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雪，飘飞天地若羽舞。
时序已然来到二月下旬，由於联外道路积雪深厚，小庄园遗世独立了两个礼拜，所幸小温室的自耕蔬果让园内人不至於饿肚子。弗兰索瓦和班两人一如往年冬天经常前往冻结厚冰的湖面上滑冰做乐，在湖畔堆雪人、丢雪球。回到只有两人独处的小世界，把所有烦琐事抛往身後，将其他人事物忘在脑後，细细品嚐远离尘嚣的宁静生活，没有干扰没有忧愁，只为当下而活。
三月初，城里又有要事必须班亲自走一趟，源於早先惨痛经验使然，为防雷恩趁机走人，开始将他带在身边。弗兰索瓦因此再度接触人群了，也恍晤到当今社会实况。之前一直怀疑班去岁後半期经常三天两头外宿是去跟兰斯顿小姐鬼混，直到现在才真正体认到班的辛苦，手下两座庄园均出现营运不顺状况，还得顾虑他脆弱不堪的心灵，拼命隐藏忧烦情绪，粉饰太平。世界真的变了，好景无法长久，现实正考验着所有人们，而这般景态将持续到何时呢？真希望能够赶快度过去。
欧陆那方已经安排妥当，奈特利夫妇准备带弗兰索瓦前往法国去，期程定在复活节过後。
自从弗兰索瓦重新进入人群，一旦有歌剧或舞蹈节目，班便携他进出歌剧院看表演。这个举动无疑是向任何熟识的人宣告他俩关系复合了，不希望再将兰斯顿小姐扯进来。
班已不再私会兰斯顿小姐，尽管仍供她食宿。然而只要进城，双方还是有相遇的机会。复活节的前一周，班一如先前习惯前往俱乐部，当然不只他一人，爱侣也跟着一起来。一干男人聚在一起聊天阅报小酌，评论时事，因为时局更糟了，大家都在争论这波不景气将要持续到何时，尤其是投资股市的人最是焦虑，因为被套的很惨。所有的人都怨声连连，只有弗兰索瓦不懂那些词藻而愣愣地坐在那里，别人问他话，也不晓得该回答些甚麽。有人因此调侃「这当头只有你最幸福，身为男人却甚麽都不必管，只需要让自己保持得光鲜亮丽，自然就有人供养。」还意有所指地瞧了伍德兹一眼。当然弗兰索瓦只有傻笑的份。好不容易捱过几个不自在的钟头，聚会终於结束，他俩随同大夥儿走出大门准备离开。说巧不巧，兰斯顿小姐手捧大纸袋正要经过，三个人便碰头了。
「外出购物？」班露出尴尬神情，笑容有点勉强。
望了眼伍德兹先生身旁美男子，视线移回情夫的兰斯顿小姐也抽起不自然的微笑「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你，很忙吗？」
「嗯，是有点。」为维持绅士风度，班走上前去帮兰斯顿小姐拿东西「既然碰面了，就一道去吃午餐。」转身去向雷恩使眼色，要他跟上来。
一行人走到私家轿车，班开後车门将手上纸袋放进车後座，才走路前往附近餐厅进餐。基於礼仪，班得伸出臂弯扶持女士，身边的弗兰索瓦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尤其那两人还曾有过一腿，心内难免疙瘩。
餐馆内，三人虽同坐一桌，不仅感到拘束也寻不出话题可谈，因而不是沉默相对，便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客套话。
兰斯顿小姐这是第二次见到富尔顿先生，对他仍存点印象。还记得他在一场婚宴上弹钢琴，那天被介绍出场时，伍德兹先生上前去接他的手。他是谁呢？看来许多在场人士几乎都认识他，大家对他的容貌也很好奇。有一段时间，伍德兹先生一直陪在他身边，午宴後半场更是双双缺席，到底他在伍德兹先生的生活之中，是扮演何种角色？即令伍德兹先生自称他们是表兄弟，他们之间互动却不寻常，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富尔顿先生的罕见丽貌与柔性气质，使人无法不去浮思联篇。去年圣诞夜伍德兹先生曾提及他的情人不理他，字眼用的是『他』字，而这样完美的男人却没有婚姻对象，倒挺稀罕，难不成他们…？或许是胡思乱想，瞎猜一通，若伍德兹先生的情人也是男性，他怎可能和她玩花样，还坦承曾经搞过数十女人。思及此，望着现今的伍德兹先生，怎麽也看不出来曾经是个坏胚子。
