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离合悲欢总有时,何能即早料得?!
1935年夏初时节,旅居异国他乡的班突然接获自英国拍来的紧急电报,是一则关於葛兰诺尔夫人重病而急欲招回故友以见最终一面的悲伤电文。
葛兰诺尔夫人乃积劳成疾以致一病不起。
葛兰诺尔家族的庞杂产业多年来在这位精明干练的女士协助撑持下,得以维续不坠。身集双重身分的乔瑟芬,在公事上是为夫婿分担许多重要决策的重要助手,於私务上是一肩担承四名子女教养责任及负责社交上送往迎来事务的贤慧妻子,使得夫婿能够无後顾之忧地处理手头上的各种业务。然而,正是这多重角色的连年压榨下,乔瑟芬的生命之火一点一滴地被减损了,意志坚强的她却从不喊苦累。
嫁入葛兰诺尔世家以来的十六年间,乔瑟芬经常牺牲睡眠时间来安排整理翌日所有应当处理的公私事务。为不加重夫婿的身心负担,即使怀胎也甚少静下来享受舒适的待产时光,产後更甭提调养休息,只是一味孜孜矻矻辛勤工作。对於夫婿经常性的好言相劝总是一笑置之,以至於曾流失两个尚不成人形的胎儿。最後,这位女战士的健康终於点起了危险讯号,虽欲咬紧牙根硬撑下去,於爱德华的严正警告及家医的极力劝阻下,只好认分地卧床休养,然则根基已毁损将尽,这一躺却再也起不来。
迨班匆匆返国前来探望时,乔瑟芬已大大地变了模样,原本已不丰润的脸庞更加地苍白削瘦,一丝血色也无。然一见得日来殷望期待且为夫婿极好兄弟的来探,乔瑟芬的病容焕发起一丝光彩来,使得原先虚软无精力的她顿觉精神大振,还挣扎着想要欠身起来拥抱对方。
「别费事呀!亲爱的乔。」班掩起感伤心情,努力挤出笑容。
「怎麽成?!原先我还怕再也见不着你呢…」乔瑟芬虚弱地微笑,然後询问起富尔顿先生「美哥哥没有一道来?很忙麽?」深吸口气无奈笑一笑「帮帮我吧!亲爱的。」要求一旁的夫婿扶起她「我想坐起来。」
爱德华默默地照办,不必述言也可知晓他的心情是怎样地沉重。
眼前感伤之景,教班几乎不敢看下去。
「谢谢你了,亲爱的,我现在很舒适。」乔瑟芬对夫婿笑一笑,然後转向哥哥「亲爱的好哥哥…能够及时见到你,真是万分欣慰。」喘口气「坦白说了吧!我的时间已不多了…」憯澹一笑。
「乔…」班哽了声。
「哎~你们别太难过了,每个人都要走到这一天的。」乔瑟芬安慰道「我不曾後悔嫁进这个古老世族…只是愧对艾德,遗憾不能够长久地陪他走过这辈子。」喟然而叹。
爱德华沉思般地爱抚病妻,内心偌深悲哀已然麻木表情,使得眼神显得空洞茫然。
班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静静谛听乔瑟芬的『遗言』。
静息片刻,乔继续述言「唉…好哥哥,帮我安慰安慰爱德吧!他这般的沉默已经持续好些时日了…这个家已经垮掉一个,不能再倒下另一个了…不然,我们的四个孩子会很可怜的。」乔瑟芬半嗔半忧地说道。
班忧心忡忡地望了好哥儿一眼,一点头绪也没有。
「虽然我仍要忍不住地嫉妒别的女人进来取代我这位子…但还是帮我劝劝爱德,为孩子们的生活着想…再为他们找个新妈妈…」乔瑟芬说。
两个男人没有作声。
「好哥哥,只有你能安慰爱德了…我走了以後的一段时间里…请你多多关照他。」乔瑟芬凄凄一笑。
「乔,你就歇下吧!」班劝道。
「嗯!好…」乔瑟芬说着也乏了,请求夫婿帮忙安置平躺,续言「已交代完最後遗愿了,现在宽心好多…」心情轻松地微笑起来,平静注视哥哥好一段时间後,沉沉缓缓地闭上眼睛,似乎入了梦,唇角仍挂丝欣慰笑意。
整室悄无人声,谧静地连窗外燕子滑过的声响都能够听见。
两天後的初夏雨夜里,乔瑟芬.葛兰诺尔在众亲人的陪伴下,含笑安息於夫婿怀抱里…。
