了。」

「我的个人私事没必要对任何人说明。」男人有些恼火了「你已经逾越分际,」咬了牙根「何不秤秤自己的斤两,你不过是为我生个儿子,但我是否娶你,决定权在於我。」说罢,立刻甩门走人。

听了方才言谈的最末一句,错愕的米娜心下突感一阵冰凉刺痛。男人到底只把她当成一时的泄慾对象,却不加爱惜。那句话彻底粉碎了先前抱持的乐观期望,心和眼登时清澄透亮,终於通悟自己永远不会是那男人生命中之一部份的事实,只可算是曾经拥有而已。

「或许今日一别,我俩将不再见面。」人来人往相送践别的月台上,米娜将心上的最後挂念托了出口「我只在意,也想知道,你是否爱过我?」注视男人的双眼,一脸期待。

男人垂眸注视米娜,沉思片刻。

「我不要求别的,只想得到一个真心的答案。」米娜说。

「是的,我曾经爱过你。」男人回答,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温和笑意。

周遭人群忽然掀起一阵骚动,一列北上火车在串串煤烟弥雾中缓缓驶进月台,带来哐啷哐啷的轮圈轧轨噪声,最後车列在吱~吱~呲~声响中停止了移动。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车列望去,之後彼此眼目再度交接。一抹欣慰笑靥绽上米娜的脸容「这就够了,谢谢你。」然後在男人护送下,释怀地准备上车。临登车前,还请求了最後愿念「再给我一个火热的唇吻,一个关於爱情的完美记忆,让过去的一切结束於这个吻。」如愿以偿,一颗心了无憾悔地上车了。

一段以国际战乱为时空背景的特殊情境造就之烽火恋情,就在鸣笛声声中随着车列缓缓滑出月台而渐行渐远地结束了。

对於爱妻晨间以来的悒郁寡欢,看在伍德兹先生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奇怪与心疼。趁着晴光大好,夫妻俩相偕外出步行散心。

「你看来脸色欠佳,似乎有事藏心。」伍德兹先生关切说「是因为昨晚的那通电话吧?」

夫婿的关怀问话引来伍德兹夫人的心一阵绞痛,显露於外的是一丝无力苦笑。

「我注意到你夜里没有几刻安宁睡眠,必是心事干扰了。」伍德兹先生又说。伸手拍拍爱妻勾住臂弯的手,然後紧握之。

「待我心境平静下来,自然会告诉你,这心的病痛之由。」伍德兹夫人叹息气,脸上延出一抹安慰微笑,至少这世上,仍有心爱的丈夫关注到她的杂苦心情。

「如果没猜错,引起你心痛之事,必然干系到班。」伍德兹先生揣想,毫无讳瞒地说出口「你一向只为他的事操烦。」

「自然是瞒不过你,」伍德兹夫人摇摇头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事。」戚凉一笑「我会将整件事对你陈述一遍,但不是现在,因为我尚未能理整思绪。」瞥眼夫婿「待我想清楚了,必不加隐瞒地和盘托出我所知悉的一切。」

「真的?」伍德兹先生疑问。

「是的,这干系到我俩的孩子,也攸关伍氏家族的名誉,我才如此慎重以对。而你身为一家之主,自然必须明了这事的严重性。」伍德兹夫人深呼吸息气,面色转为凝重。

听了妻子的上述言论,伍德兹先生的神态转现严肃,再不发一语。

「我想,你心底应该有个准儿了,只是我现在无心谈论此事。」伍德兹夫人又瞟眼丈夫的凛肃表情,握了握他的臂弯,长长地叹了气。

俩人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未再进行任何言谈,只是沉默各索其思。

杜默夫人甫返伍宅,立刻提起将行返法的心意。伍德兹夫人对於女客的决定并未显出多大的惋惜之情,仅淡淡表示遗憾。伍德兹先生似乎也不怎麽惊讶杜默夫人的心意,心里也有个底,又是一段感情的结束。

午餐期间的最後聚会,杜默夫人没有多谈昨晚发生的怪事。尽管心里强烈怀疑那两名男子的暧昧过节,却宁可隐忍不提,不愿揭穿真相,毕竟那些都是过往陈迹,而也再与她无干,是以不想拿这种事来捆绑自己。

其中感触最深者,莫过於莉蒂雅,冷眼看待班哲明的罗曼事,心底不禁为自己也为决心逃离的杜默夫人感到庆幸。她如此地想着,班哲明之於女人,充其量只能当作偶像看待,不宜放以真感情;要不,便是痛痛快快和他谈场恋爱,别妄想攀亲。班哲明个性外貌的风流倜傥高身俊美,让他成为女人心眼中的理想情人,但他的善变轻浮却能够彻彻底底地伤透她们的心。迄至目前尚未有人成功征服过他,他的心一再流浪,注定永远漂泊。

刚刚解断一场感情缠结,有幸双方好聚好散,心情不觉松了些。独自一人走出车站,漫步阳光灿烂的街头,不时有三两街童擦身飞奔而过。看着结伴少年们天真无忧的轻快身影,童少记忆忽被唤醒,曾经也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快活孩子,经常偕伴亲密兄弟穿梭镇区教堂广场及大街小巷,吃糖果、瞧妞儿,偶尔偷袭恶痞摊贩;或者於夏日艳阳天下,驱马前往河边林地入水游泳,在开满石南花的田野上高举补虫网追扑蝶蜓……

「嘿!想什麽?不怕过马路被车撞上?」突来的肩击和人声惊动了他,一回头,原来是霍华德。

「啊!是你!」一丝讶彩闪过班的双眸。两人随即止住脚步。

「瞧你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赖利双手插入裤袋里,咧嘴笑了笑,以一种观察眼神冲着好友瞧。

班下意识地避开好友试探的眼睛,垂头无奈一笑。

「来找人?」赖利搭着好友的肩膀问。

唇角一阵抽搐,班的脸色又是青又是白,低头无语。

「我前一刻才和休.贝尔道别而已。据他谈起昨晚偕女伴赴市政厅音乐会,才惊觉原来演奏者是雷恩哈特‧富尔顿。」赖利继续细察好友的困窘表情「贝尔说散场时有看到你和一名女子一道走出前厅,未及同你打招呼,便见你又拉着女伴急匆匆地回头走去,想必是去见雷恩哈特了。」

班无异议,也不言语。

赖利左顾右盼「或许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不妨找个小酒吧,边喝边聊。」说完即搭友肩,朝附近一家常去的酒吧间走去。

点过饮料的两人找个僻角桌位坐下。

「你看起来无精打采,我想,你们之间的谈判可能极不愉快。」赖利开启话端。

「简直是一团糟。」班双手抱头晃脑回答,语气十分沮丧。

侍者端来饮料,赖利点头示谢,随即端起自己的那杯,开始啜饮起来。

班放开双手,抓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热辣酒液烧灼喉咙,也炙烫其心而引来一阵沈重喟息。

「怎麽说?」赖利支颔问。

「你知道复仇心可以支使人作出多麽卑鄙的事。」班自恶地说,眉头纠结成丸,悔恨眼泪腾眶「憎恨之情可以把肉心化成铁石。」说着捧额咬唇,不再继续。

冷眼看好友的哭丧脸,思绪短暂地飞回中学时期。眼前斯景,赖利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并不新奇。由来就只有雷恩哈特能把班给磨得几近发疯,他让他哭让他笑,让他的心儿嚐遍万端情绪感觉,有的温和,有的极端,甜蜜与痛苦、希望与绝望、亟乐与狂悲、幸福与凄惨、欢愉与忧郁、兴奋与恐惧、期待与烦恼。当他们仍处青少年阶段,班的喜怒哀乐情绪便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直到现今近卅,类同情况也无多改变。班始终如初地深情爱恋那个令他心驰神迷的谜样美男子,纵是千帆过尽,那分痴爱锺情终究敌过一切。

「很难受?」赖利语音低柔地问。

班缓缓点了头,泪珠在臂肘的掩蔽下默默地滑落双颊。

「等你感觉平静点再说吧!」赖利窝心地拍拍好友的肩膀。

时间在等待里静静流过。小酒吧内充斥各种谈话内容,偶尔出现大声争论,甚至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良久沉默之後,哀切欲绝的班终於讲话了「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的鲁莽,尤其是在想起自己是怎样可恨地侮辱一个无辜人儿之时。」执起酒杯痛饮一大口,喘了几阵子气「我毫不留情地把他逼入死角,以不存在的事实羞辱之,迫使他像只狗一样哭着向我摇尾乞怜…」状极羞愧地抿抿唇「真是天杀的!」握紧双眼,自我控诉「那时的我简直没了人性,根本就是个人面禽兽。」

赖利颇忧虑地握住好友的肩膀,将之按揉了两三下。

「一想到这些,天啊!真希望自己不曾存在过。」班双手抱头,自厌自弃。

赖利没有刻意讲些体己话,仅是无限同情地注视着同伴,任由他发泄,直到觉得说够了为止。

「啊!为何他要忍受那一切,孤单与失爱的痛苦?为何他宁愿受苦,也不愿拥抱幸福?」班继续说话,内心感到痛惜不忍「没有人会感激他呀!他们只会认为那是应该的。他们的心眼是瞎的,毫不怜悯他的苦悲,他们自认为高尚正义,对於受苦的心加以践踏。啊!天可怜见,他竟然就那麽地心甘情愿被陷害,天!真不知道他在想些甚麽?」又是一口牛饮,喝乾杯内酒水,以袖擦去唇上残液,喘了一阵「我好恨!」又是哭丧调「真的好恨,恨自己无法保护他。」咽息「我甚麽都不知道,只是一味地怪罪他,羞辱他,恶刺他,使他无能招架,没法自保,百口莫辩,只为守住一个让他遍体鳞伤的秘密。这样地爱的代价未免太高,如此牺牲真否若他所想的值得?」一阵胡乱抹着脸面,失魂落魄。

「或许他有他的理由。」赖利抚摸好友的头发。

「是的,他确实有他的理由,但那理由现今看来根本没有必要,它带来的安慰远不及痛苦。思念之情在每个夜里啃噬我心,在每个白昼刻划仇恨之影,母亲的温柔语言只起少许作用,家人的支持同情简直无关痛痒。而婚姻又能作甚麽?它能带来社会地位,但绝不会是我的精神支柱。心若死了,不是禽兽便是行屍走肉,倒不如一开始就让我吃枪子来的乾脆。」班颇忿慨地敲叩桌面一记。

「你宁可让你们其中一人心碎?你或者他?」赖利闻言无奈抽唇一笑。

「我俩的心都碎了。」班闭目仰面,抱握双手敲击额心。

「果若你吃下枪子,谁将终身遗憾?」赖利轻敲好友的脑袋「我们呀!所有爱你的人将为你的死亡哀悼哭泣,一辈子活在你的自裁阴影之内,甚至自责。亲爱的朋友,你忍心麽?而雷恩哈特必将在悲悔中度过余生,较之目前苦疼更剧。他情愿忍受失爱之恸,甘冒被记恨之险,是因为知晓你活着,只要你活得好,最亟的心苦对他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温和一笑「他是在乎你的,可能胜过於他自己。」

「谁能填补我内心的无底洞?」班苦恼地抓着头发「他就那样地避开我,以为任何人都能取代他的位子。啊!他为何会那样想呢?明知道我无法在别人身上寻得相同的幸福,找到同样深刻的爱情。就算我爱我的母亲,我不能也不可能对她产生非分之想。我需要一个爱的对象,我的感情需索寄托啊!」

「你的痛苦根源来自於顽固执着。」赖利苦笑着说「你的心念太过於惦懘他,以致绑死了自己。」

「或许是句傻话,我彷佛是为他而生,现今则是为他而活。」班揉揉眼窝,自顾地微笑「那是一种直觉,出自心底的一个神秘声音。第一次见到他,以及第一次知悉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奇事,我自觉不可思议也无法不作如此想思。」

「现在扯到神话去了。」赖利挖苦笑言「你依然保有少年时代的想像力。这原是好的,却不切实际。」

「你不相信我?!你嘲笑我麽?」班斜觑同伴。

「我虽是个理想主义者,却也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你总是知道的。」赖利如此回答。

听了这麽个结论,班长长地呼息气,无有答腔。自伤地想着,这世上不会有人真正关心他的情感问题,更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有深刻执爱一个人的能力。他们总认为他是可以改变的,希望改造他,将他捏塑成普通男人,再将他塞入婚姻窠臼,制造小孩,按着寻常模式过完一生。他们也对他的表现充满期待,殷望他一切行事均能合宜,设定好一个框架,一道轨迹,要他循线往前走。问题是,能吗?自己清楚地知觉到潜意识里的强大抗拒念思,有股激烈的毁灭力量冲撞在身体里,却不知何时那股力量会冲出界线,支使他作出无法逆料之事。为此感觉恐惧,对摸不透自己而感到忧心仓皇,渴求阻却,企望有人能助一臂之力,然,除了雷恩还能有谁?