弗兰索瓦见兰斯顿小姐频频拿眼瞧他，感觉怪不自在的。
「有甚麽问题吗？」班也对兰斯顿小姐的好奇心生起疑虑「我表弟是否哪里不对劲？」
「喔，也没…」兰斯顿小姐心一跳，连忙否认。
「那麽时间是差不多了，我们送你回去休息。」班将椅子向後推并起身，先服务女士再协助爱侣离开座椅。
回程虽然短暂，同样地气氛凝结，无人晓得该讲些甚麽。
轿车在兰斯顿小姐家宅前停下来，女士礼貌地招请绅士们进去喝茶歇腿，但受到婉转回绝。班基於礼仪得帮女士拿东西「请在此稍候，我帮兰斯顿小姐拿东西过去。」说着便钻出去为女士开启车门，接过袋子「你先去开门，袋子我拿就好。」
由於不便久留，班只送到大门口「我就送到这里，你独个儿进去。」将纸袋递回兰斯顿小姐手臂上。
「不进来一会儿吗？你已经很久没来陪我了，我真想你。」兰斯顿小姐失望而又渴待地看着伍德兹先生。
「我们出门已有一段时间，现在必须回去，我表弟可能累了。」班推辞。
「那你甚麽时候来陪我？」兰斯顿小姐撒娇问。
「再看看吧！」班无奈一笑。
「就这几天，别让我等太久，你晓得我有多寂寞吗？」兰斯顿小姐嗔怨。
「再说吧！」班虚与逶迤，爱人就在背後几步处。
「你真讨厌，一直吊我。」兰斯顿小姐捶了伍德兹先生的肩头一记。
班抽起一丝苦笑，然後回头望一眼爱侣。弗兰索瓦收回目光伪饰无视於此。
「我得走了，你多保重。」班移步欲走，却防不及被勾住颈後，兰斯顿小姐的唇片凑了上来，怪尴尬地承受对方的热情唇吻，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起来。雷恩就在身後盯着後脑杓，等会儿不闹性子才怪，忽然有些庆幸车钥匙在手上。小心翼翼推开女人「可以了吧！赶快进去，下次再见。」催促女人进门去，一手打开门，将她推了进去。
「再吻我一遍。」兰斯顿小姐娇嗔。
「快进去。」班开始不耐烦了，语气有点不客气。
兰斯顿小姐瞅着男士约莫半分钟，嘟了嘟唇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关闭门片。
班抹了一下嘴唇，望着爱侣明显沉下来的脸色，感到无可奈何。
回程中，一度气氛固结。最後班憋不住了「我想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故意跟她接吻的。」
弗兰索瓦默不作声，只管望着前方。
「拜托你别这样，我很难受的。」
弗兰索瓦还是不置一词。
「你到底想怎样？不要跟我说想要离开我，我不会点头的。」
弗兰索瓦低眉无语。
「你不高兴是正常的，我却觉得很受伤。」
「我要剪头发。」弗兰索瓦风马牛不相及地吐出这一句。
「甚麽？」班反应不及。
「我要剪掉这波长头发，要当个真正的男人。」弗兰索瓦正经八百地说。
「剪头发，」班感到不可思议，乾笑一声「你剪不剪头发，都一样是男身。」
「你总是把我当成小女人看待。」弗兰索瓦不服气地说。
「呵，我在想，你剪短头发，美貌也不会减少，一样像个小女人。」班挑起眉「我只担心寒风要欺负你柔弱的身子骨。」
弗兰索瓦白了对方一眼，然後现出一付下定决心的神气「我一定要剪掉。」
「先去采购几件羊毛披肩要紧。」班说着，信手调转方向盘，驶向反方向的城区而去。
