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出前,有段時間特別冷 — 9. 淨灘

正文 日出前,有段時間特別冷 — 9. 淨灘

「这间早餐店的装潢是他自己设计的,菜单上的餐点也是他自己设计的,主打中西混合的创意早餐料理。」

「提供一个舒适的环境,让人每天在这里慢慢享受一天最重要的一餐。」Luku有条不紊地像是说故事一样。

我安静地听着,不敢打岔。

「他的家人以及很多同学都无法理解他究竟在想什麽,甚至有些人觉得他浪费了学历。」

我点点头,我能懂其他人会这样想的原因。

「我当时也是充满好奇。所以有一天特别跑去台东找他,到他的店里吃早餐。」

「他的店当然不像大都市有规模的早餐店那麽豪华,但是却相当温馨,处处有他手做的巧思,连菜单都是手绘的漫画图样,让人看了很开心。」

我好像可以看见Luku描绘的这麽一间小店。

「我看着我的学长站在吧台後方帮客人准备着早餐,脸上始终都是挂着一种幸福的笑脸,我忽然好像开始懂他了。」

「後来他忙完之後,当天闭店前,他坐下来与我聊天。我忍不住问了许多人心中的疑问,放弃了之前的学历不会可惜吗?」

「我的学长摇摇头,他说,读书让我开了一扇窗,看见不同的世界,但是读书不代表未来的工作。我希望我的工作是做我有兴趣的事。这,就是我的兴趣。」

Luku停顿了一会,我好像看见他的学长脸上幸福的表情。Luku继续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脸上的笑容。」

「好有智慧的人。」我发出敬佩的赞同。「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世上的事情,不是每件事都与金钱有关。我虽然也不知道能帮上什麽忙,但是或许我们应该做的事,不是去为他做什麽,而是帮他开另一扇窗。」Luku安祥地平躺着。

我点点头,「谢谢你。」我感动地说不出其他话。我觉得,Luku的这番话也帮我开了另一扇窗。

那一夜,我睡得好沉,心无罣碍,一觉到天亮。

隔天是周六,学生不上课,我们也放假一天。原本想说可以好好睡到自然醒,不过部落的生活完全不可能睡太晚,首先因为前一晚通常早睡,睡眠时间已够,此外,部落的野鸡真的是不受控制,天未亮就会开始乱啼叫,吵得人真的很难熟睡。

所以八点左右,我们所有老师也都如常地早已起床围坐在厨房餐桌吃早餐。

这虽然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个周末,本应该好好放松去附近走走,但是我们之前就讨论过要利用今天去海边捡垃圾,所以早餐我们就开始计画要如何执行这项行动。

大家担心正午时间如果顶着大太阳捡垃圾可能会有中暑的危险,所以最後决定等午餐过後约莫两点出发,请高爸爸开小货车载我们下山,在海边捡个两个小时左右的垃圾,然後再请高爸爸约莫五点回到海边接我们。而早上的时间,大家可以放松一下,或者各自准备下周要上课的教材。

我因为仍旧怀有一丝Diang愿意学英文的希望,所以觉得还是应该要准备些资料,以免到时後万一Diang态度改变,我会没有东西与他分享。又或者,如果到时候他真的完全都不想学英文了,那我又应该与他分享什麽,总不能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度过接下来的五天吧。

我为此烦恼,翻着我带来的课本以及歌谱,希望找到一些想法。以前在学校附近担任家教老师时都不用这麽辛苦,都市的小孩补习都是为了考试拿高分,所以只要准备一堆文法书与考题敎他们即可。这是第一次让我发觉原来教书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Luku闲着无聊在我旁边绕来绕去,吵着要我陪他到附近走走,我不想理他,说我要准备上课资料,他同样是那个论调,说到时候见招拆招就好,不用准备。我没法像他这麽有把握,我说如果我没有准备,我到时候就会不知所措。他说我就是太紧张了,要学会放松;我说我羡慕他这样的个性,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改变。

他因为说不过,只好自己出门散步。我看着他失望离开的身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开始认真准备资料後,我一下子就忘了他的失望,而时间也一下子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学姊他们又回到厨房要准备午餐了,我才想起来Luku怎麽还没有回来,我看我手边准备的资料应该够了,便到外面找他。

虽然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们一起发现到的小溪。我猜他应该在那边享受天然的芬多精吧!