光线昏暗的祈祷堂,躺着邸第的病故女主人,围绕四周的是团簇花海。靠近大门的一方,站有一一走过去向死者告别的亲戚友人及其後之仆人雇工群,哀悼气氛沉重肃穆,屋外黯淡细雨的天候似乎同染悲戚之色。
立於厅堂中央的男主人沉默依旧,慎静外表读不出透悲之底。孩子们分列两旁。最幼小的三岁女儿梅兰妮一脸天真无辜挨紧爸爸站着并四顾张望,完全不明白眼前是怎麽回事。十四岁的大女儿派翠西亚则默立父亲身畔无声啜泣着。孩子们的照顾者老马莎则一手牵着面无表情的二子安德鲁、另一手牵着高嘟嘴唇皱眉头的三子哈洛德站在主人的斜後方。协助管教及传授孩子应有之智识礼仪的家庭教师贝芙小姐及毕夏普先生则与宅第总务管理人佛莱许先生同列仆人群前方。亚德里安也在列,自从接获葛兰诺尔夫人病危通知,赶过来後便一直停留在这里,眼看着妈妈夫人阖然长逝,真的很感伤。丧礼中,往事浮然升起,眼泪也转在眶里了。
霏霏凄冷轻雨中,众人陪同葛兰诺尔夫人走完人生之最後一段路途。
痛失爱妻的中年男子,内心一片茫茫然,面对他者的慰问,只能见得嘴唇动作却听不到声音,似是观看一出寂然无声的电影片。然後,曲终人散了,只有伍德兹家人仍留下来。无论发生什麽事,这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弗兰索瓦勉强腾出空档,在奈特利夫妇的陪同下,於丧礼前夕赶来为葛兰诺尔夫人送终,以尽情谊。他们停留此地近一周後,就匆匆赶赴另场重要的演奏会去了。
乔瑟芬过世迄今已去半把月,爱德华的哀伤犹未止息,兀自闭处阴暗书房痛苦追念已逝往事。
伍德兹家人没有刻意去慰解丧妻者的愁悲,他们知道走出伤痛前需要一段时间沉淀情绪而无论其长短。孩子们的情绪安抚工作则交由伍德兹婆媳、老马莎及贝芙小姐代为处理。
这段时期里,打自童稚期懵懂意识萌发以来就暗恋上长腿叔叔的派翠西亚,常常信步走向所仰慕的叔叔,怀着新丧母的伤愁心情默默伫立,希冀从叔叔那儿获得温情安慰。而班也总是不吝惜地付出关怀之意,像慈父般代替好哥儿抚恤失母少女。
转眼又值仲夏时节,庭园内草木扶疏鸟语花香,伍德兹家人经常在这儿度过每个炎阳高张的白昼。尽管未识母丧的梅兰妮常在莉蒂雅伯母及爱蜜儿姐姐的陪伴玩耍下嬉笑度日,偶尔还是会哭闹着找妈妈。安德鲁和哈洛德喜爱围绕伍德兹奶奶左右,聆听奶奶以柔缓语调讲述母亲死後上天堂享受无忧喜悦生活的故事,其间还会问出一堆奇奇怪怪问题,差些难倒老伍德兹夫人。老伍德兹先生则半眯眼睛,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温馨景幕。派翠西亚还是喜欢待在长腿叔叔的身边。
某日,派翠西亚照旧缠着长腿叔叔。其少女情怀教她难以按捺内心所思所想,她非常想知道叔叔的内在感情世界是怎麽个模样。
「叔叔,」派翠西亚略怯生地开口「你有过心里最喜欢的人吗?」双颊粉噗噗地,语音低抑,似乎不希望他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班心下一动,眼光落在少女的侧面轮廓上,少女的侧面形象令他想起那已故世的乔瑟芬。
女孩羞怯地回头望男人。
「你的侧边模样像极了你的母亲。」男人说,一面伸手抚摸少女圆颅上系着黑缎蝴蝶结的蜜色微波浪发。
「我美丽吗?」少女歪着头问。
「当然。」男人微笑着点头。
「那麽,」少女将目光移回眼前一朵粉红娇嫩新蔷薇上「你喜欢我吗?」
男人莞尔一笑「我当然喜欢你,就像一个父亲爱惜自己的女儿那般样。」
少女忧愁起来,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而是…。
男人的思绪浮动起来,爱侣的影像泛上脑海。