春天还没真正到来，庄园湖畔一丛水仙已经悄悄探出头来，几个花苞还透了小巧的头。融雪迹象亦已处处可见，为了顺利化雪，屋外气温降低了。
屋内炉火熊烧着，情侣俩坐在火光前甚麽也不做地享受闲静的独处时光。班突忽反常地主动提起兰斯顿小姐「去岁耶诞夜，」瞧一眼爱侣「被你拒绝门外的我，当夜就去找那位小姐了。」
弗兰索瓦噘了噘嘴儿，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眼前温暖火光。
「我们当时正是像这样地坐在炉火前方对谈。」班抽起一丝带邪笑意「坦白说，我是刻意安排的，故意撩弄那位小姐的慾望，让她一步步踏入我设计的陷阱。」垂下眉目，似笑非笑「你知道，奈特利夫妇婚宴当夜，我曾亲眼目睹洛伊德和她疯狂造爱景象，对於兰斯顿小姐当时的陶醉表情与亢奋呻吟印象十分深刻。那时心里颇觉吃味，对於洛伊德既是羡慕又很嫉妒，之後还一度误认自己爱上她，甚至那夜守在你身旁，脑里却转着那幕场景。」
弗兰索瓦仅是听着，完全没有回话的意思。心里当然五味杂陈。
「於是，那一夜，我怂恿她玩冒险游戏，心里很笃定对方一定上钩。也成功地套出她对我的爱意，由此更想搞上她。初时，她有点犹豫，最後还是被我施以激将法给收住。」睨瞧雷恩的脸部表情，感兴趣地观察着那张阴下来的美丽脸孔「你不高兴？」嗓音低压，声音表情中带点恶作剧的意味。
弗兰索瓦咬咬牙根，依然盯着火光望。
「如果是你，你敢在这里做爱麽？」
弗兰索瓦颧肌隐隐跳了一下，还是不看班一眼。
「那夜我和那位小姐就在这种地方狂欢起来，还一路玩回她的床上。当然这种刺激游戏我从前不是没有经验过，不过是重新回味而已。」
「那你为何不再陪她继续玩下去？我会成全你。」弗兰索瓦咽了口气，顶住心内悻气。
「是麽？你的表情分明不是这麽说的。」班笑了笑，收住「露水姻缘不会持久，爱情和性本来就是分开的。我不过是想嚐嚐和她做爱的滋味，既然经验了，也好收手，因为久了就腻味。」
「你真狠。」弗兰索瓦低嗓啐。
「我一开始就跟她明言在先，她没有立场怨我。」班轻蔑地哼一声「当然，玩弄她是不假。但就另一方面，我可是在传授她讨生活的本事。你是见过她的，也看得出她是个美人胚，在这种时机大坏的时期里，以她的出身背景，根本没法自立。若继续待在教会孤儿院，倒不愁吃穿，偏偏选择去当男人的情妇，一开始就走错路，日後也将不得不下海操持皮肉生涯。而像她这样的女子要混口饭吃，没有胆识与两把刷子，只有饿肚子。任何有钱有身份地位的男子都不可能娶这样的女子，你想想你的父亲吧，即使心里爱着你的母亲，也不曾下定决心取为妻室。」瞧一眼爱侣透有窘色的眼神「我不会比较神圣，不想找自己麻烦。」
「你个性里恶棍的那一面犹然不变。」弗兰索瓦看着自己的手，语气与低垂的翠眸里透着些许憎恶。
班抽起一笑「她会找到顶替我的人。」挑起眉「她可是已经出师的了，会让男人销魂留恋的。」
「你这人真没心肝，竟然将良家妇女给推入粪坑，不仅幸灾乐祸地讲风凉话，还残忍地撇个一乾二净。」弗兰索瓦忿忿不平。
「兰斯顿小姐自己恐怕得负最大责任，管不住自身情慾，抗拒不了诱惑，能奢求别人尊重她麽。」班反驳「是她自己作贱自己，怨不得我。」
「你怎能说这种话，难道不怕哪天她会在你背上捅一刀？」弗兰索瓦将视线移回火光「难道是我的耳朵有问题，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讲出这种缺乏良知的言语。」语气中带着强烈斥责之意。
班的脸闪过一阵红赤，没有作答的意思。
「我怎会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弗兰索瓦捧着头，露出懊恼之气。