我顺着往小溪的小路绕进去,果然才闪过路旁人高的杂草之後,就看到他悠闲地躺在一个大石头上,像是睡着了一般。我偷偷摸摸地靠近,想去吓唬他。

走到他身旁,才张嘴想要大叫吓他,他就开口说,你来了喔。反而是我被吓了一跳。

「你怎麽知道是我?」我做贼心虚地问。

「你走路这麽大声。」他闭着眼睛説。

「是吗?」我在他旁边坐下,「可是也不一定是我啊?」

「不是你会是谁?」他悠哉地说。

「部落的小朋友啊。」我捡着地上的小石头。

「小朋友才不会这麽笨。」他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勒住我的脖子。

「可恶。」我的双手本能地拉住他的手臂想要反抗,顺便打了他的手好几下。

他没有放开,也没有特别用力,就只是勾着我的脖子,好像是个放松的姿势。

我打了几下,看他没有反应,也就算了。不过还是用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深怕他忽然一下子用力勒我脖子。另一只手继续挑着地上的小石头。

「你都一直躺在这里喔?」我好奇刚才他都在干麻。

「没有。刚才沿着溪往上游走了一下,去看看有没有什麽特别的地方。」Luku还是安稳不动地躺着。

「有找到什麽?」勾起我的好奇心。

「有。一个很适合玩水的地方。」

「真的!很远吗?」我开心地拍他的手臂。

「不远,一小段路。」

「太好了!改天找大家一起去玩水!」我开心地说。

「好啊。」Luku也开心地回答。

「阳光照得好舒服。」我闭上眼睛抬头享受日光,「你还真会享受。躺在这麽舒服的地方。」

「那当然。来到这麽棒的地方,如果不懂得享受,不就是暴殄天物吗?」Luku的手臂忽然用力勒我一下。

「恶,」我直觉地叫出声,「是是是!」激动地拍着他的手臂。他当然没有真的用力,立刻又恢复刚才舒服的姿势。

「这样会不会中暑啊?」我防卫性地拉着他的手臂。

「哪那麽容易中暑!」「喔。」我跟着放松地晒着太阳。

不一会儿,我才想起,「对了,我是来找你回去吃饭的!」说完就快速地从他手臂中挣脱站了起来。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走啦!回去吃饭了。」我推了他一下。

「拉我。」他伸出一只手。

「吼,懒人。」我边说边将他拉起。

「背我。」他拉着我的手没放。

「为什麽要我背你?」我试图甩开他的手。

「不管。好累喔!」他硬将我拉近他的身边,然後压着我的肩膀跳上我的背。

「啊!好重啊!」我吃力地站着,「我要被你压死了!」我双腿发抖快要跌倒。

「走啊!」他一派轻松双手绕着我的肩。

「走不动啦!你这麽重!谁背得动你啊!」我大叫着,身体摇摇晃晃。

「好吧。那你拖着我走吧。」他将双脚放下踩在地上,双手依旧环绕着我的肩。

「你以为你是小朋友喔!」我试着想要挣脱。

「不管。走啊!」他将头舒服地靠在我肩上。

「可恶的家伙。」我实在甩不开他,只好吃力地拖着他慢慢前进。他则是舒服地倚靠着我,慢慢跟着缓步前进。

原本舒服的太阳,因为我用力的关系,一下子全身都热了起来,留了满头的汗。

风吹过我们的时候,我闻到他气息中传来阳光的味道。

「好啦,谢罗!」几分钟後,他站直双脚,一只手勾着我的肩,自己开始走路。

「终於。累死我了。」我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汗水。

「你也流太多汗了!」他看着我的脸大笑。

「还敢说!也不想想自己有多重!」我气喘吁吁。

「是你太虚了!要多运动!」Luku理直气壮。

「什麽运动?要练举重吗?」我咬牙切齿。

「好啦,要不然换我背你。」Luku做出半蹲的姿势。

「不用。快走!」我才不好意思让他背。

「是你自己不要的喔!」他开心地大步走。

我懒得理他,快速地走着。

回到厨房,果然午餐都准备好了。学姊招呼我们坐下用餐,我说我要先去洗把脸,就走往後面厨房外面的洗手台。

「外面这麽热啊?」学姊看着我满头汗惊讶地问。

我没空回答只想尽快洗脸,Luku则像是事不关己地开心地坐在餐桌旁。

今天午餐学姊们特别也加了一道菜,说是因为今天下午应该会很累,要我们多吃点,储备体力。我们每个人果然也比平常多吃了一些。

午餐吃完才休息一下,高爸爸就开出那辆小货车在门前广场等我们了。我们将备好的大型垃圾袋以及手套、垃圾夹等放上车後,我们也跟着跳上车。

时间一到准时出发,所有人如同那天要去赏花时一样开心。

高爸爸将我们放在海边时,约莫下午两点半左右,太阳依旧很大。高爸爸提醒我们要找时间休息与喝水,然後说大约五点会回来接我们。我们开心地挥手向高爸爸道别。

走到沙滩边,看到第一天刚到时的大海,心中有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觉。因为不再是当初的观光客了,所以开始发现这片美丽的沙滩上,果然到处都有各种垃圾。