「你还记得你的初恋情人吗?」少女怀愁问。
男人叹息长长,而後自嘲一笑「我没有所谓的初恋情人。」说时,瞥望女孩一眼,又说「别再问及我的年轻时代,你会很失望的,我在你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也将因之毁坏殆尽。」
少女圆起眼睛,惊愕於叔叔的回答,内心受了点小小伤害。
男人双手插入裤袋,微笑注视少女。
少女略微失望地垂下头,半晌又说「一定有许多女生像我一样地崇拜你。」
「嗯!确实是这样的。」男人承认。
「那,你有真正喜欢的人吗?」又回到第一个问题。
男人现出沉思神情。爱人的影像、过去的记忆飞旋眼前。
「她会比莉蒂雅伯母更美丽吗?还是像富尔顿叔叔的那般形象?」少女提起母丧期间经常见到的那名金发碧眼小个儿的美丽叔叔,寻续言「那位叔叔真的好美,可惜不是个女的,不然你们看起来真的很登对,像一对夫妻。」语气中杂有欣羡之情与丝微妒意。
男人只是微微一笑,那笑里有着一丝诡异与幸福的影子。
少女抬眼望向男人,对於叔叔的悦色表情与缄默感到奇怪「叔叔~」
男人被少女的一声呼唤给惊醒回神「嗯~」低哼一声。
「你想起什麽了?你的爱人?」少女注视着男人。
「我们可不可以不再继续谈这种事?」男人的笑容变得不甚自然。
「你一定很爱她,很想念她。」少女不理会男人的请求,兀自言语,语气带点嫉妒。
「派特,别再说了!」男人显然有些顾虑,口气硬了些。
少女住了嘴,却在湛蓝目眸中泛起星光点点。静了一下,摀起嘴唇伤心地跑开去,心绪受到打击而澎湃不止。她知道,长腿叔叔铁定很爱那个人,他不和别人结婚是因为一直爱着跟他无缘的那个人,而他也永远都会将她当成小孩子看待。叔叔是个四十好几的成熟男人,而她却只有十四岁,一个还未能论及婚嫁的青春少女。造化太捉弄人,竟教她爱上他。如果他能多注意她一点,能多多关爱她,不论他的过去如何,她仍然心甘情愿地想要嫁给他,照顾他一辈子,可是,可是…。
男人望着渐奔渐远的轻盈形体,心下感慨极了。
园内其他人望见此幕,均感奇怪。老伍德兹先生过来关心情况。
「那孩子怎麽了?怎麽忽然就那样跑走了。」老人问儿子。
「小女孩长大了,正在织梦哩!」男人若有所思地说。
老先生思索了一下「啊哈!小姑娘当真喜欢上你啦!真是个傻丫头。」说完莞尔一笑。
「可怜的舒儿,失去妻子已经够难受了,尔後还得操烦派翠西亚的心事,日子将如何昏暗了。」男人叹息说道。
老先生挑眉歪歪头,不晓得如何评论此事。
「也罢,黑暗时期终究会过去,目前只能静静等待黎明了。」男人说。
「嗯!」老先生点头认同儿子的说法。
越二夜,班循往例於夜寐前阅读文学读物,正当准备熄灯睡下,房门被轻叩作响。
唯恐又来个自愿献身的傻子搅扰,便防备地问「是谁?有何重要事麽?」
「是我。」门外人应声。
这是预料中的惊喜,更意味着转机,爱德华就要破茧而出。重新点灯,三步并两步去开门。
「乔回来看我了!」甫一入内,爱德华即脱口而出。昏暗中仍能见得那原本怆郁的面色焕出一丝光彩,眼鼻部位的片红显示曾哭泣过,长久的郁结压抑终於发泄出来了。
「真的?!」班闭紧门,勾搭哥儿的肩背朝床座走去。
「喔!天哪,天哪!」爱德华低呼着,眼泪再度不听使唤地簌簌下。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然遇得类此天人永隔事,真不由得人泪泗断肠。
班默然温柔地将爱德华搂进怀里,任由对方尽情发泄内心之恸,这是绝对必要的举措。
持续一段时间的静默後,爱德华心绪平缓下来「夜这样地深,我是否打扰了你?」仍低咽着。
「一点也不!我倒喜见你的伤悲倾泻出来,我一直等待这一刻而不欲见你被所谓『坚强』给困死。」班回答。