「对你来说，我没有优点麽？」班不以为然地说。
弗兰索瓦摇了摇头，未置答。
「我有时候确实很讨人厌。」班低眉一笑。
沉默了一阵，仅闻炉火哔哔剥剥。
「我们在一起这麽久了，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心态，」停了一晃「既然你嗜好和女人玩性游戏，为何独挑我作伴侣，这真是有违常情。」弗兰索瓦露出奇怪想思的表情。
「我刚才已经说过，爱与性是分开的。」
「我不认为那是合理的解释，不过是你的托辞罢了。」弗兰索瓦不接受对方的说法「我想是你自己放不开吧，你认为兰斯顿小姐没有财产地位，就配不上你。如若你真对她存有情意，何不扬弃传统门当户对婚配模式去和她结连理，那样做不仅能改善她的处境，也对你的性生活有助益。」
班没有讲话，眼睛盯视火焰。
「我无法满足你，你可以坦认这点。」弗兰索瓦目眶微濡「再怎麽样，我都只会是个男人，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是个男人和我是否得到性满足是两码子事。」班说话了。
「你没有必要安慰我，我内心十分清楚。」弗兰索瓦摇摇头「你何苦欺骗自己，否认真实慾望，你晓得我从不奢求你来爱我，我总是希望你善待自己，不要委屈自己。」
「我心甘情愿。」班脸色阴沉了下来。
弗兰索瓦长长地叹息，然後抹了抹脸面，静下来。
又是一阵静寂。
「我走後，你就自由了。」弗兰索瓦违心一笑。
班没有说甚麽，只是安静地看着跃跳火光。
「不要顾虑到我，尽可能让自己快活地过日子。」弗兰索瓦握住对方的手。
「快活？」班低喃「没有心，快乐会在哪里。」
「你会习惯的。」弗兰索瓦笑。
班哧息，仅微抽唇角，不以为然的神气现示脸孔上。
气氛再度冷下来。
炉焰伴随薪材火花哔啵价响，火光摇曳，映照两人脸上，使之时而闪现亮彩。
班嚼嚼牙根，已而出声言语「你曾经问过我，我的热吻是否也会那样热情印在那女人身上。」瞥眼身畔同样拿眼望他的爱侣，讽刺一笑後，续言「当时，我没说甚麽，只是一迳地以嘴去堵你的唇瓣，还刻意反手以十指扣紧你的手指头，不给你一丝挣脱抗拒的机会，就那麽地继续纵情下去，直到筋疲力竭，倒头入睡，就是不想回答你丢出来的问题。」
弗兰索瓦忆起那一夜的情景，班为逗乐他而不惜牺牲色相地骚首摆臀弄姿大跳脱衣舞。或许两人先前分居几月余的时间，让班饱尝沮丧孤独的痛苦滋味，那夜的班较乎晑前性致昂扬，居然连战数回，方觉尽兴。
「你的那个提问，老实说，简直蠢透了，你想，我会讲真话麽？」班继续谈「好不容易才捉住你，岂能拿斧头砍自己？」低笑几声，续「你应该记得战後，你初次返国巡演，我去堵你的那一夜，道金斯先生为回护你而挡在你我之间一事。尽管你们之间毫无情感关系，但看在满脑恨意的我眼里，还是让我气炸了，即便你想辩解，我也听不下去。」仰头深呼息气。
弗兰索瓦溯思昔事，因而毫无作声之意。
「同样的道理，当那时，即令告诉你，我不会用那样的爱吻去对待那女子，你也不见得会相信我的说辞。」瞧着爱侣的颜面表情，哧息一笑「你不认为我的看法是对的麽？」
弗兰索瓦迟疑地回望对方一眼，依然无语以言。