「开工吧!」学姊一声令下,我们一人拿一个垃圾袋,分头开始将散落各处的垃圾夹进袋内。

学姊他们三个人往右边一路捡过去,Luku与我则是往左边的方向慢慢捡。

「怎会有这麽多奇奇怪怪的垃圾?」过了一会儿,我一边将垃圾捡进垃圾袋,一边忍不住抱怨起来。

Luku耸耸肩,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这些人真懒,真是没公德心。」我直接说出心里话。

「或者说,有太多人深信自己是万物之灵,是这个世界的老大,所以可以为所欲为。」Luku的语气中透露习以为常的感觉。

「说得对,自私地滥用这个世界的资源,却不知道珍惜。」我比较忿忿不平。

「却忘了我们怎麽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天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反扑我们。」他说。

「大家就是少了环保意识,不懂我们其实与整个大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无法分割。」我说。

「也少了爱,将万物视为一体的大爱。不去分彼此,不分高低的爱。」他说。

「爱!」我觉得有道理,重复了这个字。

「如果我们爱这个世界的万物像是爱自己一样,我们就不会做出那麽多残忍的事,或是自私的事。」Luku像是单纯地陈述事实,语气中没有失望或沮丧。

「是啊,这种大爱,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懂。」我忽然觉得很难,难怪这个世界会愈来愈糟。

「的确不简单,这是一门需要一生努力学习的功课。」他淡淡地说。

「我忘了曾经在哪里看过,说我们人类的历史就是一段自我毁灭的过程。」我无奈地说。既残酷又真实。

「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放弃希望。还好人性中还有这光明的一面。」Luku夹起一个宝特瓶丢入垃圾袋内。

「也是。如果愈来愈多人懂得珍惜这个地球,或许有天真的会不一样。」我拖着沉重的垃圾袋继续前进。

「是啊,珍惜我们所拥有的一切。」Luku微笑看我。

「爱,是吗?」我看着他,「光是小情小爱就让人困惑不已了,真的能有心思管到大爱吗?」我不是扫兴,只是觉得究竟有多少人可以得到这样的大智慧。

「你会吗?」Luku忽然问我。

「我想我会愿意尝试。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我真的没有信心。

「那就够了!只要大家都愿意尝试,这就是希望了。」

「可是人类毕竟是七情六慾的生物,很容易被情绪与慾望所左右。」我说出现实面。

「所以才说要学啊。要学会控制自己。要学会斩断自以为是的情爱。」他说。

「好难。听起来好像要出家才行。」我笑说。

「的确不简单。不过,不能因为遇到困难就放弃,不是吗?人类的历史除了是一段自我毁灭的过程,同样也是一段不断尝试解决问题的过程。物质生活的进步就是一个证明。心灵上的各种渴求也是一种证明。我们在自我毁灭与自我成长中齐步并进,最後哪边会获胜,端看世界上有多少人愿意努力了。」阳光斜射下,Luku的身影有如巨人般一样大。

「没错啊!」我想起自己的小情小爱,一脸尴尬。

「不过也不应该说得太难,否则大家就不想努力了。」

「可是真的不简单啊!」七情六慾如何突破。

「不要将爱分等级,不要分大爱或小爱。爱就是爱,一视同仁的爱。」他说。

「一视同仁?」我好奇。

「爱他人如自己,爱动物、植物、这片山水,都像爱自己一样。不要认为要多花太多心力,就像是爱自己一样的简单去面对世间万物就好。爱,像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耗费心力。愈是不刻意的爱,愈能长久,也愈真诚。」他解释。

「话虽如此,真的做得到吗?人类的爱中,多少都有自私的成分,想要占有,自以为是的为对方好,亲疏远近的差别等等,怎麽可能都一样?」我不是故意想唱反调,是真心觉得不可能。

「是啊,一开始真的都不一样。随着智慧增长,或许就能慢慢看懂这一切。我们都还在学习,不是吗?」他笑说。

「是啊。」我有看懂的一天吗?我不敢想。

「加油吧!」Luku继续将垃圾夹入袋内。

「加油!」我不知道Luku是指我们眼前还有好多垃圾要清,还是指我们刚才的对话内容。一切都要加油,小到我们个人,大到世界上全人类。加油,就是一种希望。

加油,我对自己内心的怯懦与小情小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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