「谢谢你。」爱德华微微一笑。
「乔好麽?」班关切问,揉揉搓搓好哥儿的上臂。
爱德华无奈一笑「她来责备我的自闭哀伤让她不得安息。」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班微笑着点头「不是麽?乔绝非自愿这样早死,生前既是个尽责的妻子与母亲,死了当然还会继续操心你们父子的生活。」抚摸哥儿的头发「你伤悼乔的死是正常的,却不能长此以往,那只会让乔更加无法安心长眠。」
爱德华俯进好兄弟的腿膀上,沉默不语。
「生离死别乃人生之必然无奈,自创世纪以来,便无人脱得过这般悲感景状。」班说此话时,心境同感凄凉「谁也不会愿意见得自己深爱的人提前离去人世,离开自己;同样的,也没有人想要遗下所爱,提早进入透明世界。」垂着头,恍若出世般地沉想静思。
「乔来探我时,她哭了。」沉默好一段时间後的爱德华喃喃自语般地说话「哭得好伤心,我上前将她揽入怀里。一如生人般,我感觉到她的实体存在,好似还活存世上,但她的身体却那样地冰冷,寒透骨髓般的冰冷。」泪水滑过鼻梁和入另一眼角滴落班的腿膀。
班轻抚好哥儿的头发,静静倾听那哀伤灵魂的低语。
爱德华闭上眼,任泪零零「我疯狂地摩挲她的冰凉身子,却怎也无法温暖那冰霜似的躯体。」握紧了的拳头发颤着「她仰面凝视我,眼里满是哀戚,我终於忍受不住,只觉自己刹那间崩溃了。」抱住脸面,涕霰更甚「我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以为可以不掉一滴眼泪地度过这段黑暗时期,我强忍丧妻之痛,伪饰坚强…」悲惨地呵笑几声「但我终究是个血肉之躯,我也有我的终极限度,我的坚固面具还是被粉碎了。」静默下来。
班心戚戚焉地聆听而喟然叹息。犹记两人共同成长的岁月里,爱德罕少感情用事。他俩的情形正好相反,童年时期的爱德常常为着他与镇童打架闹事被父亲修理情景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及长则变成自己常因感情困扰而哭哭啼啼。於今,爱德同样遭遇了感情变故,铁汉般的他终也难逃内心酸苦的猛烈冲击而屈服於无底凝悲之魔威底下。啊!爱的太深浓,伤的就更重,而『坚强』於此则无济事,软弱的眼泪或许更能安慰人。当泪水涤去深沉哀恸,昇华心灵,平静临降,人生方得以新始。
「可怜的乔,可怜的乔!生时,无法安心休息;死了,也无能得到安宁。都是我…是我的错…」爱德华继续喃喃自语。
「舒儿…」班抚爱好兄弟。
又是良久寂静。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爱德华低低哝哝。
夜是如此宁静,风在窗外轻轻叩问。残月斜悬枝头,半掩浮云,伴随星斗撒天。
与哥儿并肩躺卧,熄灯後的班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视整片阒黑,仍无有睡意。反思回顾月来种种,心下慨然唏嘘。
半梦半醒中,忽见一团朦胧光体集聚成形,蓦然间,乔的身影由浑渐晰,一袭装扮是入土之盛装,哀怨笑容令人怜爱不已。班目触而惊异万分却动弹不得。乔不开口,其意念语音直贯脑海『啊!亲爱的好哥哥,我必须离开了,虽然我很舍不下他们父子,但也无法久留人世。所以,爱德的事就拜托你了。』语毕,那清晰影像便在那抹忧郁笑颜中逐渐模糊消失了。
「乔~」魔障解除後,班奋力坐起大喊。
班叫喊的同时,爱德华也愕然跳起,望进虚杳黑暗之中,一只手伸悬半空,却无法出声呼喊。
片刻静默後,爱德华颓然掩面,但没有哭泣。随後,班将他拥个满怀。
「你也看见她了?!」爱德华低哝。