见好友的沉默不语,根据以往经验,赖利晓得班不是那类容易说动的人,而且讨厌听长篇大论式的大道理,因此亦识相地止住说教式言论。伸手拍拍友肩,温和地笑一笑「现在我们暂时搁下这话题吧!我饿了,咱们一块儿吃午餐去。」

班哧了口气,无言地点点头。赖利付过钱後,两人一道走出小酒馆,往三条街外的一家大餐馆走过去。他们在餐食中并未就原先个人话题继续绕,转而谈及其它社会民生与政治性议题。

此值战後初期,由於欧陆各国在战争中过度消耗国家财力,经济力普遍欠佳,社会生产力不足,失业率高居不下,尤其复员後许多历劫归来的年轻人找不到可供糊口的工作,所有粮食均采粮票配给政策。人心浮动不安,社会问题层出难理,制造了共产主义的温床,到处有共产党徒当街宣扬共产主义的益处,鼓吹年青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赖利对於马列社会主义共产思想颇有接触,也听过不少相关演说,读过一些有关着作,理想性较高的他难免受到吸引,於是藉此聚会大谈其道。班一向不关心政治,总认为政治是丑角人物的舞台,战争之所以耗时多年,伤亡惨重,全是那类人物惹的祸,害得许多人离妻弃子家破人亡,甚至精神崩溃。赖利的左倾思想并未对他造成甚麽影响,虽对贵族阶级缺乏好感,但早已习惯那种富裕悠闲生活。纵是战後民生凋敝,平日吃穿用度仍不虞匮乏,贫穷阴影离他很远,是以无法想像自己清贫度日的样子。尽管耳朵听着赖利的高调言论,心里却起不了一丝感触,社会主义对他而言简直无聊透了。

两人将近三点钟左右离开餐馆。一阵打气与道别声中,他们在餐馆大门前分头走各人的路。不久之後,赖利便听得一连串汽车喇叭声,无意间瞥见一辆私人轿车自身边掠过。忽然想起啥事般,转身欲回头找班谈,却见班正要钻入方才那辆私家轿车,一眨眼的时间里,车门关上了,在赖利的瞠目结舌中,车子先是迅速倒退,然後『噗』的一声扬长而去。

历经昨夜醉酒情绪发泄,第二天一早,弗兰索瓦懒在床上,头疼欲裂。由於下场表演订於後天,普利耶夫妇并未进来喊他,他们让他尽量休息,以养明日旅程的所需精力。

所有发生於昨晚之事仍盘据脑海,但细节已然模糊,那只砸碎水杯所带来的惊惧感依旧刺痛其心。无意中瞥得指上戒环,班哲明即将成婚的消息纠缠神经,使之头昏脑胀,泪眼婆娑。想着对方此次的婚姻缔结肯定为真,因为是由当事人自行当众发布讯息,应该假不了。把手高举起,迷离注视那闪着金属光辉的指环,心想是否将它归还原主。再将指环拉近眼前,细细转动抚之,少年浪漫记忆浮现周围,好似一伸手即可触摸到。曾经两颗心多麽贴近,他俩彼此拥有,爱意透过唇眼传递,体热穿透肌肤温暖你我,以无比兴奋心情探索爱情的世界。他们会闹别扭、吵着要分手,像对伴家家酒的傻孩子,却难以真正离开彼此的世界。他俩的形影根驻於彼此心灵里,铭印永久,在每一刻的回忆中,影像生活鲜明如昨。成长阴霾滋生心底,世事变迁无法预料,尽情享受所有聚首时刻的背後是爱情生命解离的恐惧,每一刻钟皆一去不返。终於,必须毅然割舍情感的时刻到临,在深绻眷恋下,带着碎零零的心走出对方的世界,蓦然回首,往昔的美丽色变,灰暗笼罩一切。不再有光了,暗夜漫漫,闭锁心的世界,看淡未来。只能说是此生注定如此,生於非婚的短暂结合,成长於孤独,虽曾拥有片段炫烂恋情,但终将一生形单影只,在日昔美好怀忆里孤寂老死。真是悲哀!命运教他爱上不可结合之人,只能选择出离,在枯寂中默默承受苦痛。啊!为何只有他的影子至今缠绕其心,从由对方容影遽然映入眼帘的第一刻起,那童真美俊的相貌倏忽拨动了方自偏僻小世界出来的他的心底弦,尔此弦歌萦旋不辍。然而事至如今只有怀带祈福心情,付予对方恒久幸福的祝词,望之远离悲伤疾苦,一生欢乐。

在头疼思怀中,弗兰索瓦攸攸惚惚醒醒睡睡,眼泪断断续续地流了又乾,乾了又淌,四肢无力又乏食慾饥意,神情疲惫憔悴不堪。近午,普利耶夫人见儿子仍歪在床上,鉴於昨夜几乎是以酒代食,又今早餐食滴水不进,唯恐损害其身,乾脆亲自送来餐点,促其进食。

「瞧你把自己给弄成甚麽样子了。」普利耶夫人为儿子梳理头发,一面摇头叹气「本不想多管你的事,但你现在这付吓人模样,真令我不得不多关心一下。」弄了湿毛巾为孩子擦拭脸面「现在你哭也哭够了,心事也想的差不多,就吃点东西吧!你瘦得活似皮包骨,不能再任性不吃食了。」置妥盥洗用具,然後将餐车推到爱子面前,掀开锅盖,倒好佐酒,亲自奉之。

「我头疼,没有胃口。」弗兰索瓦垂着头颓丧地说。耙梳了头发一把,又歪进枕头里。

「这可不由你。」普利耶夫人半强制地扶起软趴趴的孩子「你已软成这付德性,再不进食,只会坏了身体。」

天性柔顺的弗兰索瓦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按母亲期望,多少吃些东西垫肚子。

「金斯顿先生十点钟来电问我们何时出发去他们那里,他已将乐团安排好了,只等着我们过去同他们会合。乐团目前由他们的常驻指挥负责排练他们的部分,你届时可以和普来斯先生讨论如何导引乐团协奏出你需要的感觉。」普利耶夫人一边说话,一边持叉喂食儿子。

弗兰索瓦只是安静听着,却全无心思去想那些问题。脑子变得有点钝,根本没法思索表演之事。

「福莱契先生十分赞赏你的表演,打算邀请你去为他举办的剧作家聚会作私人演奏,甚至希望你能为他即将推出的新作品客串演出呢!」普利耶夫人喜孜孜说着。

弗兰索瓦依旧意兴阑珊,闷不吭声地听着母亲眉飞色舞的谈话。

望一眼儿子,原本兴致昂然的普利耶夫人颇无奈地嗐了口气「瞧你这付失魂落魄样,真不由得我想咒骂那个无赖一顿。」摇头晃脑一阵「也罢!事实摊明了讲,对大家都好。至少是敲醒了那个人的脑袋,不然让他那样地满脑子恨意,对我们实在毫无益处,好处尽被他娘儿占光了。」挑眉讽意一笑「他那厢啊,八成回去牵娘的裙角了,真没见过那种畸癖怪胎哩!」又喂食儿子一口「怪不得他以前常找些老女人当金主,原来是还没断奶呢!」极尽苛薄讥讽字句謑落之。

「够了!别再说了。」弗兰索瓦心烦意阑地回嘴。

「噫~真不知你怎麽想的,明明晓得他不适合你,却老把心挂在他身上。在我看来,他完全不值得你对他用心,伤怀流泪更是多余。那人的缺点简直罄竹难书,模样倒是俊俏极了,身材好得没话说,但个性实在太坏,还为自己惹上一身腥。」普利耶夫人冷笑着说「在他心里,世间男女肯定是一堆可抛弃玩物,任他爱怎样玩就怎样玩,腻了即可丢掉。要他负起责任,可是难如登天,太多人这样告诉我,不愿相信也难。」

「你说够了吧!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弗兰索瓦被母亲的激烈言词惹恼了,寒着脸,恶瞪母亲,连嗓音都显得抑制低沉。

普利耶夫人对於儿子的反应感到不以为然「你大可不必那麽气怒,我说的全是真话,尽管实在很难听。」

弗兰索瓦未予抗辩,只是心痛沉默。

「你总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普利耶夫人继续摅陈意见「我不会逼你结婚,但总得找个人来照顾你的未来生活。如果不介意,史耐德医生倒是个理想对象,他那个人是比较沉静木讷,也许不够浪漫,但值得信赖。脸貌虽不若伍德兹醒眼,可是很和顺,身材又高大,真是个极适合你的人选。」得意一笑「即便他不明言,我看得出来,他爱你在心口难开呢。」

弗兰索瓦甚不耐烦地拿起湿巾往嘴唇上一抹,丢下巾子,身体朝枕头一歪,揽进小熊,曲着身子背对母亲,不愿再理会她了。

「唷!生气啦!」普利耶夫人回头瞧儿子「这有甚麽好气的,这些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哩!我是为你好,为你着想,才这麽罗嗦,若不然,何苦浪费精神唇舌,讨你的怨?」提高音调「别再那样任性耍脾气,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趁着容貌尚美丽无暇,快些找个新人来疼惜,以免蹉跎青春,老年孤寂伤悲。」

弗兰索瓦被母亲方才的一番谬论给气得说不出话来,自觉受到侮辱,不被尊重。感觉是对的,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将之视为一尊精巧美丽璀璨夺目的无灵魂人偶,是可供人瞻仰的偶像,既不拥有自我,亦无七情六慾,总是安和沉静。不该也不能随岁月老化,必须永远保持年轻,因其价值奠基於表相的完美靓丽,一旦年华不再,往日尊宠将不复昔。其美貌乃青少年期的骄傲之源,但临中年势将成为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更是年老时的敌人,那将让他沉溺於自怜自伤缅怀过往风光记忆的可悲情境里。现在母亲却故意挑动那条纤敏神经,逼他正视自己行将失去外貌优势的危险处境,使得正为情所苦的他更加悒郁忿懑了。

「就别闹性子了,白白和自己的身体过意不去,快些吃完这些东西,我也不再跟你罗唆了。」普利耶夫人伸手去摇儿子的臂肩「顾好身体要紧,我们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这里了。」

弗兰索瓦仍兀自气闷,连动也懒得动一下。

「你父亲简直宠坏你了。」普利耶夫人说着,信手叉了苹果丁往嘴里送。不期然,身後有了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子坐起身来,非为遂其愿,而是下床朝更衣间走去。心怪而道「你那是想做啥?」

弗兰索瓦一语不发地动作着,卸下睡服,换上外出衣物。忙毕即走出更衣间,朝梳妆台而去。

「想出门?」普利耶夫人尖嗓道「得了吧!奉劝你不要出去吓人了,你现在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继续吃水果「还是待在屋子里养身体要紧。」

弗兰索瓦为母亲方才言词感到气结心瘀,依然拒绝回覆,抓起梳子,迅速整理头发,之後才正对镜子观照仪容。凝神注意镜中的自己,果如母亲所言,现时的他真个难看之至,眼鼻部位通红成片,双眼还严重浮肿,整张脸苍悴削瘦,一点精神也没有。有一会儿的时间里,望着镜中影像发呆,显然也被眼前可怖形象给吓住了。

「瞧,我骗你了麽?」普利耶夫人挑起眉儿说道。

落寞凝视镜中人面,斯时此刻,弗兰索瓦绪思全无,脑子呈现思考迟滞状态,除闷得发慌外,已缺乏其它情绪了。

「嗳!你这孩子真是固执,会吃苦头的。」普利耶夫人挥着手叹口气,懒怠阻拦了。

虽然脸色精神均欠佳,尚还头疼未歇,弗兰索瓦照旧听从内心声音,不论如何都要出门散心去。戴上墨镜後便站起身,拨了拨头发,朝门扉走去。

「路上小心,记得早点回来,我们等你一同进晚餐。」普利耶夫人叮咛道。

弗兰索瓦没有应声,即顶着草帽开门出走了。

由於对伦敦城区市街道路不熟,弗兰索瓦操持方向盘胡乱地左拐右弯,不时停下车,四下张望,希望能够找出通往郊区的道路,然後痛痛快快飙它几个钟头。

不意间,於一处十字路口等候灯号时,眼光霎地捕捉了两个熟悉身影『那不正是班哲明和赖利.霍华德?!』双眸登时一亮。见那两人分头背向彼此走开了,正思忖是否向两人打声招呼,背後响来一短音提醒喇叭声,望了灯号,原来绿灯已亮,赶紧上档踩油门前进。受了内衷催促声声,顾不得现时颜面难看与否,弗兰索瓦对着前方行路的班哲明急促按鸣喇叭,见对方毫无反应,乾脆直接去堵他。

那付甫掠过一丝愤怒而转现诧讶之情的俊脸,正对着车内驾驶人发怔。弗兰索瓦伸手去打开车门,示意立於外头的人进来。待人坐稳,车门关闭,先是上倒退档倒车,再而快手操纵排档杆,一脚急踩油门『噗』的一声,迅速换档後,车子加速驶离原地。那长时练就的驾车技术教一旁的班看得目瞪口呆。

「你似乎很讶异我的开车速度。」戴着墨镜的弗兰索瓦瞟眼故旧,抽起一丝笑容「你会感觉恐怖麽?」

「不会。」班回答,心里确实诧异於外观文静柔弱的雷恩,驾起车来竟是如此粗鲁疯狂。那大大地超出他的想像。

「开快车是我的娱乐方式,」弗兰索瓦满不在乎地说着「这是唯一能够掌控自我且完全不受他人干扰的机会,既可将一切烦心之事抛诸脑後,也能尽兴痛快发泄胸中结郁。」尽管语气平平淡淡,言语里却饱含一种对自我人生缺乏控制权的无可奈何感。瞥眼座边人,转了话头「要去哪里?我可以顺便载你过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自己也不晓得。」班心情甸甸的。

「那就一块儿散心去吧!」弗兰索瓦扬起笑容说,其实心下颇为不自在。

一阵尴尬的沉默横梗两人之间,昨夜的不愉快事件仍困扰着他俩。

未久,弗兰索瓦一反常时被动姿态,主动寻找话题活络沉闷气氛「未婚妻呢?」

「回哈特福去了。」班无精打采地回答,雷恩的问话捣痛了他的心。

弗兰索瓦突然踩了煞车,让一旁的班几乎自座位摔向挡风玻璃而吓一大跳。只见他搞不清楚状况地四顾张望附近一带道路通向「糟糕,我对这一带完全不熟。」回望座边人「可以指示出城之路麽?我想去郊外走走。」