见对方仍不置一词，班长呼息气，呵笑一声，再度启齿「那好，既然你不认同我的辩辞，不如就坦白说了吧！」喯一鼻息「人在交欢之前，总会有调情前戏，虽然乾材烈焰一触便发，但少了火辣亲吻，就同厨师烧菜毫无香料调味一般地乏味。我怎可能不去热吻做爱对象？那没道理啊！」说时，眼角斜瞟面色发青的爱侣，知道这次真的刺中要害了「做爱是种享受，没必要假装清高，要想在床上当绅士，乾脆就别玩了。」嗤鼻一笑「因此，不论跟谁上床，我必定好好地湎醉其中，痛快地享受那种欲死如仙的高潮快感…」突感身旁有所动静，脑筋未及转动，随即伸手捉住已半立而起的雷恩的手腕「你要去哪儿？」信手往下一扯「这可是你要我提的，我可是说实话的呦！」只见雷恩狼狈跌坐於地，瞬即飙泪而出，整个人俯趴地面任泪涕零，这景样撞击了眼帘，也触落心底「既然听不下去，为何硬要我讲出来？」心有不忍，移掌抚爱泪人儿，但遭遇抵拒。动手欲扳开那早已哭得蜷起来的纤细身子，无奈对方强烈抗拒，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侣在泪潮中没顶。跟前难题一时无解，只好暂时离开现场，一方面让雷恩自我渲泄直到冷静下来，一方面是去准备细软，好於事後为爱侣涤面理容。
一盆温水，滴入几许玫瑰精油，顿时满室馨香。毛巾浸透玫瑰水，稍微拧乾，轻手擦拭爱人的耳朵颈背，然後扶正其身，为他拭去残泪，再浸水一次，重复擦拭的动作。
弗兰索瓦垂头丧气地獃坐着任由对方摆布，放着脑袋一片空白，不思不想。
「真是个泪娃娃，眼皮都肿成水蜜桃似的。」班将拧去水的毛巾一折再折，走到窗边，开窗把布巾伸出室外降温，随即闭窗返回，将手中凉掉的布巾贴上爱侣的双眼，凉敷了几分钟。然後为他涂敷面霜与唇膏，描绘眉型并梳整那头细卷短发。
半点钟的时间内，两人未再进行任何交谈。蓦地，一旋律自班的脑袋浮逸而出，随口轻哼起来，是萧邦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俗称『爱人的画像』是作曲家为描摹初恋情人康斯塔琪亚的形象而创作之曲。
弗兰索瓦反射性地望向身旁男人，旋被收去目光。
「我们来合奏这首曲子吧！」班眯眼一笑，立刻牵起爱侣的纤手「忽然很想听听这首曲子哩！」说着便拉着爱侣朝琴室走去。
不稍刻，琴音即缓缓流溢满屋。班拉奏大提琴充作乐团伴奏，轻轻托着弗兰索瓦的钢琴主旋律而行。
琴音既罢，一时之间，未闻人语声。
「很妙的曲子，极贴切地型塑了你的容貌和性格特质。」班倾身向前，逗乐地说道。
弗兰索瓦双颊涨起一抹红绯，但仍赌气着只瞥眼班，就移开目光去。
「我就晓得讲实话会惹你不高兴。」班喯鼻息，无奈地说「既知承受不了，就不该提那种蠢问题。」
弗兰索瓦噘起唇儿，一指直敲琴键，弄出单调的音响。
「你说我慾求不满，我不会否认那是事实。」班攲身靠进椅背，盯视手执提琴马头继续讲道「如果说我对你不满意，正如你想的，就是床第活动。」移目看雷恩，直盯盯地瞅着他「你太被动了，」喯息长气「你很少主动回应我的吻，」再度直起腰杆，然後倾身向前「我觉得你并不把性事当回事，也不认为那是件值得用心经营之事，只是为了配合我的需索而接纳我。」深呼吸，继续盯着那张悱色不断的美丽脸孔，注意那表情上书写的微妙讯息「不知是性功能有所欠缺或者部份障碍，你似乎不大会享受性高潮时际的妙极滋味，至少，我在你的肢体语言与面部表情上是看不出来的。」深吸息气後，又将之呼尽「不晓得你对性这码事有否认真看待过，」暂止，再续「你也从未反应过你在性事上所遭遇的任何问题或者说，是难题。单就房事这点上，你给我的全部感觉，就是你在敷衍我，要不就是应付我。」再度靠回椅背，摇了几下琴身「我不否定你爱我的事实，你爱我，也在乎我，只是你的情爱表达太含蓄，总让人觉得不够坦荡。」抬眼仰望天花板「说真的，和你生活在一起，有时候真的挺累人的。」看向雷恩，叹息。
收受对方传来的目光，弗兰索瓦并未闪避，而是一迳注视那双冷静讯问的眼睛。
一时之间，半无人语。
窗外飘起细雨来，轻轻打在窗玻璃上，几近安静无声。
