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几棵树轻微地摆动着,「当然是风吹的啊!」
「你能确定不是树自己动的?」他歪着头看我。
「…不能。」我的确也没有把握。
「那,是树在动?还是我们的心在动?」他还是盯着我看。
「心吧。」我跟随着他的逻辑走。
「所以你的心不动,树就会停吗?」他继续追问。
我诚实地摇摇头。
「如果风不停,树能停吗?」他又看向树。
「可能要一起停吧。」我实在搞不懂这些话。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小声地说。
「子欲养而亲不待吗?」我顺着接,「是人生的无奈。」
「是啊,无奈…」他还是轻声地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心事重重,「怎麽了?」我担心地问。
「没事,」他立刻打起精神看我,「你应该快中暑了吧!」
我的确感觉到自己已经一身汗,「哈哈,真的很热。」
「把水喝完,去洗把脸吧。」他説。
「你不喝吗?」我把水拿给他。
「你喝就好。」他摇摇头。
「你也流很多汗啊。」我坚持着,没有将手收回。
他接过水,喝了一口後又递还我,「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满意地将剩下的水喝光。
在洗手间洗过脸後,整个人舒爽许多。
Luku说还有下一站。我说也是神秘的地方吗?他笑着点点头。我们继续赶路。
下山容易多了,我的小车也开心沿途呼啸。
从郊区回到市区,改变的是住宅密度,还有我手扶的位置。就像当时在部落一样,我也只敢在山间小路上抱紧他。
台中的道路已经算是宽敞,不过Luku在市区内总有办法钻着小路避开人潮与车潮。
原本也没有什麽,但是多年後我才发现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我完全无法记住路径,更不用说不曾知道这个地方的地址,若不是拜现代谷歌之赐,我想我永远都找不到这些地方。
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後,我们的小车在穿过几个小巷之後,眼前忽然又出现一个开阔的广场,依旧有个高大的牌坊,上面写着:『醒修宫』。
我们在广场旁边的巷子停好车,从牌坊下进入广场。
广场上空无杂物,是市区巷弄内的别有天地,让人在繁杂的市区中,偷得一片难得的舒适与惬意。
最先跳入眼帘的除了是蔚蓝的晴空之外,就是右侧的一尊高约两层楼的黑色铜雕,是关圣帝君手拿青龙偃月刀坐在宝马上的英姿。我学着Luku,虔诚地对着雕像合掌礼拜。
再往前走,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鲤鱼池塘,四周环绕着小小的假山,同时池塘上各自横跨一座小桥,而且旁边还有凉亭可供休憩。为庄严的环境中增添温柔的人性。
继续直走的正前方就是宫庙的正殿,殿内有一尊独特的关圣帝君神像,由於我从未看过如此人文艺术气息造型的神像,不禁看呆了。
在Luku的带领下,我也依着顺序仔细地对着宫内所有的正神焚香朝拜了一轮。虽然这座宫庙没有『圣寿宫』大,但是宫内也敬奉不少神只,整体建筑小巧精致,香火鼎盛。
我依旧先到宫外等候Luku完成他的敬拜仪式,我挑了一边的凉亭,站在池塘边看着优雅的鲤鱼轻松自在地慢游。
色彩缤纷的鲤鱼在池塘内来回梭巡,无忧无虑的模样,让人跟着忘了脑中的些许烦恼。
Luku走进凉亭时,我正想到《庄子梦蝶》的故事。或许人在什麽样的环境下,就容易产生什麽样的联想吧!
「想什麽呢?」Luku走到我身旁。
「这些鱼不知道快不快乐。」我心里想着就脱口而出。
「你说呢?」他问我,弯下身靠着池塘边的护栏。
「可能是快乐的吧。」我回答。
「怎麽说呢?」他继续问。
「他们也没有什麽好烦恼的。」我说。
「那你有吗?」他回头看我。
「当然有啊!」我心想,谁没烦恼。
「什麽烦恼?」他好奇地看我。
「烦功课啊,烦会不会毕业啊,烦毕业後要干嘛啊,烦家教学生的成绩啊。」我随意就举了几件事。
「这样啊。那如果让你像这些鱼一样,困在这里游来游去,都不用烦这些事,你要嘛?」他脸上保持着刚才的微笑。
我有点哑口无言,尴尬地慢慢地说,「还是算了。」
他笑了,摸摸我的头,又转头看着池塘内的鱼。
「这就是人类的幸福。我们可以选择我们要什麽样的人生。可以继续烦恼,也可以转换念头,也可以追求更深层的人生意义。」他有感地面对着池塘说着。
我再次觉得自己好幼稚,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人类真的可以没有烦恼吗?」我默默地说。
「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他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如艺术家雕琢出来的坚毅轮廓,如果他就此凝结成石头,一定是件美丽的艺术品。
他突然回头说,「看什麽?」
我吓了一跳,脸都红了。「没有。」然後立刻转头看鱼。
我感觉得出来换他在看我。我好想钻进地洞。
「等一下要吃什麽?」我赶快转移话题。
「你想吃什麽?」他反问,脸上带着笑容。
「我对这里不熟,让你推荐。」我其实想说什麽都好。
「好吧,我带你去吃全台中最好吃的米糕。」他说。
「真的还假的?我可是米糕专家喔!」我挑衅地说。
「米糕专家?我看你是烦恼专家吧!」他笑着说。
「少罗唆,走!」我推他离开。
原来『醒修宫』就在台中忠孝夜市附近,虽然听过这个夜市,但是因为距离我的学校太远,所以从没有来过。
我们将摩托车停在一间米糕店旁边的巷子,我们走进店内坐下後,他就帮我们两各点了一个米糕与一碗苦瓜汤。
服务生一下子就将菜端过来,Luku建议一定要淋上小店自制的小鱼干辣椒酱,我跟着舀了一匙随意拌过米糕後,大口吃下。
「好吃!」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没骗你吧,专家!」Luku笑着说。
「真的好好吃喔!好香!」我被这传统独特的酱油香气征服,而画龙点睛的小鹌鹑蛋也是一绝!