说着,班左右瞧了路标,充当起临时导游,将雷恩领出伦敦城区。

当车子平顺驶上郊区公路,班为方才的惊险状况问了「你似乎缺乏载客经验?」

「你怎晓得我没载过人?」弗兰索瓦颇有讶意地反问。

「你刚才急踩煞车板的危险举动,差点让我撞破头。」班不以为然地回答「幸亏後方没有来车,不然可能发生车辆追撞意外。」

「喔!」弗兰索瓦态似无所谓地挑高眉头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弗兰索瓦尽是油门踩到底地享受驱车畅驰的高速快感。班则提不起劲地歪在座椅里,直盯着前方路景,兀自出神发獃。

一段时间的高速狂飙後,弗兰索瓦的心情恢复大半了,开始缓下车速,同时斜睨一眼眉头深锁的座边人「高兴点,别老苦着一张脸。」说完笑了笑。

班转头瞧了雷恩一眼,无意答腔。

「如果你是为昨夜之事心烦,就试着想开些,因为无论是好是坏,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弗兰索瓦抽了抽唇角,似笑非笑。

班仍乏心情谈论那些事。而事实上,也在细节方面印象模糊了,只记得撒了谎还与普利耶夫人激烈地对骂,至於谈话内容则已忘得差不多了。

「你的人生愈臻圆满了,」弗兰索瓦违心一笑,一丝苦涩掠过唇角「几年之後再遇见你,你将是人夫人父了呢。」强堆欢颜「你的未婚妻真是风韵迷人,你俩的结合必是众人称许的良缘佳偶。」

班有种掉泪的冲动,因为知道雷恩所言绝非真心话,纵使那表情看起来似乎很诚恳很高兴的样子。

「打算几时成亲?」弗兰索瓦继续说着「记得通知我,如果恰好在非档期期间,我将不辞辛劳赶来出席你的婚礼。」望对方一笑「这次想要甚麽种类的结婚礼物就尽管说出来,好让我尽早准备。」

「不知道。」班转脸望向窗外,避免让对方看见自己泛着泪光的双眼。正当暗自强抑凄泪,被车身突如其来的蛇行晃荡状况给惊动而回望驾驶者,却见对方张惶失措地努力控制方向盘,一面急踩煞车器,使得车身出现危险的甩尾摆荡「怎麽了?这又是怎麽回事?」一边问,还及时出手协助稳住方向盘,汽车终於安然停靠道路旁了「你不舒服?脸色惨白的很,还冒了汗。」

「没事,只是忽然感到晕眩,现在还好。」弗兰索瓦言不由衷,确实有感身体不适。双手下意识地紧握方向盘,因突来的乏力瘫软感而隐隐颤抖着。眼前逐渐茫白模糊,晕眩症状愈来愈厉,致使美面病狈扭曲了。

「你说的不是真话。」班关切地将雷恩按进椅背里「哪里不舒服了?」一面摘下对方的墨镜与草帽,并以掌心拭去其额颊淌出的汗水。心疼於那张难看病容。

「没关系,我休息一下就好。」弗兰索瓦抚着额角逞强道。

「不如我来开车送你回去。」班提议。

「不,不要!我不想现在就回去。」弗兰索瓦摇头抗拒,然後捱不住苦疼地呻吟一声。

「那麽,先去找医生吧!你肯定是不舒适着。」说着,班扳了门扣,打开车门下车,绕过车头,来到驾驶座外,开启车门,欲扶出雷恩。

「我没法自己下车,头好晕好痛…没了力气…」弗兰索瓦终於吐实,语音唏微。

班听言,先是打开後车门,再而赶忙抱出病人,将之弄进後座。安顿罢,细详那张尽管害病苍灰却仍然美丽的容颜,抚其额发,眼目心中满是愧疚自责与化不开的浓烈眷恋。

弗兰索瓦现时虽是头晕昏眩,但意识还算清醒。在短暂片刻里,爱人所行之温柔举止,都能清晰感觉到『好宁静呀!四环寂然,尘嚣离远,鸟声啾吟,蝉声叽叽,连风儿吹拂微响也能为双耳捕捉。多希望时光停留下来,让这美好一刻持续永久。』出乎意外的,一个吻沾上唇片,像似吸吮蜜水的蜂蝶,对方的唇儿轻轻压了下来,其鼻尖触碰了面颊,使有微微搔痒感。对方的温暖呼息拂过脸儿,连最细微的毛孔都能感觉到。在昏盲半朦之中,突然不识此身究竟置於真实世界,抑只是个想像出来的梦幻虚影,迷惑了,甜蜜与忧伤顿时泛满心怀。然而那温热厚实身躯的悄悄退离,却让他自迷梦中醒来,方才一吻是真实的。微启双眸,模模糊糊中,一抹温和笑意呈现眼前,鬓颊暖暖的,是爱人的掌心指腹柔抚『真好,就一直这样下去吧!不要明天,不要未来,我只要现在。』

「只是一时饮食失调及饮酒过量所引发的小症状,并无大碍。」小镇医生经过一连串察诊问话之後,如是说道「我先为这位先生打支营养剂,以缓解其症,你再带去吃些东西,他的精神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别忘了让他多多休息。」

谢过医生,付了帐,班从附近的面包店里带来了面包与牛奶。弗兰索瓦的精神在饮食後稍稍回复了些,但仍缺乏食慾,牛奶很快被喝乾,面包却咬没几口。班见状,再度发挥哄骗功力,半强迫地塞下半条面包。恐爱人噎着,又跑一趟面包坊带瓶牛奶回返,折腾了一阵,才让雷恩吃掉一整个面包,外加两瓶牛奶。

「好了,现在还想去哪里走走?」班发动汽车。

弗兰索瓦低头不语,拿不定主意。斯刻内心正天人交战,窃思双方共游该否就此打住,方才对方亲吻他的举动纯粹是个意外,以他即将步上红毯的准新人身分,他对他的所作所为已逾越分际。若欲确保对方按家人心意走入婚姻,万不能三度撩起他对他的慾望,那会毁掉伍德兹夫人苦心撑持的家族名誉,打乱他们的所有计划。同时,也缺乏反抗传统成见的勇气,自婴儿期起即生活在周遭人的过度呵护之中,除去中学时期的寄宿学校生活,所有身外事一概由亲人打理,只是等着接受成果或者执行被交代的任务,因过惯优渥生活而彻底质变成金笼中的金丝雀,除了弹奏音乐,早已失去解决事情与作抉择的能力。直到此刻,才完全看清自身无能的事实,正是他人心目中瓷娃娃的典型,他的命运注定如此。然而青春年华已经进入尾声,可预见的未来惨景逐步临近,昔往引以为傲的一切会渐次失却吸引力,终将被世人遗忘。如是懆黯思绪让他愈想愈灰,压根儿忘了一旁的人正等待回应。

对照雷恩的迟疑犹豫,班很清楚自身真正的所思想望。俨若天外飞来奇蹟,雷恩竟当街把自己送了过来,又似乎未把昨日平白承受的语言羞辱及精神暴力放心上,这也许是出离之初即已预妥的心理准备。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原已对此情绝望断念,倘非对方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诱引他情不自禁在那吻过不下千万次的嘴唇再印上一吻,而也似乎受到了无形的鼓励,让那已死的心念再度苏活过来。慾望之火被点燃了,万不甘愿就此罢手,因为心里明白,一旦按礼数送人回去,来日重逢,将不知是多少年後了,是以尽管对方态度暧昧犹疑,硬是不让大好机会白白溜走。

终於,弗兰索瓦态颇艰难地挤出「我想我是该回去了,父母亲等我共进晚餐。

「喔~」班嘴里哼了一声,心里却另有打算。上了排档,踩下油门,车子在几刻钟後便进入出镇的公路上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车子驰骋在穹天缀云绿浪波伏的郊林村野上,偶而掠过几座庄园农场。弗兰索瓦的眼睛直盯盯瞪着前方路况,根本无心欣赏周遭的大好风光,即将分手的深深郁愁悬盘胸臆,使之浑然无察漫长时间的流逝。自从二度上路後,两人便未再交谈,仅是各虑其思,期间弗兰索瓦还因精神不济和身体欠安而打了几次小盹。

陆续经过几座农庄後,车子驶入一小村镇,村民一见陌生车辆上的庄主伍德兹先生,男人纷纷举帽致礼,女人则微颔首行注目礼,目光中透着几丝敌意。一直沉浸伤愁思绪里的弗兰索瓦这下终於被眼前景象给惊醒返神,也才忽地注意到之前完全没有察觉窗外景观的异状,明明该驾入城镇市区的汽车,却是一路直奔村野林地,现在正要行经这不知名的小村落。怪的是,外头的村民不仅一面朝座边人行礼,还一面将怪异眼神投到他脸上来,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班在一户杂货舖前停下来,按了喇叭。一名看似店主的中老年人走了出来。

「您好,伍德兹先生,请问有何吩咐?」男人粗陋的脸上含露不屑之气,但态度还算平和。目光越过庄主,停留在陌生美男子的脸貌上,闪过一缕惊意神气。

「备妥食材,立刻送去邸地。」班面无表情地吩咐,一面上排档,继续行程。

「是的,照办。」男人朝已驶离的车辆点个头之後,立刻转身进入店舖忙碌去了。

见雷恩一脸诧异,班扬起唇角「欢迎莅临红屋庄园。」

弗兰索瓦简直震惊到半刻钟说不出一句话。事情怎会变这样,明明是告诉对方要回饭店,岂料竟莫名其妙被载到他的地盘上,这让他些许慌张起来。

「附近一带产业皆归我管理。」班平平板板地说着「是舒儿直接自名下拨移给我的,一来可避开丑闻干扰,二来便是让我舔舐心头伤口用。」

弗兰索瓦的心耳被方才触耳话语刺着了,尽管那语气显得平静,但背後意涵不言可喻。

一幢三层楼的砖红色建物已然巍峨矗立眼前,屋宅两侧及後方植有几棵颇有年纪的高大榆树,其後数尺处是一整片盘据上升坡地的桦树林,一弯河流自大邸正前方草坪地蜿蜒而过,三、两垂柳临岸与水色相映,梢远处则有白杨成双列立,一株接着一株沿河岸两旁生长,顺着河流蔓延排列了很长一段。

车子驶过河桥不久,班开始急按连串喇叭,不下两分钟时间,他们已然止停於大门前。一会儿,邸地总管偕名年轻长工,趋步赶了过来,两人恭敬地朝车里人行礼,同时望见里头的另名美客,均为其莫辨性别发了点楞。总管立刻上前为庄主开启车门,然後绕过车尾迎出来客。年轻长工惊艳地瞧了会儿娇客,才坐进车内,将车子开回车库停置。

「吩咐人准备热水,为客人洗尘。」将两人的帽子、手套及墨镜交予史考特先生後,班领着爱人直入门厅,头也不回地说道。两人登上阶梯,一路朝二楼的起居间走去。

「是的,遵命。」总管点头回道,安放好主客之随身饰物後,便转朝屋後方仆役工作区走去。

弗兰索瓦自入门始,即一迳注意屋内装潢及家俬艺品陈设,心里还算中意这邸内环境。然而一进入起居室,耳朵才听到闭门声响,不出一分钟时间,身体立刻被两条壮臂和结实胸膛给抱围住,未及反应挣扎,发上鬓耳便来了雨点般热情如火的吻。着着实实感到惊慌羞惧,在内心高度道德感的笞策下,自觉愧对伍德兹夫人与对方即将入门的未婚妻。但为避免太过直接的拒绝举动激怒对方,只是稍稍扭了身子,托辞想电通母亲说明自己的落脚处,以安母心。

班收受了雷恩的请求,於最末一吻里放开他「我带你下去找电话机。」

双颊泛红心儿砰跳的弗兰索瓦无法拒绝对方的跟随,但总算是松了口气,危机也暂时解除。

知晓雷恩最爱玫瑰浴,趁对方讲电话时间,班顺便走一趟花园。回头时,臂弯已多出一束十来朵的带梗玫瑰。然而进了玄关,并未见得爱人身影,以为已返回起居室,於是加紧步伐,欲将花朵示予之。

因讲完电话,而又不知屋主去向,弗兰索瓦索性走进高厅观赏里头精美壁饰。正瞧得聚精会神,一阵急促脚步声岔了注意力,很快便嗅得自门外传进来的馥郁香气,亮晶晶的眸子立刻转向香源。只见那匆匆走过门洞的身影突然察觉他望着花束的热切美眸,刹地住脚,将目光探了过来,一抹欣笑瞬时绽上唇角,一束美花衬着如夏阳般灿烂容颜朝他而来。有种醉了的感觉,致使头儿不自觉地略略向右偏斜了,彷似波提切利笔下刚出水的阿芙洛蒂忒;唇儿微微冽启伴随一丝笑意挂在角上;双眸半眯,让长长美睫给掩得迷离朦胧。悱色悄悄爬了满腮,像朵初放娇嫩蔷薇,在艳阳拂照下,更显妩媚动人。一朵递上鼻尖的腥红玫瑰教矜持心防为之松懈,让他有所羞怯意地承接了对方凑过来的唇吻。之後便双双相偕上楼了。

盥洗水已备就。班支开仆人,亲自服务,至於期间浪漫光景,自不必赘叙。

晚餐则颇有波折。弗兰索瓦忘了交代自己茹素的事,使得餐食上桌後,因不对胃口,在庄主尊重客意之下,总管先生只得遵从命令赶忙促请厨师再另烹素食品。晚餐时间硬生生地被拖延三刻钟,害得未进午茶的班饿极了却又不愿先行动食,肚子咕噜个不停。满怀歉意的弗兰索瓦关心地频催班先动叉,见对方宁可捱饿也不肯先食,心里直怪自己实在糊涂,而对方惜顾依旧,这让他感动得不能自己。