「既然你很重视性生活，为何不考虑换个对象？」弗兰索瓦面无表情地问，信手弹起萧邦的『雨滴』前奏曲「这正是个大好机会，你不仅可以大大方方地将情人带来这里，我还会将这宅子无偿供你留宿，好歹你也是这座庄园的实际管理人。」
「你又再跟我闹了。」班的语气里带点不悦之气，一脸不以为然。
「我是认真的。」弗兰索瓦正谨地反嘴相应。
「真受不了你！」班翻翻眼目，仰头耙梳头发，脑里思转着如何将这僵滞局面作个不会留下後遗症的收尾。
弗兰索瓦继续弹奏『雨滴』，此时正要进入节奏顽强激烈的曲段，那双纤手俐落地跳动在黑白琴键上。
谈话再度中断，室内气氛一片凝窒。
窗外雨丝犹然轻轻飘舞，不知不觉中，竟刮起雪花来，骚得窗玻璃窸窣作响。
乐曲再度滑入氛围缓和的乐段，现场依旧意兴沈寂。
琴音余韵回荡缭绕，盘旋余音乃至全然止息之间，真个无声胜有声。
息止的绕梁余韵之後，凝重气氛依然盘桓不去。
「根据这廿多年来的感情经验，我发觉你很会挖掘陷阱，」咬了牙根，歕息「然後冷眼旁观似地看着我跳下去。」班放下乐器，眼睛钉住对方的脸面。
弗兰索瓦颇有讶意地回望，不大明白对方的言语含意。
「第一个陷阱是我们还处在学生时代时挖的，谅你不敢也不会否认，你知悉我在你之外另觅安慰对象的事。」班未避讳地提起大学时期风流事，态度大方镇定「你总是伪饰乌有其事，睁只眼闭只眼地任由我去跟别人鬼混，默不作声地等着瞧我捅出漏子後，再装模作样地祝贺我的婚姻。」说这话时，颇有衅气地盯视对方。
弗兰索瓦闪避了对方的锐气目光，有感心虚。
「在我们第一度分手前的复活节假期，你的来信已经透露你知情之意，因为你问我是否要过去，而那之前，你总是写着很希望早点看到我。」班态甚不悦「而且，那次假期的相聚时间也比往常来的短，我怀疑你是故意那样做的。」
弗兰索瓦咽了息气，心酸地想起那时期受到的心理冲击和随之而来的痛楚感。
「你为何不表态？难道你不曾想过要阻止我继续犯错吗？」班诘难的语气里带着不满情绪，咽息气「兰斯顿小姐之事也如出一辙。你察觉了，你动气了，你当时大可警告我、指摘我的不当行为，但是，你没有。在这事上，你不只选择逃避，还一迳拒绝我的低头求饶，激使我去搞上那女人。」甚感可笑地摇摇头，啧嘴笑「我不得不说，你真是个道地的傻瓜，你不仅便宜了我，到头来还是被我给带了回来。」
听此一言，弗兰索瓦有感恼气，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
班直瞅对方的美丽脸孔「从我俩初识到同居，经过这样长久的一段时间，你依然无法相信我？」悻悻然，握起拳头敲击腿膀「要不就是，你压根儿不曾相信过我，对吧？！」很受伤地盯瞧对方逃避的眼神。
弗兰索瓦毫无驳意地垂下眼脸，不觉泪液泛眶。
「你不相信我的真心？！」班心有不甘地继续逼问。
弗兰索瓦任泪零零落下，缓缓摆起头，终於开口「我很抱歉，」吸吸鼻子「我没办法，我没法信任你。」掩面涕泣。
班颇受打击地怔眼望之。
又是一阵沉默。
「为甚麽？」班倾身向前「我到底得怎样做，你才看得见我的情真？」起身一步移到爱侣身後「我不值得信任？」将之拥入怀里「我爱你呀！我无法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寻到真正的快乐，你不可能不知道。」很觉心痛。
弗兰索瓦还是哽咽着摇头。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班在爱侣身畔坐下来痛心说道「我应该自我克制的，我不该为自己的欲望找藉口，我滥用了你的默许来合理化自己的背叛行为。」将对方的脸庞往自己的脸颊摩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亲吻那湿濡的睑颊「请你发好心来原谅我啊！」