「嗯!」班爱抚好哥儿,亲吻其发。
又是一阵沉默,後而班开口「让她安息吧!」
「终於能够体会雷恩哈特离开你时,你内心感受到的冲击痛苦。」爱德华软弱说「以前,总以为自己绝不会为生离死别之事所扰。及今,遭逢这样深重打击,始知从前的我是天真了点。」
班搓搓哥儿的臂膀,没有说话。
「唉~悲哀呀!真是悲哀!」爱德华深深叹息。
「哎~人生不就是这麽回事?!终有一日,我们的肉身也会老朽归返地土,而由子孙亲友来为我们哀哭吊唁。」班泰然一笑。
爱德华仰面望兄弟,若有所思。班注视对方,亲密地摸摸他的脑颅。
「童年离我们好远了。」爱德华感慨。
「真怀念过去的一切,」班低语,喟息着笑「我的小舒儿。」说着朝其额心亲吻一记。
爱德华淡然微笑,过一忽儿,吻班的唇,後以言「儿时相处至今,第一次这样吻你,谅你不会见怪才是。」
「有点意外倒是真的。」班笑道。
「我们睡下吧!天都快亮了。」爱德华钻出身来,又望了哥儿一阵子,而後躺下去。
「很想告诉你,哪日你先走我一步,我心上的一部分将会是空的。」班如是说。
爱德华没作声,只是紧握住哥儿的手,以之传达内心无尽感动之意。
「你永远知道,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不是?!」班又说。
「谢谢你,你真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安慰。」爱德华感触良深地说道。
长吁一息,班回握好哥儿的手「一直忘记向你表达最深的敬谢之意。」感慨一笑「多年前,我身陷纸醉金迷颓境时期,你未曾轻蔑我与离弃我的仁义深情及其後的包容相待。」顿着晃儿,无尽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惠予我的再造之恩,我永志难忘。」
爱德华点头微笑表示纳受谢意,并将另一手叠上哥儿的手,紧紧握之。
班亲吻兄弟的额心,与之并躺。两人从而搂抱一起,如同儿时般的亲密无间。至此,这一深刻情感已然超越亲情、友谊、以及情慾层面,转而形成精神上相濡互赖支持的温纯情意,成为形而上之美学的一部,在双方日後生命里持续连绵不断,更逐年酿酵成醇厚陈酒,甘甜纯香,余味无穷。
见东天之既白,云雀歌响辽传四方。玫瑰色曦晕逐由橙黄亮蓝所取代,又是一日初始。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失去爱妻的爱德华在心理上渐渐接受了生活里不再有乔穿梭其中的残酷现实;晑前屋宇四下角落心因性之空虚薄明已逐日消散。伍德兹夫妇与班依然生活於此;最年幼的梅兰妮已交由亨利夫妇代为扶养照顾;派翠西亚则负起身为大姐之责,暂代母职协助贝芙小姐管教两名弟弟。
家族内所有公私事务全又落回爱德华身上。刚丧妻不久的他仍无法用上许多心思於手头杂事,索性将宅内杂务托付佛莱许先生代掌,同时考虑着延请班回来辅助事业,再不然就将一些不重要的产权赠与表兄弟们以精减现有庞杂事务。然而,家业繁难未止,新烦忧旋即已至,他发现大女儿对待班的态度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经班证实而知晓派翠西亚对於哥儿的爱慕之情,这令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乘着八月末晴阳煦照天候暖热之日,大夥来到豪宅庭园外野卉竞艳芳草油绿之宽阔坪地进行周末午后闲适散心。爱德华与班并走一道,初时尚与家属们同行,而後不自觉地越离越远。派翠西亚虽身伴爷爷而行,却不住地将目光投注於长腿叔叔身上,十分好奇於父叔间的谈话内容。