餐後,两人外出散心。傍晚时分,西天夕日霓霞澄红透蓝瑰丽万千,彷佛天边一朵盛绽红花;而东天则已呈黯蓝渗黑,远方天际线隐没波伏田野上,遥遥望去,三、两树影点缀其间,秀景美不胜收。两人沿着白杨道,漫步河岸,不约而同地想起初会情景。

「想当初,我们就是在河岸边相遇的。」班斜瞟爱人一眼。

弗兰索瓦微微一笑,并不置答。

「我永远记得你当时可爱悦目的童颜嫩貌。」说时,班不自觉地笑了一笑。

弗兰索瓦臊了脸色,仍旧无语。

「生命真是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组合。哈特福是你我父亲的出生地,我们两方家庭竟未曾交谊过,反而是偶遇於街头,使得我的棒棒糖经由你父亲进了你的嘴。如非你出现在那溪流畔,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镇区的对头,住着伦敦金融界的知名银行家。」说着,呵呵一笑「原来我们的第一次接触,早在相遇的八年前便完成了,只是我们彼此并不晓得谁买了那支棒棒糖,又谁吃掉了它。在梦境里牵手,却不知彼此是谁。」

认同地低声一笑,弗兰索瓦说话了「你也许不知道,那支棒棒糖是我成长生命中唯一特准嚐过的糖食。爸爸先生不同意我吃糖果,因为我的牙齿太不健康,糖食只会更加摧残它们而已。而又或许它们会让我变得更挑嘴,更羸弱。」

「怪不得你甚少吃甜食,原来是被限制住的。」班想起中学时期,雷恩经常只喝鲜奶茶,不大动点心。

又是一阵沉默。在无言的宁静片刻里,天色渐暗下来,黑夜之幕宣告罩临。远处成片的桦树林中传来声声夜莺呤吟绝美歌调,润人心脾。夜星高挂,不见月娘。

「不知你是否愿意告诉我,」出於对两度长时期分离的疑思与雷恩对於这份爱情的虚实心意,班很想知道,对方究竟如何看待他俩的过去关系「对於这份情感,你所抱持的真实态度。」

弗兰索瓦闻了问语,心下一动,突生惶困之感,只因实在不知怎样回答这难以三言两语答覆的感情心理类问题。

等待答案的过程中,班的心颇感煎熬,由於不确定对方的真正意志,恐怕得到的答案未必是自己要的。易言之,雷恩可能会撒个白谎,不肯透露真相。

「说明白的,」班见对方未作声,又继续「对於这份情感,我时常忍不住怀疑你的心是否真属於我,抑或只是给了部分,随时可以收回。」颇有不平「我在你心上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总有其它人事物夺去你的心思,影响你的意志,甚至让你选择放弃我们当初的梦想。是的,我并不存疑你会为此感觉内疚,你不可能看不出我对你的情真,但因早已认定我不会忠於一,你经常在关键点上作出伤害我的决定。」咽了息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此外,我也不否认你看出我个性弱点的事实,我确实很难摆脱外界慾肉感官诱惑,我的理智不足以克制躯体冲动,迫使我经常性地违心出轨,让原本已是安全感欠缺的你更无由将未来幸福托寄於我身。你的想法合乎情理,只是我依然感到受创极深。」停了恍儿,眯了眼「这世上,没有人较你更能伤害我,心口上的刀,远较实体上的刀更厉,体伤可癒,心伤却难抚。」戚怆一笑「缺了心药,实在不知道如何捱过下半生。」

弗兰索瓦敛起容色,低垂面眸。尽管自觉愧对对方的一片深情真意,但为心中更为严肃的使命,宁可选择保持沉默。

忐忑等了好长时间,依旧一无所得。班最後失去了耐性「这就是你的答案,一句话都不说?!」顺手脱去顶帽,困惑悻恼地耙梳头发「你情愿就这样放弃少年梦想,切断过去记忆,选择独自面对未来?」突然一个令人倍增憎慨苦恼的不堪念头窜入脑海「喔,不,不,不,」不觉然讽笑着摇摇头,语气刺人地说「或许我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以致没能想到你可能已经交有其他较我更好更棒的情人哩。」尽管表面上话是说得轻松,但私里却是妒意怒涨。出於凭空想像的猜忌心理,胸口速一阵紧,沸腾翻滚的血液激得嫉恨之气瞬时飙上脑门,太阳穴劈啪作响,在疯狂冲动中迸生报复恶念花火,让他不知觉中握了拳,似头正酝酿结实攻击力的暴怒公牛,随时将爆发全身能量,倾力突袭对方。於他而言,永远无法忍受别人在所爱人们的心上地位更高於他,由是咬牙切齿「你不敢否认吧!你心存他人,甚麽道德,甚麽牺牲都只是掩饰与藉口,在你的心内,我没有地位可言,更无谓形象,因为我是个满身羶味的恶痞无赖。」冷笑一声,又自嘲「如此肮脏人物,可会大大损及你那高贵娇身哪。呸!呸!」伫脚树下,握拳直搥干身,思绪忏恨交参,状似自言自语地咕哝「我真该後悔的,早知道你会两度抛弃我,就不应天真乞求复合!」紧咬牙根,忿忿然啐「在你心里,我算甚麽!」讲着讲着,心沉了下去,愤怒火焰延烧益炽。

一习冰凉袭向弗兰索瓦,让他的心一阵檩疼,不禁回过头愕然瞿视对方,蓦地发现那双透着眦厉怒光的眼睛正在昏黑之中牢盯住他,一丝不祥凶兆闪过脑海,令倒抽寒气。很不幸的,他的沉默又触怒对方了,心思再不开口给予回应,下一刻可能将生祸事「你当真那样想?」努力镇定栗心「果真那样,我只能说我很遗憾。」冷不防,对方突然疾步近逼,一把捉住他的双臂,力道之大,直能扭断骨肢,教他为之心惊胆颤,下一秒里,已被挤靠树干上了「你要做什麽?好痛!」

「或许我该弄死你。」班阴沉沉地说「我不想再任由别人随意进出你的生命,既然你还戴着我的戒指,就代表你仍是我的人,即使死了也要是我的。」说着一只手掌扼住对方的颈支,并凑近冷眼细观对方隐在黑暗中骇惧慌恐的扭曲表情。

过去生命曾遭遇相似情景的恐怖记忆倏入脑海,引来了更多恐惧,因为现今情势较诸初二次更棘手数倍「我…没有机会…辩解麽?」弗兰索瓦艰困地挤出一句,呼吸越来越困难,如若对方当真不放手,明天的太阳就无缘一见了。

「现在,你还有一点点时间留下遗言。」班心铁如石地残酷答言,手劲仍未稍懈。

一切都完了,眼见过去错误似乎再无法弥补,原以为是方向正确的抉择,到头来却是加速毁灭两人及周遭亲人的幸福,懊悔心情如潮水涌来,热泪盈眶,瀑流而下。此时的他已没法说话,下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开始气塞了,意识正在远离之中,知觉愈来愈淡薄,双手力乏地垂落了。就要归於尘土,忽然灵光乍现,那个初遇的夏日午后,那麽样猝然相视的绮丽开始,哪能料得今日竟要如此悲剧性地结束。太迟了,一切已然无可挽回,生命一点一滴地流出体外,意识模糊了,头儿一垂,堕入了无尽虚空。

「呵呵…」手中动静全无了,班凄凉地低声一笑,手劲一松,将身躯瘫软的爱人搂进怀抱,於跪落地面的同时,嘴里喃喃言「都结束了…」揽紧气息偃无的爱人,奔泪越滚越多,在绝望之中,神智逼临崩溃边缘,怆怛嚎笑一声接着一声,胸中积恨狂悲尽付风中。一阵骤风呼呼然刮起,把凄哭声化为一长串呜咽,似乎欲将悲剧气息远远传散出去。

半天星子眨眼依旧,月娘悄然爬上东天,黯淡的橙色,彷如同染悲意而哀悼。凉风一习习拂来,吹得杨叶窸窣沙响,一如何人低吟叹息。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神落魂散的班,自创痛中醒来,在胧黯天色下獃呆凝视靠在怀里的爱人的脸。不知错觉与否,原先的惊恐扭曲表情似乎缓和了,嘴唇亦缩回一小缝隙,玉美面容态如深深沉睡貌。意识稍微清醒过来的他,抬起手触摸爱人残泪犹存的脸庞,虽仍冰凉,然唇鼻却微有气息出入,这憾醒了他的脑子。再探心口,那心脏活跳依旧,原来他只是被紧掐而气厥过去。此一发现,教班立刻直起身子,连忙捧起爱人,赶回宅邸去。

经过一段长长无梦的饱足睡眠,因喉咙乾涩而迸出一连串咳嗽,弗兰索瓦深吸了口气後,闪动的眼皮随之张开。这一睁眼,心下真是讶异极了『这是哪里?一点也不像天堂或地狱,我是死了呢?抑是仍活在现世?』摸了脖子,昨夜恐怖印象再入脑海,竟显得极不真实,像是一场如假似真的恶夜梦靥,让他心存余栗。环顾四下,发现自身正躺在一座围有厚重罩帘的舒适大床上,旁的桌几上置放一组玻璃茶具,似乎立意让他清醒後,自行取用润喉。欠起身,为自己倒杯水,一口饮尽,觉得不够,又续了两杯。精神状况已较前一天好许多,头部也舒和了,滑下大床,先去打开厚布窗帘,让阳光进来驱走幽暗,之後为自己泼泼冷水,梳洗一番。班的睡服套在身上,松垮垮的,睡裤更难敌重力一再往下滑,非常不便行动。揽镜自照,细瞧镜中影像,颈上仍留有手指印痕残迹,摸摸指印,回顾那些场景,直感难以置信,其间细节已然模糊不清,至於对方讲了哪些话,也因为过度惊吓而难全部记忆清楚。不意间,肚子咕噜一声,提醒他该进食了,四周瞧瞧,发现茶水盘边有一摇铃,是招来仆人用的,於是将它重重摇了起来。

直至用膳完毕,都未见班前来问候的身影『或许自觉惭疚而不敢现身於前吧!』弗兰索瓦如此忖着『也许该去安慰他的,毕竟是自己先惹起他胡思乱想,导致惨剧发生。他必定对自身的冲动行为感到罪恶难受,因自责之故,避不见面。』换上仆人随同膳食携进的换洗衣物,离开房间欲前往慰问失意的班。尽管颇有担惊昨日恶事重演『万一他的怒气犹未消呢?该怎麽应付?』心内依然牵挂对方,一方面也是内衷虚浮不安之影,说不上这种怪觉有何特别,只是它一直敦促去看他,以免可能憾事在轻忽中发生。

史考特先生转来伍德兹先生的传话「抱歉,富尔顿先生,伍德兹先生谕令不见任何人,他已经嘱托比尔驾车搭载先生您进城。」一面做势恭请客人启程「视先生您的方便,我们随时带令候传。」

「我必须见伍德兹先生一面,请你带路。」弗兰索瓦直觉蹊跷,态度坚持。

「很抱歉,我们确实不方便。」史考特先生又是一鞠躬。

弗兰索瓦定定注视庄园总管,完全不发一语。反使史考特先生陷入左右为难之虑,看着一张精致脱俗的脸蛋,神色坚定地直视自己而能心思不弛,简直是种不可能的事。

「既然先生您坚持如此,我自得遵从。」史考特先生再是一鞠躬「请跟随我来,富尔顿先生。」

两人伫足於一扇雕饰雅致的双片门前,总管先生必恭必敬地敲起门。弗兰索瓦则屏息以待。

没有回应。两人觉得奇怪,弗兰索瓦的不安心情更加高涨了,唯恐有事已生。总管先生再度举手敲门。还是没有反应,两人因而觑面相顾。

「再试一次。」弗兰索瓦指示道,同时内心亦盘算,若再无反应,乾脆采取直接捣入法,易言之,就是硬闯。

总管先生照办了,依然不见回应。弗兰索瓦着急了,正想开口叫管家撞门而入,冷不防,门启了一扇,人连着怒骂声现身「我不是吩咐不准…」话未了,视线便岔往一脸讶意的弗兰索瓦这方来,满膛忿气瞬地急冻,舌端亦打结。

一阵短暂的尴尬横在三人之间,随即因主客两人的目光不约却同地聚往脸上,让史考特先生知觉到自己不宜久留,识趣地告退而结束。

现场只剩下他俩了。班显然是被打搅醒来的,表情苍白疲惫,无精打采,双眼红丝浮肿,现正倚靠门扇垂视地面。弗兰索瓦则满眸柔情关切凝望他的劳怠倦容。

「我不送你了,比尔会开车载你进城。」班落寞地说,心底涌起一股悔忏歉意,神色更加晦憺了。

「你没睡好,」弗兰索瓦柔声细气,一面上前摸抚那倦脸「我吵醒你了。」

班的头朝旁偏别,以闪离那令人倍觉沉重的宽怀举止。未发一言。

弗兰索瓦见对方不领情,心里颇受伤,更檩於两人关系可能真正破灭,一只手不知所措地举在半空中,然後失望地放下握住另只手,愁眉苦脸起来。

「我已无求於你,你走吧,让彼此两相淡忘。」班沮丧地说「我不奢想你来原谅,尽可能地忘掉我,我不会再介意。」於他而言,这段情已彻底幻灭,遂选择放手,让生命归零。

弗兰索瓦颤擞擞着眼唇,静静垂面无语,心意难过愁苦。

半刻钟里,氛围沉滞,冰寒似霜。

由於欠缺足够睡眠引致精神疲乏,加以无意挽回所有欢乐的可能,班烦躁不耐地抚额梳发,後直起身子,神态麻木地抓住门片「抱歉,容我就此失陪。」退身欲闭门扉。正当做此动作,眼光不意地飘向雷恩,心里突来震憾,那水丽脸蛋早已凄泪点点。原本封硬的心肠几乎要动摇起来,也稍许打乱心底计,而这乃最怕的一点,对方的柔弱眼泪正足以摧损武装起来的僵硬意志。