弗兰索瓦推却对方的拥抱，转身以背，躬身垂首抹去泪痕「千万别那样指责你自己，」仰目他视「就算是我求你的吧！」晃了晃身子「请你克制对我的迷恋，我的美丽外表无法长久维续，而这正是你对我全部情感之所在。」起身离座「我心里很明白呢，自己一直是众人眼中的炫目展览品，拥有我的人皆为我的存在而感到骄傲自喜。」自我否定地走向落地窗「可惜，我只是个无法保值的样板人类，我的容貌将随时光流去，逐日枯萎。」讲到这里，耳道不期然响起舒伯特『小夜曲』旋律，令他一时岔了神，顿晃儿，静静谛听那柔美乐曲的呢喃吟讴，那是所爱指下流露出来的甜美乐音。阖了眼，双手合掌置於鼻下，深吸息气，缓缓呼长息，凄然一笑，续「就你方才的质疑，我不会否认，我确实觉察到你在我之外，另有交往对象。我相信你自己很清楚我对你起疑之事，你可以假装我不知道，我又何必去揭你的底。你性喜招蜂引蝶，乐於被人崇拜追求，我没有立场阻止你向外发展。况而我的个人生活忙碌，几乎无暇顾及到你，如若你能另外找到相称对象，我当然乐於成全。」咽息气，续「你怨我挖陷阱，你可以选择不跳进去，但你照样不顾忌地往里跳。」言及此，不觉咬了牙根，顿了晃，才继续讲「即使只是臆测你心有他人，在眼睁睁看着你不改色地撒谎时，我感到心痛，我强装欢颜，内里却在哭泣。当我确认我们之间存在第三者，我的心碎了，几乎提不起勇气回来见你，那年复活节，我刻意在父亲伦敦宅里多待几天，直到做好心理准备，才送出信件通知你，然後南下。你来了，在起居室门外，我内心多麽挣扎，花费多大力气忍住漫眶眼泪，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痛。我对这爱情已无把握，我晓得我随时要面临失去你的终局。然後，我开门看见你冲着我笑开来，承接你的拥抱，泪水差些洴流而出。」仰面捧心，抑制高涨泪意，深呼息「在那之後，你的喜讯传来，我们因之正式分道扬镳。之後，我听到关於你的消息都是负面的，而且全部牵扯女色，我的心凉了，身体染病了，我的人生坠落深底。直到再度见到你，与你共同生活了一段快乐时光，然後为了成全你的母亲，忍住悲痛远离你。」摆了摆头，缄默下来。
舒伯特犹然缓缓唱着美妙音流。
弗兰索瓦在渗有雾气的窗玻璃上，画出一颗心「你说你爱我，我不否定。」止了又续「你对我的惜爱之情，促使你投注心力研制美肤品以维持我这光鲜脸孔，既可让自己悦目赏心，也从中得到乐趣，还能向他人炫耀聪明才智。」伤感地抬眼凝视窗外雨雪纷飞庭园景致，已而浮起淡雅笑意「你正在成就自我，而我也很高兴自己参与其中，看着你发光发热，看着你走出过去阴影，我觉得我已经不再亏欠你。」回眸眼望所爱，哀矜一笑「你的所有行为不过是种忠於自我的外在呈现，尽管不是常人能够接受，但那才是真正的你。」再回望窗外，捧了腮颊「别再让一个迟暮美人绊住了自己，你应当拨开迷罩，让自己跳脱出来，继续享受自我人生。」抹了泛泪珠光，凝静心绪「很感激你恩予我的呵护宝惜，我一辈子受用。」
耳闻那席言，班慨惜不忍地摇起头，仍然没有止住十指的跃动「我对我曾犯的那些伤害你心灵的丑恶行为，着实感到愧疚万分。只是你的悲观心态支使你讲出的那些傻话，让我不得不讲几句话来反驳你。」结束最终音符，收了手起身朝爱侣那方走去「你缺乏安全感，也欠缺自信心，你的傲世仙容带给你的压力已然超乎可承受极限，导致自我怀疑，因而一迳认定大家都对你的绝色有所图。」不给对方反抗余地，将之揽入怀「你恐惧失去，宁可忍受孤独。」亲吻所爱额角「命运却令我俩相遇，进而相恋，我的这人人称羡的表象与外缘竟在日後成了你的压力来源之一。