「何时返法?」爱德华问「实在很抱歉,我的事耽搁了你这样长的时间。」
班低声一笑「下个月初。」
爱德华拍一记哥儿的肩膀「现在换成我羡慕你。」一声短吁「真是风水轮流转。」
班抽唇一笑。
「你能不能考虑留在我这里?我很想拜托你过来帮忙我处理业务哩!」爱德华投出有所希求的讯息。
「可惜我想我的爱人想疯了,不然我真的很想帮忙。」班如此回覆。
「那我只好将较不重要的土地另行处理了,反正迟早得脱手,那些土地可能逐渐被政府徵用为公共建设,实在没什麽可惜。」说着,爱德华不禁叹了气「乔已经不在了,这些东西也变得怪烦人的,真想一次抛个精光。」
「再找个能干的年轻女人来帮忙撑持场面吧!横竖是乔的临终遗言,我想她会乐意见你有人陪度晚年。况且及至目前,孩子们还是需要有个母亲来照顾。」班说。
「说得容易!见识过许多女人,才寻到乔这麽样聪慧有头脑的女子,至少她不会迷恋表相美好的男人。」爱德华不抱希望地说道。
「你又刺我一刀了,好像全是我的错。」班作出心口受伤模样地玩笑道。
「话说回来,其实也全非你的错,你对自身外貌无从作选择。你天生风采迷人,女性会喜欢你这类型的男子,再正常不过。」爱德华摊摊手说。
「哎~这张脸,这付高身骨架抬高了我的价值,也同时让我吃上不少苦头。就虚爱表相之人而言,它们确是极好的东西,带着它们进入社交场或花柳巷准让人享得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但教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却会带来重重难题,即令努力驱除眼前障碍物,着意设下人际距离、保持自身分寸,周身却永远布有一波又一波迷障教你烦不胜烦。」班首次这般抱怨伴随自身傲人价值而来的烦恼。
「莫怪乎你要把自己包装成老古董。」爱德华冽嘴笑。
「没错!」班哼气「现在世界上我最害怕的生物,就是『女人』!」
「也包括我女儿?!」爱德华又笑了。
「我很庆幸爱咪是我的血缘甥女也理智的多,不然我就要更头大了。」班避开正面回答。
「爱咪是个如花似玉的娇美大姑娘,传有嫂子良好风范性情,日後哪个幸运绅士拥有她,那可将是一生美满幸福。」爱德华称赞道。
「可爱的派特何尝不是?!」班笑说。
「若非你心有所属,我绝无反对她想嫁给你的心意。毕竟派特与你的情况和那个老女人与你的情形大不相同。」爱德华不经意地提起那件不名誉的罗曼事。
班清楚地感觉到胸口被拳头搥上一记,那个压底可耻记忆再度被提上台面,令他有种被羞辱的不悦感,即使明知对方绝非出於恶意如此。为此,没作声。
沉默下来。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忘记还有後头那干人。
「真是想不到,雷恩哈特最後还是击败所有女人,独个儿占有你的心神,连我那正当荳蔻芳华的姑娘也敌不过他将逐年逝去的青春。」爱德华微有感叹。
「嗳~汝言差矣!我爱的是他的心身整体,不仅只外表美貌。外在皮相是靠不住的,它会因时光流逝而老朽枯败;唯有真纯灵智才能永保人生精质美善。」班微笑,又说「雷恩的美质超越纷繁俗世,在他的灵魂里有种说不出的真率净淳,尤其我俩独处时刻,那独特质性更是显露无遗。」沉醉其中「我一直认为,他是来自天界仙境的安琪儿,所有深识他者悉为其纯静所吸引,而我则何其幸运地拥有他。」
「呵!依你曾经年少轻佻性,你是用不正当手段来占有他的身体的吧!」爱德华从前那个爱讥讽哥儿的老毛病又跳出来了。
班一阵面红耳热地微笑默认。
「我就想嘛!雷恩哈特怎可能平白无故把自己的身体随随便便交给你,他又不是不了解你当时的花心癖。」爱德华挥转着手说道。