「我没有解释的机会?」弗兰索瓦低声下气问。

「不需要。」班故做冷酷,心里却颇有挣扎。

「果尔如此,为何带我来此?又对我大献殷勤?」弗兰索瓦抹去纷泪地责问。

「我只能说,这是个严重错误。」班甩甩头,大感後悔如是决定。

「你实在自私的可恶!」弗兰索瓦痛啐「领我来的人是你,现在却来後悔地想驱我上路。所有意思都随由你的意志,在你的心内,我到底被摆在哪里?」

班仰起苦闷扭曲的脸,又朝一旁甩了头,抿了抿唇不愿答辩。

「你撕碎了我的心。」弗兰索瓦哀怒说。

「我不值得你使用这样的字眼。」班甩头低吼道,然後懊恼地垂下头。

「你多年前取去我的心,竟在今日弃之於地并加以糟蹋,你真残忍!」弗兰索瓦斥骂。

「够了!」班厉目道「随你怎麽指责我自私,我都无所谓,只希望你马上消失在我眼前。」说着上前捉住对方的手臂,一面将之硬拖往走廊口,一边扯嗓「比尔,送客!」

「放开我~」弗兰索瓦强力挣扎「你弄痛我了!」

不出三分钟时间,年轻长工便应声而至,目瞪口呆地直望那互相拉扯的两人。

「你再挣扎,当心手臂被我扭断。」班硬着心肠说。然说时迟那时快,脚板在混乱当刻,被机灵的雷恩狠狠踩上一脚,注意力一散,连同手劲也松了,让雷恩趁机甩下他,转而直奔他方才所在的房间。竟被对方从手中脱逃,班先是一阵错愕,随後紧步追去。

亲眼目睹闹剧一场,年轻长工的嘴巴彻头彻尾不曾阖闭,心思单纯的他实在搞不懂为何两位绅士会做出那些奇怪举动,且还无视於他这旁人的存在呢。

趁乱跑进房间里的弗兰索瓦随即将门扉乒乓关上,定睛一瞧,发现这是间书房。然而,才喘口气,门後立刻传来一阵振动波,之後一个劲道力推,门片应声开启,将躯身娇小轻盈的他给弹得往前踉跄了几步。回头一见班气怒冲冲大步入内,心生恐惧却不愿屈挫自尊的他,马上趋步扑进刚才惊鸿一瞥的写字桌前的扶手椅里,脸目表情不屈服地直瞅高头大马的班哲明,就在同样时刻里,落在写字台上的手,不经意地打散了置放桌上的几封厚信。因为误触,视线随即移过去,其中一封正是给他的,惊异好奇之余,直觉反应地抓起那信,耳朵立即捕捉了对方的动静,唯恐信件被抢回,当下毫不犹豫地拆封,而在目触初几行内文,促红面孔迅然刷白,立时望向已然欺近跟前的班。

见信纸被拆阅,班的忿岔脸色登时转入羞愧困窘,方才的全副武装一下子整个崩溃,弃甲缴械的他站在那里,狼狈颓丧地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良心不安地准备讨一顿骂。

内文如下:

致吾挚心所爱:

再会了!心爱人儿,当你捧读此信的时刻,我已走向远方,一个世人最终均须前往的地方。我不再祈求你来原谅我所有的罪错,也不求你永远记得我,只有一小小遗愿--来到我的坟土上恩赐几颗珠泪,如此,我死也无憾。

或许我的抉择将引起你的困扰,为此我诚意地向你致歉,望你能释怀。容我私自地想,这是永远分隔你我的最佳方式,我万分痛恨自己在过去时间里多次伤害你身心的可耻恶行,纵使你能好心宽恕我的罪咎,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那可怕的一晚,这高傲的自尊再度激使我作出差点无法挽回的悲蠢行径,啊!实在不敢也不想回顾那段疯狂不堪的记忆,那是个道道地地的恐怖错误。但是,亲爱的,你终於安全了,不必再承受相似的身心伤害,为了保护你,让你彻底摆脱这悲剧之网,我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全部的自由,藉此了结类似悲剧的恶性循环。请不要为这抉择淌泪呵!那只会令我心碎,尽管我已不在人世。

再次对你道声『永别了!心爱的』即使用尽这世间所有的语汇字词也没法描述我对你的深沉眷恋。如果你愿意,就时常把我想起,若否,则忘怀,宁可你因为忘掉我而重新拥抱欢乐。

啊!念及从此不能再见得你的美丽容影,心里便激动的不由自己,然而此後不久,我将不再存有任何感觉,你我亦将因之解脱。走笔至此,忍不住地想再给你最末一吻,一个无法当面递予的吻,亲爱的,但愿你能感受得到。

最後,为了你的未来人生,读完此信,尽快焚毁!

爱你的班哲明.J.伍德兹

捧读信纸的双手因握紧而颤抖不已,眼泪扑簌簌滴落纸上,牙齿尽是咬紧下唇,此时的弗兰索瓦已凄肠寸断。

室内气氛悬迟,沉静的连呼吸声响几是清楚可闻。

班面红耳赤地獃立原地,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由来就是这样,缺乏抵挡对方柔弱屈尊的坚强意志,那绝伦颦笑之姿,经常摇憾刻意武装的心。无法抗拒雷恩的柔魅引力,即便哭得美面曲扭,那根深柢固的妩丽形象,在心眼里依然完美无缺,每每都要荡动心肠。

「烧了它。」弗兰索瓦折封信件,收了泪,态度镇静地直视眼前高大逼人的班。

班的心扑蹭不已,但仍站着未动。

弗兰索瓦将视线移向桌面上的另两封信,一是给伍德兹夫人,一为爱德华,忖着应是同一类书文,於是信手拈来同他的信成一叠「我们不需要这些。」顺势扶来班手,将信叠交入他手中。

班犹自挣扎,昨夜恶景再度袭入眼帘,引起心胃一阵痉挛,脸色因之僵青。

手握那隐颤大手,弗兰索瓦细详对方的惨青神情,冷处理眼前棘手事「你我均经历了场若真实假的夜梦,然而暗夜已逝,梦境虚晃,何必当真。夜里,你睡差了,由是更加深梦里奇怪印象。」

「不,不!那是真实境历,一闭上眼,那狰狞音像便要冲入脑海大肆发酵,弄得我痛苦不堪!」班抽回手,头甩了甩,手中信件同时落散一地。

弗兰索瓦跳起身,双臂兜住爱人的颈首「不呵!那只是梦境一场,何不仔细瞧瞧我,我完身无损地站在你面前啊!」亲吻爱人额心「你真的没有伤害到我全身任何一处的皮肉啊!」

「不要这样安慰我,我的禽兽行径不值得你的温言谅语。」班挣扎地想脱开对方的揽抱「纵使你这时原谅了我,纵令爱情可能苟延,我们的未来仍是晦涩的,梗置我俩间的明暗争执不可能有结束的一天。我的身体里住着嫉妒的魔鬼,它随时俟机跳出来伤害你,而我却缺乏栓死它的相对能力。对潜在他人的妒忌猜疑是喂养它的粮食,只要我活着一天,它便有机会生存在我体内。」说时音声檩然。

「按你的讲法,真正该负责任的人是我了。我错在不该生得这样美,错在不该奋力让自己活下来。你的痛苦因由来自於我,倘若我人不曾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现今的你会是多麽幸福。不必离开心爱的母亲,不必深受忌妒心理的困扰折磨,所有的人都爱你,以你为中心。」弗兰索瓦激动起来「破坏你美好人生的是我,但你可曾怪罪过我。你不断地以过往孟浪来责罪自己,不时提醒自己过去的懵错来加深对自身的负面评断,既跳不出框框,更要溺死自己。」

「我是自造孽不可活,而非自我苛责。」班恨恨地说。

「你总是自顾自己的想法,为何不想想我们这些围绕你身旁的人们?」顿了晃,深吸息气「没错,死亡是种解脱,当个人感到对任何事均无能着力之时,经常寄望以此解决问题。但是,问题真的解决了?不,它只是将难题留给亲人而已,这对生者将是多麽不公平,他们不仅得设法解决自裁者遗留的难题,处理心口创痕,其余生更将罩入亲人自杀阴影之下。」弗兰索瓦摸挲爱人的双颊「你难道希望所有爱你的人下半辈子都将在哀恸之中度过?又究竟是甚麽样的恨意让你选择如此折磨我们的报复武器?」

班低垂着头,沉思不语,豆大珠泪一颗接续一颗滑下双颊,濡湿了爱人的手。

「我爱你,以整颗心和全副灵魂来爱你,并无你心中猜忌的其他情人。我沉默不辩,也是因为爱你,希望你保有原生家庭的爱与信任,以成全你母亲爱你的心愿。再者,现实永远是残酷的,我们的爱情不会得到祝福,只会毁灭周遭亲人的幸福。你说,身为当局者的我,在面对你的母亲来信婉词恳求时,能不选择离开你麽?即便整颗心破碎片片,明知你将恨我一辈子,也必须痛下决心远离你。你说,我能不感到刀杀的剐的剧烈痛苦?!」弗兰索瓦耙梳爱人的卷发。

雷恩所述之言,听入班的耳里,脑中再度浮现梦境杀戮献祭影像,引来背脊一阵飕凉。对於雷恩毫不知情的美化言语,感到心痛不忍,抬起眼睛直视对方的清亮翠眸,恻隐心情油然生起。於短暂言默後,接受对方递上来的唇吻。

拾起散落一地的信件,弗兰索瓦再次将它们交入班的手中「烧了它们。」

班獃望着连夜书写的绝笔信,经历方才的情绪发泄,已有精力疲尽之态,思路因之迟滞失灵。

「烧掉它们。」弗兰索瓦再度软言敦促。

班像个听命指令的机械人般地开始动作了。然而当点燃材火时际,竟不自觉地陷入失神状态,只管盯着火焰发呆。弗兰索瓦见况,及时唤回他的心神,焰火终於触烧了信身。班无语凝视被火焰迅速吞噬的绝笔信,心脑一片空荡,全无悲喜情绪之影,整个上意识界几要进入半睡眠状态,若非弗兰索瓦适时推其手腕一把,将燃烧的信件送进火炉里,焰身即可能於下一秒灼伤手指。

「你累了,去睡个觉吧!」弗兰索瓦细语道,一面扶起对方。

班毫无抵拒地接受爱人的命令与摆布,此际的脑子全然空白,整个人像具动作迟钝的机器人,除双腿仍旧机械式地朝寝房摆动,意识早已模糊。一上床铺,不出一分钟便睡死了,其余身事全由弗兰索瓦处理妥当。

断断续续做着梦,梦中时光穿梭古今,熟悉人物面貌历历入目,最後在一逼真枪响声中,班惊醒地张开眼睛,一时不识身置何地。漫目流行四围,有人依偎身侧,原来是打盹儿的爱人,手中仍捧着一本阖起的书。深呼吸之後,欠起身想动一下筋骨,同时扰醒了弗兰索瓦。

「你醒了。」弗兰索瓦慵懒地微笑说,一面揉揉眼儿。

「怎麽还在这里?」班揉着脸面说。

弗兰索瓦滑下床「先梳洗一下,我叫人弄点心让你填腹。」边说,边去搬来面盆及水盅,让爱人盥洗一番。其後便摇起招人铃,吩咐备餐之事。

「已经下午了?!」班瞧一眼斗柜的古董小座钟,显然大吃一惊「在这时间里你不该还待在这里。」

「你的行李已经搬上车,吃过点心,就可以上路了。」弗兰索瓦若无其事地说话。

「你在开玩笑?!」班一脸讶异。

「我看起来像是开玩笑麽?」弗兰索瓦倒水入盆,浸湿毛巾,然後拧乾递给班。

「不,我不跟你走。」班别过脸去,不敢直视对方的脸眸「我觉悟了,正如你说的,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一丝悲絮旋上心头,眼睛湿湿的「我不该盲目企求我们之间无望的结合。」

一波泪意涨了上来,燃在弗兰索瓦心上的希望火苗,受了突来急雨而飘忽欲灭。瞠目直望对方的侧边脸廓,一时不知如何答对。

班情绪低落地擦拭面颈,然後说「我不会有事的,尽管放心好了。」

几颗泪珠子不听话地洴了出来,弗兰索瓦趁对方不注意,赶紧抹了去,强抑心内失落感,镇静道「至少让我送你回哈特福,也可讨个安心。」即使表里言笑如故,内里却是撕揉的苦。唉,前缘难续,到头来仍是一场空。蓦地,想到戒环,将手抬在眼下「这戒指,」停顿一会儿,顺势拨下「就还你了。」

自红屋庄园返回後,弗兰索瓦已是另外一个人了,质性文静的他,较诸晑前抑郁怃闷,负面思想深化入里,世事兴趣不再。封了心窗,切断对外联系,把自己囚固於那逐步崩溃的小世界里。迥异於一般失恋者的哭闹发泄,像个木头人般,把所有感觉情绪埋藏深底,比之先前受托离开班哲明的沉痛麻木,现今心思简直呈现固结状态,致使经常性地陷入獃默,目视如无物,耳触若罔闻。此一不寻常转变,最终引致在英伦巡回表演的末站爱丁堡,未经与父母商议即自行当众宣告退出乐坛,不仅引来众声哗然,更与母亲不欢而散。