最大症结在於我俩性别相同，不仅逆於世道，更违背众人期待，於是你想要逃避，甚至躲入自己的小世界，更自我否定。」俩鬓相贴「我特殊的性倾向，也是你偌重心理负担，促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推离你。你的出身更让你认定自己是亲人，甚至我的母亲和我的非婚孩子幸福缺块的罪魁祸首，你总认为自己不该存在於这个两性世界，於是习惯性地自我封闭，从而自我伤怜。」温柔爱抚所爱背身「可是啊，我最心爱的小傻瓜！你没必要背负那些想像中的包袱啊，你的存在是上天的恩赐，你的丽颜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你让我这班哲明．伍德兹的生命丰盛而富足。」深深笑一记，执起爱人的纤手，摇起两人身形，状似起舞地原地旋转起来「让我俩一起慢慢变老吧！美貌会消逝，情意却能够绵延长久，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像我这样紧紧握住你的手。当你的鬓毛吹雪，我也银发苍苍。」低头亲吻爱人的美唇「我爱你，过去、当下与今後的每个晴雨昼夜、月圆月缺和春夏秋冬。」
弗兰索瓦戚戚然笑，被爱人揽在怀里，随由漫舞。
现时室内氛围，宁静而幸福，阴晦忧愁之影渐渐散敉，心头煦阳越益暖热，彼此熨以体温，暖烘烘的。
未久，一曲大提琴版的鬼才帕格尼尼根据罗西尼歌剧『摩西』其中一场景之主旋律而谱作的变奏曲唱了起来，几个音符後，钢琴的伴奏部份也加了进来。
时光默默地流移过去，转眼间，复活节已来到跟前。尽管经济萧条现象毫无减轻之态，城里仍可见零星彩蛋游戏与相关庆典活动。
距离船期只剩一周次，班已经整理好两人的行李，打算随爱侣出国。弗兰索瓦未加劝阻，因为太了解对方的个性，一点也不意外他也要跟着出行。
行前，班特地携爱侣回老家渡几天假，慰劳一下亲爱母亲。伍德兹夫人非常舍不得爱子即将远行，要想再见他又得隔个好几月，而其置身国外，总是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葛兰诺尔夫妇也特别拨冗来访，看到富尔顿先生，卽知两人关系的复合，爱德华倒比较讶异富尔顿那麽快就原谅班摘野花的行径。亚德里安接到父亲即将游走国外的消息，也特地请假赶了过来。俟後，全家人一致决定为家庭成员践行，将一道前往南安普敦港口送他们登船。
此外，富尔顿先生的短发外型亦令人眼睛一亮，得知是班亲自操刀的结果都感到钦佩，果然是从小玩发长大的。
趁一家团聚的机会，班私下央求乔瑟芬帮忙支付兰斯顿小姐的房租并济助她一阵子，因为在时机大坏的日子里，一个单身女子是不容易独自生存的。乔瑟芬慷慨地一口答应下来，好歹自己同样身为女人，也曾经度过匮乏生活，晓得贫穷日子不好过。
至於儿子的生活费，班则请求哥儿先行支付，他会半年结算一次，偿还代垫款。爱德华笑一笑，称说自己不缺那笔钱，不必计算太精准。
终於离别的日子到临，一行人浩浩漡漡地南下，与奈特利夫妇在港口会合。之於班，这座繁忙商港码头上，曾有着不堪回顾的记忆。现在，不论如何，不再轻言离开心爱人儿，纵使不知何时可能跳出来的挑战将困扰他们，一定沉着克服，尽量不要重蹈覆辙。生命是美好的，应该珍惜眼前一切，因为他们已不再年轻，不应随意挥霍，恣行毁坏。就要出发了，带着亲人满满的祝福启程而去，将和心爱人在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未知人生，真是幸福期待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