「倘使人生能够重新来过,我将不敢再像前半生那般挥霍青春。你不知道,近月来,过去的堕落生活片段不知何时竟成我夜寝时分之恶梦来源。真是可怕呀!」班拧起眉头说着「那些淫妇的浪荡笑声真是刺耳极了,杯晃交错的喧聒吵杂声灼人耳膜。我时常梦见那些无脸的下流人物猛追着我跑,有时那些东西则化成荆棘藤蔓急速漫延其触须荆条朝我袭来,虽然下意识知觉那些只是梦境场景,但仍吓得我浑身冷汗直冒,每每因此惊醒过来。」
「当心呀!这类梦景可能与你的自我压抑有关,也或许是提醒你得赶快回去找伴了。你多久没有…」爱德华举拳作个推进动作与口哨暗示。
班呼气「都是为了你啊。」
「喔!难得你能憋得这麽久,莫怪你要作恶梦了。」爱德华煞有介事地说。
班带着怀疑眼光望哥儿。即使曾因好奇而拜读心理学大师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却不悦於将理论与自身实际经验之间作任何联结,也拒绝对那些理论根据作评判,因而无有对夜半梦境及自我心灵底蕴进行深入思索探究。
「非得是雷恩哈特麽?」爱德华问「真的没有人能替代他?!」
「雷恩有忧郁症的底,我可不能随便乱来,免得他又要跟我没完没了。」
「你何时变得这麽乖了,真难以想像。」爱德华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谢谢你的关心。」班说「你还是多多想想自己的将来吧!」
「嗳~真是奇怪呀!我只听说过,情谊亲密的男子们为着生活中突然介入之美丽女人而闹不快,然则我俩却是为了一个美男子?!」爱德华有股啼笑皆非的错乱感胡扰於腹背之间而致莫可奈何。
班闷声笑而未答,伸臂搭来好哥儿,摇摇摆摆地踱步走着。
「雷恩哈特正如甘醇烈酒,几乎可以醉死你,要不就是溺死你。」爱德华仰望远天,如此形容那名中学同学。
「喔!可不尽然如此。相反的,我的人生因他而丰富,作梦再不比我俩共有的爱情生活更美妙。」莞尔而笑「啊!有着雷恩赖在怀中撒娇的日子多美好呀!我爱他的赤子心灵,直入了骨髓。」迎着风,在对爱人的怀忆中,班的心思自由自在游徜其间,突兴一念「来吧!咱们来比赛,看谁先去达那棵老橡树下,谁就赢。」双目闪闪发光地指向远方单一株老橡,神采昂扬。
「有何不可?!谁怕谁!」爱德华欣然同意,勃发的童心顿教他整脸焕生忻悦光采。
「那麽就从这儿起跑吧!」班站定位,与爱德华同时弯下腰,相视笑。半分钟後,班大喊「预备~去~」一声令下,两人同时拔腿飞奔而去。
这时,远远落在後方的两名小男孩见状,便有样学样起来。哈洛德首先挣脱奶奶的手,嬉笑着向老橡树跑去;後而安德鲁,他边跑边呼着弟弟的名字,不出一分钟便超越了弟弟,还回头向哈洛德扮了个鬼脸。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多有趣的一个画面啊!」伍德兹夫人笑说。
「许久未曾见得舒儿那般的开怀笑容。」伍德兹先生微笑说「时间过得真快,乔长眠至今已越二月,而感觉上却像是度过两季秋了。」
「倘使亲爱的乔地下有知,见到舒儿如此愉悦欣笑,必会感到安慰的。」伍德兹夫人安心地说。
老橡树下的两个男人正哈腰喘息,并以亲密肢体动作彼此嬉弄;前方两名小男孩仍努力奔赴共同目标,哈洛德一路尖声叫嚷着要哥哥拉他一把,安德鲁的速度则因之时快时慢。男人们向这方老少挥手招呼,笑望候俟男孩们的去临。
「他们的感情真好。」派翠西亚看着远处情景,心下微有怅意地说。