只身回到儿时成长的小庄园,面对已无爸爸先生身影的屋幢,弗兰索瓦内心的怅落无以名状,没有人抚慰得了那颗受挫剧深的心。景物如旧,人事全非,往昔的一切欢乐景状,於今竟成刺痛根源,让铅重心情越加难以承受,蓝色忧郁遂无预警地入侵身心,少年时期深海窒息的溺水恶梦再度攫住他了。

内室昏暗,厚重窗帘总是掩闭着,偶而被一阵强风掀开,此其时才得以透进几缕光线。弗兰索瓦尽管颓坐高背沙发里,却永远像个精致玉瓷人偶,一手揽小熊,一手握大齿梳,不时机械式地梳理那波美丽长发。日昇日落,月盈月缺,白昼黑夜,雨露阳光,浓雾疾风,孟夏季秋,全无企盼的他,心死如石地坐在炉前,空空洞洞地凝视焰火,而那虚泛无神的翠色美眸里,到底上演着甚麽物景,没有人知晓。接连几周的食眠失序,使得形体不丰的弗兰索瓦更加瞿弱且无精打采,躺在床帷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让看着他长大的老佣们心焦不已,纷纷前来软语进言,以图势态转圜。

时光在窒息氛围中流去几余月,一个奇怪消息经由仆人传进弗兰索瓦的耳里,他的父亲无故捎来讯息,希望他尽快赶去见一面。

老富尔顿先生年事已高,向来慢性病缠身,加以爱妻两年前先他而去,老来精神寂寞,直到近半年前开始卧病於床。么子的跨海回国演出,让他拼了老命去捧上一场,却在日後传出孩子宣布退出乐坛的消息,震惊的他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会演变成这样。普利耶夫人的书信答覆中尽是责备字眼,令他好生难受。雷恩则未来只字片语的解释;新管家强生先生在书信中告知少主的反常情况,更让他的心情十分不安适。从由上开事件扰心起,老先生的健康状况开始走下坡,恶化的病情时好时坏,直到近些日子寐寝,频频梦见亡妻来探,始知年寿将尽,因此急急招来么子,希望往生前,亲人皆能陪伴在侧。

打击接二连三,在疼爱他的父亲咽下最後一口气之际,弗兰索瓦的世界完全塌陷了,生命水泉随之乾涸。所有爱他的人都走了,留他一人独自面对枯索虚空的未来。心神荒芜麻木之故,外表上看来静酷冷漠,连滴泪影也无,让异母兄姐们对他十分不谅解,甚至背地在其他亲友面前搬弄他的不是。

预定葬礼当日,天候霜寒阴沉欲雨。戴墨镜面无表情的弗兰索瓦保持贯常沉默,全不理会其他参礼人士的异样眼光和闲言闲语。抛下最後一束鲜花时,心生一念『父亲,您等我啊!我很快就来。』

安娜卡列尼娜卧轨,奥菲丽欧投水,玛格丽特自磨加重肺病而亡,茱丽叶自刃,席贝儿服毒,均受感情折磨殉死,死时正当盛貌,姿影形像在世人心目中永保年轻美丽。人生遭逢乌云罩顶的弗兰索瓦窃自拟想各种死亡意象,试图找出毫无痛苦感觉的死亡方式。说来真是讽刺,先前还劝着人家,寻死是种愚蠢自私的行为,现今却是自己难越情关,竟也走上这条路来『都走了,呵呵,他们全走光了…去吧!去吧!都走掉吧!死去了的再不会回来,活着的呢也不必回过头来。啊!过去的日子,啊!曾经那样单纯快乐的日子,它们一去不回头,一去不复返。青春之鸟也振起双翼,准备启程行远,奔向它的尽头。甚麽东西留了下来,还会有甚麽留下来,有的,是有的,那就是空虚与老朽,生命自会萎靡,只有神与死亡才是永恒。神离着很远呢,那麽选择死亡吧!用死神酿的酒来浸渍青春,让丽容不再持续枯槁,香气亦将愈陈愈馥。死亡呵!来呀!来取我去吧!』

普利耶夫妇也专程赶来送老先生最後一程。普利耶夫人本欲藉此机会规劝儿子回心转意,但见弗兰索瓦寒着脸不发一言,心怀气怒的她因而衔忿离去。

在哈特福老家闲晃已有好一段时间。回到亲人身边,班一丝快乐的感觉也没有,只有无尽空虚相伴身侧。缺乏爱情润泽,再而从前支持他的偌深恨意如烟云消散,使得脑内思路似乎也跟着堵塞了,灵感的欠缺与论述能力的弱化,战前修习未竟的学业被迫中断。

出於恐怖梦靥缠心,对母亲的依恋情节已挫损许多,母亲的婉言安慰难起作用,这驱使他开始思考自身与母亲之间的情感关系。不识觉中,母子间的脐带关系渐渐质变了,从前牢牢捉住母亲裙角的心理上的小男孩慢慢蜕变成实质上的成年男子,在心灵精神上不再凡事依赖母亲,母亲已非生命中的唯一选项,更没法再来左右心思与抉择。只是,真心真性被冷酷的现实世界给辗碎了,对於男女之事也不若晑前热衷,生命里的热情之火熄灭,变得比以前更加荒寂炎凉,昔时的美丽记忆全来啃噬其心,生而痛苦,却又无能选择死路,只有任令浪游芜漠了。

伍德兹夫人不晓得班在返家前曾与富尔顿先生有过二度接触之事,其他的家人除爱德华外,无从知悉那两名男子之间的同性恋情节,对於班近来的失神恍惚状况,只有『莫名其妙』一词可言。倒是伍德兹太太与葛兰诺尔夫人猜得小叔的心里藏有一人,当然葛兰诺尔夫人是从丈夫的口中知道的,却不晓得是何许人。伍德兹夫人深知爱子的心神失落之因其来有自,但却在子媳面前假作若无其事,也尚不准备告诉丈夫事实真相。

十月末尾,为了替班找寻合适姻缘,伍德兹家发帖宴请邻近人家,几乎所有有适婚年龄女儿的富户都来了。即令班曾混过黑社会,战後已罕闹丑闻,行为还算中规中矩,加以出身良好,附近人们对其观感已然改善许多。恰巧某些人曾出席日前已故富尔顿先生的葬礼,在不知伍德兹夫人和年轻伍德兹先生敏感於玉貌富尔顿先生的情形下,议论起富尔顿先生的酷默不群及其私生子身分和他那曾是交际花的母亲之种种。这让班感到坐立难安,思绪浮躁不宁,忍无可忍之下,毅然决定海外远游散心去,藉以摆脱一切相关於雷恩哈特的恼人烦事。

在班表达欲出游远东的意愿後,爱德华立刻着手处理一切行旅规划等杂务,一心希望班能远离雷恩哈特。这趟远东之行,他和妻子也将一道前往,以追寻父母过去脚踪。

不知何时起,一幅恐怖梦景缠上心头。梦见自己走入熟悉的翠色湖畔,远远地,瞧见一叶扁舟,上头躺个沉睡着的人,那小舟似乎正在缓慢没入水面。心很慌,绕着水岸疾走,急切想要喊醒那个人,但拼尽力气,声音却出不了喉咙。尽管睁大眼极力想看清楚那人长相,无奈怎也办不到。梦境不知觉中换了场景,只身走在一处雾露弥漫的荒凉潮湿坟场,突然脚下一滑,脸鼻刚好跌在一块簇新碑石上,其上志文赫然入目怵心-雷恩哈特.富尔顿卒於…登时眼前一暗,跌回现实,醒时已是冷汗涔涔。这似乎是则预知梦,梦景清晰逼真,令人打自脚底发冷。一种恐怖想法揪住心头,会不会是雷恩出事了?後段梦境紧扣前半段,沉船入水正暗示着雷恩可能采取的了结方式。然而对方曾力劝他不要自绝於生命,理当不会作此傻事,其心理成熟度远超过他,应能找到自我安抚的正确方向。况且每次提出拆夥意见的都是雷恩那方,如此更是没理由走向绝路。也许是想太多了,心思过度专注於他,而在潜意识里欲求早日摆脱对方的媚惑影响,才会做出这种奇异之梦。出於自我寻释合理化心态,班倾向不把那奇梦当回事,转而耻笑自身痴情傻劲,甚至期待自己能彻底脱出对那人儿的固执眷恋,不再思思念念。

弗兰索瓦近日来一一收拾起过去与友人的来往通信,然後一封接一封丢入火里,并未再看上一眼。不想进入回忆的时光隧道里,所有过去的人事地物今起再与他不相干,现在的他已是心灵上的死物,呼息是空洞的,更无心索虑生命起灭,日子在沉寂中度过。毁尽信件,继而整理少年时期的读书心得纪录,瞧一眼即将之焚毁,道金斯学长的懿言良语在心上激不起丝微涟漪,因心湖早已枯涸见底,裂泥成片。当再揭阅伍德兹夫人捎来的求请信函,那些曾经绞碎心儿的字句,於今读来已然无关痛痒,反而想着『这位好夫人,今後我再无碍於您啦!您大可安千万个心,宝贝儿子永远是您的了。』好似有计划湮灭生命痕迹一般,弗兰索瓦翻出一切录有自身影像的相片及陶瓷彩绘,烧掉相片,摔碎瓷画,连画框里的人像画也趁夜毁迹。怪异行径引起仆佣侧目,阴沈脸情则让人未敢当面问起缘由,只在私下口耳相接议论此事。老佣的关切也只换来他的无言微笑。班哲明留在屋里的个人衣物用品也悉数打包,弗兰索瓦在包裹上以纸信指示,一个月後再寄出包裹。

转眼间已是深秋时节,早晚雾露浓重,夜里会在地面铺上一层棉毯似的白霜,湖水冰寒冷冽,小船早已被拖上岸搁置。一手策划的『死亡』计画也正一步一步推向终极目标。某个细零雨日下午时段,弗兰索瓦身藏械物前往湖区,先是去船屋探看猎场管理人有无在那儿,如果人不在,就直接办正事,果然人在里头,於是编个事由请托去办。之後来到小船置处,先环湖瞧顾一会儿,确定已无人迹影始动手。由於四围仅闻雨淋地草湖面窸窣细响,余悉一片谧甯,为避免弄出过噪声响,引来仆役的注意窥视,费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在船底板材接缝处磨刻出了小隙缝,完工後立即驱车前往镇区。对家医谎称已有数夜无法成眠,欲讨瓶安眠药使用,经过一番目测诊断,史帝夫医生半信半疑地递了药瓶,指示用量。弗兰索瓦已有好些日子确实脸色欠佳,身子更单薄了,更让医生误以为他真害病了。一切业已准备就绪,只等着时机成熟,终结这悲哀人生。

在预定船期的前日午,班和葛兰诺尔夫妇已经来到南安普敦的饭店歇宿,以备当日清晨搭乘头班轮船离境。赴旅店途中,车子路经一座歌剧院,台阶下方的宣传海报架正预告周末即将上演的剧码『茶花女』。班一见那剧名,心下立即闪过一丝不祥预感,好似啥事将生。

自从做了那个怪异之梦,班的内心便少安宁过,经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驱掉那种死亡阴影,却办不到。就从那时起,开始习惯性啃咬拇指尖,越是焦躁,咬指情况越糟糕,严重时甚至咬得指尖流血。此怪异行为,引起家人关注劝诫,但情况似乎未能改善,连班自己都控制不了这自虐怪癖。

终於盼到出游日,无奈紧张情绪依旧,简直到了没有一刻放松的地步,班发觉自己逐渐失去自制能力了,周遭一切都在失控当中。就在船期当日凌晨,又做了梦。

在水里游泳着,粼粼透入天光的水色清澈能辨物。忽然,前上方有人影浮现眼前

,是雷恩,眸睫掩闭,身着白衣缓飘飘地沉落下来,姿态模样有若睡熟了的天使。

游上前去,张开臂怀接住那轻盈身子,将之带往水面。清翠湖畔,在艳阳金光灿亮

的照拂下,高高捧起爱人,在绿茵草坪上跳舞般地旋转起来,然後将之安放柔软草

坪上,轻揉爱抚那冰冷的躯干四肢以温暖之。终於那美眸闪动,玉翠眼儿睁启,静

静望入其内心深处。呼出气息吹拂爱人的凝脂额面,一抹温腆笑意漾上爱人的眼角

与唇角…

在昏暗曦光中醒来,甜美梦景映於脑版,班不太想起床,只管躺在床上回味那幻

境美梦。

天候阴沉欲雨,整片天空布满浓密云气。地面因残余昨夜雨淋,依然潮湿。

一行人步行进入码头区,爱德华只身去处理一些关於行旅的杂碎细事,留下兄弟与妻等在岸上。就在此时刻,一名中学校友朝他们这方走来,是托玛斯‧米歇尔,挽其臂弯是他的美丽妻子。

「这位不正是葛兰诺尔夫人?」米歇尔先生带着异样眼神瞧乔瑟芬,同时牵吻其手背,又同校友热切握手「你们一道出游?」神色暧昧地看一眼班哲明。

「还有爱德华。」班立刻答覆,亦回礼牵吻米歇尔太太的手背,後说「他刚去办

点正事,马上回来。」

「喔~原来如此。」米歇尔先生释疑地笑了笑,然後在班的周身附近逡寻一阵,附其耳低语「雷恩哈特没跟你一块儿来?我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班的脸色沉为铁灰。乔瑟芬立刻捕捉到这细象,脑中打了个大问号。

「昨天遇见赖利,听闻你被雷恩哈特驾车载走的事。几月前,还在报上阅知他宣布退出乐坛的讯息,以为他是为了和你在一起而选择放弃音乐事业哩!」米歇尔先生笑着说「按眼前情况来看,我的想法是错误的。」说着,拍拍班的臂膀「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我们都不再年轻,找个女子成家立业总是好事。」堆起满脸笑容「等你的好消息。」然後转头望一眼轮船「你们也搭乘这班客轮?」

班神情木然,仿似雕像一尊,方才米歇尔的话言一如尖匕锐刃刺入心口,使之扑扑涌血。脑中忽然浮现亚蒙.都华勒接获爱人病入膏肓的消息後,急急从开罗赶回巴黎,哥吉耶小姐已然病故的故事情节,这令他心跳加速,血脉怒张,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感逼上神经腺,震动了整个人。一幅幻象浮上眼帘。恍惚中,雷恩幽灵般地轻履穿过林荫小径,朝湖区走去…小船被推下水了,他坐进船腹划起船,泛舟入湖心,取出袋内小瓶,药粒入了手心,一仰而尽,然後倒身仰卧船舨上…

「是的,我们将乘此轮远赴亚洲旅行。」乔瑟芬见哥哥不答言,於是代为回答「只等着爱德华过来。」

三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调往班,心思大同小异。

米歇尔先生表情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正要前往印度,何不…」一语未了,却见班哲明猛然转身冲着人群逆行而去「喂…你…」大感惊讶起身急追。周遭人群亦因之跟着现出一阵小骚动。

正当班反身振步离开码头,爱德华刚要赶回兄弟与妻的身边,两人因之撞个正着。

爱德华立刻拦住好哥儿「船就要开了,你去哪?」

班惊慌着脸色,未发一词,还一手拨开爱德华,急欲离开此地。

爱德华反手捉住班的上臂「你这是甚麽意思?」

正巧米歇尔先生也赶过来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我不能跟你们走,」班强力挣脱兄弟的手「再迟恐是来不及了。」说着踉踉跄跄地冲入一辆客人刚下车的计程车。那对刚要出车门的中年夫妇被他粗鲁火急的莽撞行止给吓一大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的行李被丢出车外,随後车子扬长而去。

爱德华与米歇尔赶到方才车停处,一齐望着那远去的车影,心下既是错愕,又是莫可奈何。

「那位先生是怎麽了,急匆匆的样子,连基本礼貌都顾不得了。」惊魂甫定的中年妇人问。

「对於我兄弟的冒失行径,我感到很抱歉。」爱德华面露歉色说。

两名少妇也赶到丈夫们的身边。

「人呢?」乔瑟芬明知故问。

「这是怎麽回事?你们刚才跟他说了甚麽?」爱德华问米歇尔等人,语气烦忿。

「我提起富尔顿的事,他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米歇尔先生耸肩摊手「说实的,他的反应真是出人意表。」

爱德华气得讲不出话来,只能对着米歇尔乾瞪眼。眼见目的即将达成,却无端杀出米歇尔,还不识相地触及雷恩哈特的事,这下可好,班铁定冲去见他了。

「那现在该怎麽办?」乔瑟芬问。问时,轮船长开始广播催促乘客登船,因为距开船时间仅剩五分钟。

「不管他了,咱们走吧!」说着,爱德华伸出臂弯给妻子,四人便一道登船去了。

少了好哥儿的陪伴,爱德华深感遗憾。然而父母曾经携手走过的脚迹,却更吸引他踏上异国他乡的旅路,在随身行李中置着父亲遗下的手迹图稿。追寻他们身影记忆的信念,教他舍不得放弃这远游机会。於是,与心爱的妻子怀抱热切期待地追随父母留下的足印,作一趟生生之旅,以遂思亲情愿。

一路上,受着班的焦躁驱促,计程车火速疾驶於蜿蜒公路上。司机先生简直被後座绅士的可怕表情给吓坏了。那付脸孔斯时是涨得整面赤红,逼人怒目满布血丝,连原本梳整的头发也有若钢刺般竖立着,整个人看起来十足疯狂野气。

班的全副心思精神都集中在爱人身上。心跳狂急,精神紧绷地尽咬着拇指尖,一手死握另支手腕,彷佛灵视到对方此刻的所行所为而欲凭空操控之。

昨夜雨势较下午时间更大,而且全无停歇迹象,没法进行计画最终步骤,因为不想让自己模样狼狈地赴阴府。天雨情形直到今晨才暂时止住,趁着早上无雨期间,弗兰索瓦展开超完美死亡计画的终极阶段。晨餐过後,刻意换上适心的休闲服饰,将自己细意地打点起来,要让自己美美的死去。带把雨伞,假装外出散步。走出宅邸,再一次回顾这座长成之屋,悄声道别,心下多少存着眷恋意思,想着总会有那麽个离别日,迟早都要离开此宅,这只是提早数年时光而已。

咀嚼幼时岁月的童年记忆,犹如鬼魅般,弗兰索瓦轻悄悄地小心翼翼步行於泛黄落叶铺地的潮湿泥泞林荫小径上。不知何时始,一种幻觉般的回音不断进来干扰思绪,让那死寂已久的心,再度有了生命动感,然而寻短意坚,使他不肯也不愿去思考此感成因。

在布置死亡现场之前,必须支开猎场管理人,以免坏事。於是再度前往船屋,藉口下午时间想骑马,要他去清洁并喂食马匹,如天候许可,两点再牵出来。猎场管理人不疑有他,衔命离去。

俟湖区仅剩弗兰索瓦一人,信步走向小船处,一面初浅估量天候状况,就目测云层颜色与厚度,应该不至於立刻降起雨来。

这座彷似浑然天成的人工湖区,此时颇有波粼的碧翠湖面飘浮着氤氲雾气,为四围将枯殆尽的乔灌树丛罩上一层朦胧面纱,因而衬得眼前之景恍若仙境,弗兰索瓦静静站立湖畔凝视斯景此境。内心悄悄私语『这美若神仙境所的景幕,精工画笔也难雕饰得出呢!几分钟後,我将成为这画景的一部分了。』深深吸口森冷寒气,寒冷空气直冲太阳穴,刺激的他几乎要犯起头疼。

「该是向世界道别的时刻,人生总要走到这一步。」弗兰索瓦自言自语上前翻正小船,奋力将之推入水,还打湿了部分裤管,一阵冰寒意瞬时燎起一身鸡皮疙瘩。成事後,脱去手套,卸下长大衣。户外低气温,教他禁不住打起寒颤,但仍未生打退死念『就让它冷吧!横竖已是最後一次,日後将不再构成困扰。』说着坐上船,持桨将小船划向湖心。承重之故,冰冷湖水穿透小隙孔缓缓渗进船底,开始聚出一摊水,并愈积愈多。弗兰索瓦冷眼瞧着船底积水浸鞋袜,尽管冰冽意自脚底蔓延全身,仍继续操桨,直入湖心。周遭空气森寒,连划桨运动所生热量都未能相抵。

「好吧!就这里!」咕哝的同时,弗兰索瓦将桨木抛入水里。船底积水已浸湿裤管,让躯体发颤情形愈来愈严重『真是冷寒啊!』下意识地摩挲双臂求暖,同时环顾四周。缠扰心头的幻音又在耳畔响起『又来了。』弗兰索瓦甩了头,并从暗袋里掏出讨来的安眠药瓶『不管它了,这东西将帮助我解脱此生一切。』旋开瓶盖,倒出一堆入掌心,将之全数塞进嘴里,然於下一刻,一阵恶心感犯上,又把药粒全呕进手里。为顺利吞食,只好一颗一颗置进嘴里,设法将之吞下肚。正是如此一粒一粒的吞食方式,还没吃上几颗,药力已经开始发作,意识昏沉的症状显现了,一阵天旋地转後,双臂一瘫,剩余药粒连同药瓶一并掉落脚边水里,整个上半身摇晃了几下即倒仰於船舷上。知觉意识渐离渐远,感觉运作逐缓而钝,耳朵似翳层薄罩,风飒回响树林的声音因而谜缈,似乎整身都飘浮了起来。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一个影像清晰闪现脑海,心眼看见一辆计程车正火急急地迅驰乡间蜿蜒小路上,心耳听到轮胎疾滚轧地呼啸声,一声焦躁喝斥传出来,司机紧张万分地操纵方向盘,其身後的男人,赫然一看竟是班哲明,模样疯狂,近乎崩溃…『为甚麽?!』最末的疑思禁不住倦意侵袭,跌落黑冥地去了。

车辆终於驶入通往庄园前坪的林荫道上,为抄近路,班突然喝令停车,司机在惊吓之中紧急照办。不待车身停稳,班已打开车门,即刻跳了出去。

「先生,车费…」语未了,那名绅士的身影早已没入杂立林干,不见踪迹,只能耳闻枯叶枝被疾乱脚步踏辗过的细碎声「真是的,怎会遇上这种怪人?真不知是甚麽事会紧急到连车都没停好,就要冲出去的地步。」司机咕哝着,一面望前探「不然就开进去,或许能要到车资。」於是下车把後门关好,然後继续驶进庄园门庭草坪。

像个烂醉疯汉,班跌跌撞撞地穿梭树丛及凌乱杂草堆中,欲摸出一条路来。凭藉直觉力,终於杀出林地进入湖区,望前极目一眺,果不其然,湖心漂有一叶扁舟,上头正躺着不知是生是死的雷恩哈特。这一眼真确实景,令他几乎疯掉,只见他拔腿冲向湖边,一面失去理智地尖声狂叫「不!不!不~」随後扑通栽入水里,直朝那小船拼命泅去。然而命运之神却在这慌乱时刻摆了他一道,冰寒湖水充灌得长大衣更加笨重,未先行暖身即下水的危险前因致之小腿忽然抽了筋,突来的腿部剧痛,阻其行进,让他狂乱挣扎地在原处大加拍打水面,而吸饱水气的沉大衣则直欲将他拖下水底。

「神哪!今天是我的绝命日了吗?」班仰脸对着苍天呼呐「我的人生就这麽完了麽?」腿筋实在痛得要命,全身冻得发僵,而挣扎的同时,也喝了几口水。然,激烈的手挥足踢和身浸冷冰寒水,很快地耗尽所有精力,渐渐的,力不从心了,死亡阴影罩上顶,绝望之中,任由自己载浮载沉下落湖底『我不甘心~』就在这转思中,一只不知哪儿窜出来的有力手劲,一把捉住其襟,直将他拖往水面『哗啦』一声,明亮世界再度展现眼前,一面用力吸气并咳嗽,一面撂去整脸水珠,其後呸吐方才呛着他的湖水。那只手反身揽其胸臂朝湖岸游去,定睛一瞧,是猎场管理人,以前曾照过几次面。

终於,他们上了岸。

「恕我直言,先生您的躁进举动实在鲁莽不智。」猎场管理人一面站起身,一面如是说「毫无准备即冒然下水是种很危险的事。」然後回头望小舟,估算一下捞船时间,继续「我先带先生您回船屋更衣,再找人帮忙…」

「不,我的事不打紧,你快去寻援,再迟就来不及了。」班坚决地说,一面剥去湿透衣裤,一面使劲踢腿,欲解筋。

猎场管理人依令跑步离去。

天气森冷,赤裸身子的班感觉自己快冻僵之际,忽地注意到林荫小径那方有搁在地面上的白色衣物,於是拐着一只腿蹦过去,欲取来暂时性御寒。提起一看,是爱人的长大衣。一面和衣覆体,一面担忧地眺向小舟,见爱人仅着休闲外套,连手套都脱卸,真是要命啊。

十多分钟後,邸地两名男性雇员匆匆赶赴现场,其中一人将带来的乾净衣物递给绅士,猎场管理人请二人先将备用小船抬出船屋入水,自己则在迅速更衣後,拿出绳索候用。他们让绅士划船趋近湖心小舟,还於其腰身系绑粗绳,以备置妥庄主後,三人齐力将小船拉回岸边。

置坐船内奋力操桨,此时的班,内心多麽急切,多麽骇惧,多麽焦虑与自责,唯恐一切无力回天。第一个预视梦景再次浮现脑海,那座新立墓碑,教他的心颤栗难禁,心思若雷恩当真归西,自己也难能活得下去了。一辈子处在良心苛责和痛苦追怀唤不回的往日情缘之中,生命还有甚麽意义可言?然,随後的第二个梦景也进来了,雷恩清醒过来,还对着他微笑,这是否意味着希望?重生的希望与喜悦?他的心跳是否依旧,是否只是跌落沉沉梦境里?在那梦里,他是否身在其中?千思万绪中,船正逐步临靠那渗了几近半船水的破船,收起桨片,延臂捉住破船的船舷,待船身晃荡和缓,伸出双手扣住爱人的胳肢窝,一股作气将之拉进怀抱里。

『啊!已在怀里了,此刻的你,最亲爱的,正被揽紧在胸膛里。你的身子、你的发被霜寒湖水沁透,你的肤肌冰如玉。感觉到你的微弱呼息,你的心脏仍在体内搏动,我的心因而被重生喜悦充爆。将你拥个满怀,只想温热你僵冻的身躯,快些唤醒你,好让你的美眸再度回注我身。最亲爱的,我用热泪洗涤你的沧桑,以手心抚摸你的伤痕,臂怀作为你安睡的床,拥抱你,守护你,长此以至生命尽头。啊!最亲爱的,一直到现在,才完全明了你的存在相对於我的意义。太阳是所有生命的基本要素,没了阳光,生命终将枯萎,而你之於我,何尝不是如此。原来,自我俩初遇的那一秒,你已活在我的灵魂里,你的形影依附我的生命,我的心思中从此多了你,且不管两身相隔多远,念恋你的心情执一不变。最亲爱的,万般心语总不及这麽一句-我不能没有你,但愿你的沉梦里,我的影像亦在其中。』

因为下水救心爱人,班患了重感冒兼腹泻,来此的第一天就在喷嚏、便溺与昏睡中度过。弗兰索瓦则因为衣物透湿沾染寒气而发起高烧,医生担心病况可能转成肺炎,吁人随时注意其情况。