「若非你父亲的出现并进入我们家庭,我可要头痛得更久了。」伍德兹夫人笑说从前「你有所不知,你叔叔小时候酷爱黏我,还调皮好动的很。他呀,虽不至於片刻不离我,然一旦走出其视野范围外,紧接而来的会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大哭,再下一幕就是扣紧我的颈项半点钟不放人。这真个屡试不爽,我半无骗人之意。」摇头无奈微笑「就为着他黏昵人的古怪个性,让我没法再生个孩子。你可知道,我多希望能有个女娃儿,好将她打扮成可爱娃偶。」
「是真的吗?这故事听来挺夸张的!」派翠西亚问疑。
「是真的。」伍德兹夫人笑着说「呀!我忽然想起一件趣事哩!犹记班五岁那年夏末,对於舒儿之来到我们家庭简直欢喜的不得了,一直巴着人家不放,好像捡到珍宝似的。当天晚餐则有趣着呢,从没见过班那样地兴奋,整个晚餐场扭动不停,一刻也静不下来。」笑出声来,後而接续「更妙的是,班竟然不顾嘴巴里仍塞着食物就朝人家脸颊亲上去,当下我们可爱的小舒儿就那麽满脸错愕地獃住了,那表情真教人终生难忘呀!」
「真的?!」派翠西亚睁起圆圆眼睛,感到十分有趣。
「你们瞧,孩子们抵达目的地了。」伍德兹先生举起手杖朝前方指去。
爱德华抱起哈洛德,为他拭去满头汗珠;班则将较年长的安德鲁靠拢自己,躬身逗玩他,男孩闪扭着身体喀喀笑个不停。然後他们一齐朝这方挥舞手臂,小孩子们更高声叫嚷着听不清楚的语句。
这方亦朝那方示意招呼着。
「真是怀念那段幸福时日。」伍德兹夫人的思绪停留回忆里。
「您们为我父亲取的名字-舒儿,怎麽听都很孩子气。为什麽您们一再称呼这个名号,而不用爱德华-我父亲的本名。」派翠西亚奇怪问。
「这个嘛!一方面是习惯性称呼,一方面是你父亲的要求。忆及刚引进你父亲的当时,他的个儿体态便较你叔父娇小,甚且长得白白净净且所蓄发型略长,酷似个小女孩,相当漂亮可爱。而为着自己曾失去且又求之不得的女孩儿,我就想出这麽一个中性童趣的名字作为他的新名字。」伍德兹夫人回道。
「啊!原来如此。」派翠西亚点头表示理解。
「从前,你父亲在我们家都被当成排序最小的么子。不过,就之後追查结果,原来你父亲较你那班哲明叔叔年长月余。由此可见,身材体型不足以代表年龄大小。但是我们早已习惯如此认定,怎麽也没法改变过来。」伍德兹先生说。
「那麽,我祖母是何许人物呢?为何不曾听我父亲提及。」少女追问道。
「就寻查结果得知,郝斯威尔小姐系出身孤儿院,後为贝德福的郝斯威尔家收养,少女时期曾远赴伦敦城就读某一女子学校。郝斯威尔小姐在义国翡冷翠邂逅年轻的葛兰诺尔先生,即你祖父。他俩书信往返地交往一段时间後,未得老葛兰诺尔伯爵允准即自行秘密结婚,这婚姻当然不为这家族承认;而且似乎也没有得到郝斯威尔家的同意及祝福,因为你祖父的日记本记事资料里,无只字片语提及郝斯威尔家後来是否仍与他们有所来往。而他俩之间生下的孩子就是你父亲。」伍德兹先生说。
「那我父亲又是怎样进入您们家庭的呢?」派翠西亚继续追问。
「唉~说来顶悲哀的,我可怜的孩子。」伍德兹夫人喟然感慨「舒儿此生实在不尽如意。虽然贵为伯爵,拥有大批财产,却不幸早年失亲、遭遇遗弃,今又中年丧妻,真不知道下次还要遭逢什麽样的打击了,真让人忍不住为他担心。」
夫人此言既出,爷孙俩顿感心头黯然,因而缄默着。
几分钟後,一夥人便相聚一起了。在老橡树浓荫遮蔽下,凉风徐徐拂来,其间童音笑声及成人们的间断交谈声中,光阴不知不觉地悄然溜逝了。
自从乔瑟芬过世,爱德华的金钱掌控度已不若向前般紧缩。日後更支出大量经费惠及专门从事抚育不幸或者失养儿童的教会机构,聊表对於伍德兹夫妇养育厚爱恩德的无限感激之情,并以推及较他更加不幸的孤苦儿童。其长女派翠西亚亦於日後全心投入儿童福利工作,终身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