素来不善大口吞咽的习惯,让弗兰索瓦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吞食的药量恰在安全剂量内,药效过後,就会自动清醒。唯一困扰人的是他的痨底子,一个不慎,肺病便要上身。

即使喷嚏鼻水不断,清醒时刻里,班依然守顾爱人身畔。困倦时,便偎着爱人打盹,寸步不肯离。负责打理病务的女佣则守在门外,随时听候摇铃声行动。

正如众人担心的,弗兰索瓦的病情出现了轻微肺炎症状,尽管人仍在烧热病的昏迷之中,无意识的咳嗽已开始迸出那血红嘴唇,颧颊亦烧出胭脂色来。班忧愁地注视爱人,不断为其替换冷水巾、擦汗,喂食温盐水。偶而抽个身出去吸根菸卷。

惨澹情况持续了几个日子。期间,班的身体顺利转癒,精神及胃口也好许多而有了更多体力来照顾爱人。幸运的是,弗兰索瓦的病状控制的不错,没有恶化倾向,相反的,已有康复迹象。事实上,还曾在昏暗的夜里微启迷眼粗瞧周围景物,只是四肢犹然懒怠难移。模糊中,有感沉重物压着耳朵,手臂也被挤得麻痹了,很不舒适,而神智的混沌也没让他意识到身边躺着一个人。之後,又睡着了。

第二次清醒时,睡意早已离去很远,饥饿感使得脑筋更为清醒,尽管浑身无劲,眼睛倒是圆溜溜骨禄禄地四下张望。不一下子便瞧见身边的班捧书静静读着。现在的他尚无完整思考能力,而未有太大的惊讶反应,一心只感到腹内空无一物的痛苦感。此时此刻实在饿得发慌,於是拼尽全力抬起手臂朝身畔人的手肘甩过去。

「哟!」书从手中掉出来,班在大哼声中恍然返神,目光立即转向挨打的手肘一边「你醒了!」简直兴奋地想掉泪。

弗兰索瓦的喉咙乾涩发不出声音,奋力挤出「饿了。」嘴型。

多亏两人默契十足,班马上意会到爱人的食物需求,便摇起手铃来,招人准备软食,同时要求他们动作尽量快。之後,先倒来半杯水喂食爱人,稍稍止饥。而在餐食进来前,帮他清洁脸面及颈、手,梳发并结辫。还於其身後垫上几个抱枕,以利进食。

连月来的食睡失调,弗兰索瓦瘦成皮包骨了,一场病又弄得身子骨软绵绵的,脸色更是奇差无比。看在班的眼中,心疼死了『心爱的从不曾这样难看过,如果不是我的愚蠢,怎会把他弄到这样糟糕的地步。』一面以食、中指轻摸其鬓腮,一面在心里骂自己。

弗兰索瓦安静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发楞,甚麽也不想,放着脑袋一片空白。

软膳来了,照例又是班亲自喂食,弗兰索瓦像个乖巧孩子,一口一口吃掉盘中浓粥和一碗水果泥。

夜幕早早便垂了下来,浓雾又开始在屋宅周围弥漫起来,此刻已是炉火熊熊。为了打发雷恩半无睡意的空虚时间,班为他朗诵了几首诗--

我怎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魂灵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啊!我多麽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甚麽样的乐器上?

甚麽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里尔克『爱的歌曲』冯至译

读完此诗,班在爱人的额角印上深情款款的一吻,柔抚那头艳丽金发。这首诗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对他的隽永情爱,从初始便激出的蜜浓情感,内底发出的一个神秘声音,藏深的无以名状的一种奇异感觉,驱动了长久而执着的追寻。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为心爱的他颂读情诗篇篇。

啊,多麽辉煌,灿烂的阳光,

暴风雨过去後,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

啊,多麽辉煌灿烂的阳光。

还有个太阳,比这更美,

啊,我的太阳,那就是你。

啊,太阳,我的太阳,

那就是你,那就是你。

卡普鲁『我的太阳』尚家骧译

「是呵!你就是我生命中的阳光啊!」班在爱人耳畔呢喃细语「没了你,我的生命将不再完整。」

弗兰索瓦仍是静静默望双手,却有一抹粉晕悄悄爬上双腮。

爱,就是----

人世间最纯洁的和解。

关心它的人,请後退一步,

给神圣的玫瑰让出一条路。

爱,就是----

百合花盛开的芳土,

别让香魂消沉泥土,

请把他带到你要去的地方。

阿列柯山德鲁『爱』戈宝权译

絮语,怯弱的气息,

夜莺的鸣啭,

银色为月光,梦一般的

溪水潺潺,

夜的光,夜的幽幽的影,

光影朦胧,

在光影中变化不定的

亲切的面容,

云烟中一片玫瑰红,

琥珀般明亮,

频频的亲吻,眼泪,

黎明的霞光!

费特『絮语,怯弱的气息』张草纫译

阖上页扉。班爱怜地以两指轻轻触抚爱人柔伶的脸蛋,一个吻接着一个吻地印上去,直到了唇边,却被婉拒地阻了下来。弗兰索瓦怯羞地转过头去,仍无言语,然而唇角丝微的浅淡笑意,却是掩不住心底秘思。班笑了笑,将书本置回边案,将爱人搂了满怀。

病体仍未痊复的弗兰索瓦,在睡眠以外的时间里总像个娃偶般地安静无语。心境已成一滩死水,既然没了期待,便不存在失去的恐惧。不再反抗,没有挣扎,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爱情来了,爱情走了,已无语以对,无泪以弹。让自己正视青春渐逝的事实,人生刚要从顶端向谷底滑下去,现在的他自囚於无望笼牢里。对方在这场爱情上的反反覆覆,让他彻底幻灭,至於对方是否爱他一世,已经不再重要。放弃了,放弃曾经有过的厮守梦想,选择孤独,这是宿命,无能回避也无从逃脱。耳里听着每一句爱的言语,肌肤承受的每一个亲吻,每一个触抚,都在空洞的内心发出回音,一再回荡,只是感受不到应有的喜悦,他的心再无能力消受对方的温柔情爱,反而为之隐隐作痛。啊!爱的悲喜,为何如此折磨人?逼得人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摆荡,在得与失之间煎熬。又谁来把他带走,带回他应处的世界,他们不该在一起,现在与未来都不该在一起。他们的爱情是桩悲剧,无论过去曾经多麽美好,结局终将是悲剧!

於班这方,则是对宅内晑前所挂多幅雷恩个人肖像画和相片而今却全不见迹影,有感其怪。私下问人,才知那些画物尽已焚毁。惊震之余,便趁雷恩憩眠时间,独赴书房,翻寻其物。文具用品一如往昔整齐摆置其位,抽屉里却仅存空白纸签,所有文字纪录似乎被刻意销毁了,连同写给他的情书也难逃被灭迹的悲惨命运。所有迹象均显示雷恩是有计画地布局一场『超完美死亡』希望能在无知觉与不产生任何痛苦的情况下,进入另个世界。然,是何种心理让他作出彻底泯灭生命痕迹之举,除了『绝望』外,是否还有其它理由?念及悉数化成乌有的美好昔时忆物,突感一阵戮痛忏疚,自思实在蠢得没法原谅,反覆不定的态度让已是信赖感欠缺的雷恩更深化『了无生趣』念头,从而在其它意料外事的刺激下,决定走向自我了结之途。既思之,不禁支额深叹,一切前尘往事,只能在回忆中追怀了。

转眼间,卅岁生日已在眼前。由於雷恩仍病弱而精神不佳,为娱乐爱人,班特地做了些纸器,请厨师烘培小点心,指示仆人在房里放置小火炉备用。原来他想让爱人重温十五岁当年的庆生甜蜜情景。少年爱恋记忆在模拟光景中,重返眼前,也回到心里。时光飞快流去了十五年,而这些年当中,他俩经历了多少事,爱情又在他俩面前出现过多少次变貌,它似乎在他们的心底生了根,被拔除了枝叶,砍断了茎干,狂风吹袭,暴雨打击,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既有断茎上冒出嫩芽,阳光照暖了,又忽地枝叶繁盛了。火来烧它,干毁叶烬,根仍守土不死,一丝阳光探进来,晨露滴注,生意又蠢蠢欲动起来。

「我爱你,过去,当下与未来。」曾经如梦似幻钻入耳里的呢喃细语,再度回贯耳道,这次在心里又钻得更深了。

轻轻握抚爱人的纤手,班忽然想起定情戒环「我把戒指忘在家里了。」细攒爱人的小指头「我一定得带回来给你,它既不属於我,也不会箍进别人的指头上,它是你的专属戒指。」说完执起那纤手儿,深深吻了一记。

有一种奇妙絮觉在心灵底处回旋,弗兰索瓦自己也捉摸不透,只能以一双清澈明眸静静注视对方爱恋的眼睛。

据爱德华的书信透露,班临时决定退出远东行脚。人目前在富尔顿先生的乡下住宅,自离家以迄今已经过去三周了,期间却只来一通报平安的电话。伍德兹夫人为此感到伤心难过『他变了,我心爱的孩子,别人来把他夺去了。』心里也明白,孩子的可能抉择。

「我们不妨谈谈班的事。」寒冷的深秋夜里,夫妻俩独处在温暖炉火前,望着爱妻的心神闷闷郁落,老伍德兹先生万般心疼不忍。

伍德兹夫人无奈地笑了笑,只是望着火光,微微地摇着头。

「你顾虑甚麽呢?那到底是个公开的秘密,即使没有人讲白。」老伍德兹先生说。

「那倒未必,至少亨利夫妇俩到目前为止,并未显出知情的样子。」伍德兹夫人回答。

爱德华肯定知悉一切,他和班是小儿一道长大的。」老伍德兹先生说。

「是的,这瞒不过你。」伍德兹夫人搓揉睡袍上的柔软皮毛。

「我曾在这事上想过一遍又一遍,在记忆库里蒐寻关於班和富尔顿先生的过去片段。」老伍德兹先生继续「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们是…一对恋人。」尽管难以启齿,却不得不明说。

当丈夫言述上席话时,心儿一阵刺疼,伍德兹夫人突然控制不住地捂唇啜泣起来。

老伍德兹先生也皱起了眉头,一时不发一词。室内气氛呈现凝重沉默。

「我尽力了,我试图挽回我们的孩子,试图保护这个家,可是…」伍德兹夫人哽咽道「现在的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一面说,一面悲伤地摇着头。

「劝不回麽?」老伍德兹先生问。

夫人摇摇头,一面以手拭泪。

「你们母子俩一向亲近。」先生面露难色「他最爱你。」

「是的,曾经是这样,但是…」夫人仰起脸,神情显有憾意,又垂下头「我做了一件事,让他无法谅解的事,即使他不明言,不表示出来,从他的应对中,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深呼息一口气。

男人专注望着眼前的爱妻,并不插话。

「我暗地写了信,是一封劝离的信,要求富尔顿先生放弃我们的孩子。是的,我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富尔顿不再捎给班任何消息,像是死去了般,从班的周遭世界彻底消失。而班的反应,你也见识到了,就不赘言。」交叉十指,叹了口气「原以为日後可以高枕无忧,想不到…」又是摇头喟息,连着一二颗珠泪滑下脸颊,抹了去「再下来的事,就是那通引起我心烦的电话,你也是注意到的,还因之关切了我。」

「是谁打来的?」老伍德兹先生问。

「普利耶夫人,富尔顿先生的生母。」夫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喔~」老先生哼了一声「为何她会打那通电话?」

「你记得当天下午,班携同杜默夫人前往伦敦城的事?!他们去的那场音乐会恰恰是富尔顿先生化名的演奏场。」夫人抚着太阳穴,现出苦恼样「原以为只要拆隔了他们,时间便会帮我解决问题。然而,我的盘算显然不如人意。班忘不了富尔顿先生,甚至由爱生恨,因此去见他。」掩住唇鼻,暂停一晃,同时咽息气「普利耶夫人忍受不住自己的儿子惨遭言词羞辱,遂揭穿了真相。」蓦地,孩子那句悲恨交掺、痛彻心扉的『为甚麽?!』窜入脑海,身子因而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老先生直盯盯地看着老伴,无辞以对。

整室再度陷入沉默,夫妻俩相对无语。过了几分钟,老伍德兹先生移动身体,伸手去握住爱妻交握的双手,致慰地紧握两三下。伍德兹夫人伤感莫名地低垂着头,肩膀因仍有哽咽而微微颤动。

「我感到很抱歉,真的。」伍德兹夫人垂着眼泪说道「没能守护好这个家,还让那孩子的心离我们越来越远。」说着,举起双掌掩面啜泣。

伍德兹先生默不作声,一时之间,往事一一回过头来了。在记忆中,看见父子间的忌妒心结与对立,看见妻子对么子的呵护宝惜,看见稚小的他紧紧捉住母亲的裙摆,以畏惧而带丝得意的眼神瞧着他的妒意气怒。有多少次父子俩为了争夺妻子-母亲的注意力而关系紧张;而为了么子,夫妻俩因立场及心态的不同,起过多少小龃龉。有多少次,感觉到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么子;又有多少次,感到失败,使得嫉妒之情啃啮其心。对於班的感情,唯有『矛盾』一词可资托藉。如今,班的心已另有寄寓,对他的心理威胁减少许多,只是,那段爱情天地难容,稍一不慎便要毁去夫妻俩传承自历代先祖的优良家誉传统。又是两难处境,真是可悲,班带给他的难题,一关强过一关。甚麽时候才能摆脱这些烦恼忧虑?而又该如何看待么子的感情事?说实的,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办,矛盾与困惑,或可形容目前的心境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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