「慢慢吃。米糕不好消化。」他还是笑着。
我傻笑地点头,慢慢地享用美食。
吃饱後意犹未尽,他说,这时候就要来个完美的句点。我们走到附近的一个果汁摊,买了两杯甘蔗柠檬汁。酸酸甜甜的口感,舒爽解腻,果然为这一餐划下完美的句点。
「没想到你也是美食专家喔!」我边喝边说。
「没办法,不会做,就要会吃!」他笑说。
「不会啊,你上次煮的稀饭也很好吃!」我想起台东。
「谢谢你喔!」「不客气。」
我们笑着骑车往我住的地方回去。
好不容易骑到了东海大学後,我们又在东海别墅区稍微逛了一下,换我推荐了弯豆冰,我们外带了两碗,骑车去对面理想国住宅区的一个空旷地方,远眺台中市的夜景。
夜景虽美,却因为看过台东的星空,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们的记忆与视线都回到台东那个举手就可以触摸到星星的夜晚。
「看不到大三角了。」我仰着头,感叹地说。
「还可以看到北极星。」他也抬着头。
「还好还有一角。」我笑说。
「看得到,就不会忘记。」他说。
「看不到,也不会忘记。」我说。
我们吃着冰,安静地看着星星。
当晚躺在我的房间准备休息时,他说他收到兵单了,很快就要入伍。
我沉默了一下,「要记得写信喔。」
他说会,有休假再来找我。我说好。
「我想到一件事。」他忽然说。
「什麽?」我以为我们忘了什麽。
「最近我有听到一个新的鬼故事。」他认真地说。
「天啊!」我立刻拉起棉被,下意识的反射动作。
他开心地说起他听到的鬼故事,我害怕地躲在棉被里听。
那一夜,我拉着他的衣角,幸福地入睡。
隔天早上我们简单吃过早餐後,换我骑着我的小车送他去车站。他坐在我身後,整个人慵懒地趴在我背上,下巴顶着我的肩膀,抱着我放心地休息着。
我小心地骑着车,刻意避开路上的窟窿与各种下水盖,希望不要吵到他。
到了车站後,他将安全帽还给我,要我先离开。
我摇摇头,要他先走。
他说,他要看着我走。我说,你走我才走。
我们笑着看着彼此,就这样傻傻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我说,「快走吧,车要来了。」我勉强地说出这句话。
他点点头,伸出手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然後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希望他不要回头。
他走到站内时回了头,挥手要我离开。
我挥挥手,挤出微笑。
那天他离开後,我有好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
几乎到了期中考前,我才收到他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简单说明着他这些日子在忙的事,还有刚入伍的众多不便等等。他说他终於下了部队定了下来,有时间可以写信给我了。
我开心地立刻回信给他,写了一些我在学校发生的趣事,还有乖乖地听他的话,努力学着让自己顺势而为地生活着。我没有说,想他。
之後,他的来信就比较固定了,大约每周都可以收到他一封信。我也都会立刻回信。
我们各自说着一些生活上发生的琐事,看似无关痛痒,却像是参与了彼此的生活,我们都没有离开对方,一直关心着彼此。
然後,开心的信终於来了。他说他要放假了,可以来找我了。他写了时间,我回了信说,我会准时在车站外等他。
不知何时可以再见的日子很漫长,知道可以再见时的每日倒数却很难熬。
我每个白天都让自己很忙很累,然後晚上都很早就寝,希望日子会因此过得快一些。
那一天终於到来,我早就在车站外等候。当车子抵达时,我紧张地张望,深怕没有在第一眼就看见他。
是他。
我笑了。笑自己的傻。我怎麽可能会错过他。
他顶着清爽的平头,提着一个轻便的行李袋。
他也看到我。他笑了。
他走出站外,摸摸我的头说,「好久不见。」
这麽普通的一句话,我竟然可以热泪盈眶。
我点点头,好想冲上去抱他。如果不是四周都是人。
「很帅喔!」我歪着头看他。
他摸着自己的平头憨笑,「你就不要去当兵!」
我们俩都大笑。
我问了他有什麽行程安排,他说他来骑车吧!我毫无异议地接过他的行李袋,放心地坐到後座。
我们先去了附近的『醒修宫』,他花了一点时间虔诚地礼佛。我在宫外的池塘边喂鱼,很开心再次见到这些悠哉的鲤鱼。
接着,他说要去医院,我才知道他的父亲住院一段时间了。他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他父亲的病况,是口腔癌,已经末期了。
他的心平气和与故作坚强反而让我的心都揪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説会没事的。
到了医院见到他父亲,已经有半边的下巴已经因为化疗而溃烂了,早就以鼻胃管进食。
我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不知道该将视线看向何处,很讨厌自己的软弱。
Luku以专业却温柔的语气问了一些目前医院处置的状况,他的母亲在旁边似懂非懂地解释着。
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不敢说一句话。
他们聊得差不多时,他的母亲笑着对我说,不好意思还让我到医院看他。我摇摇头,我请她自己也要好好保重。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後,Luku就跟他父母说我们要走了。他说,他会回到彰化老家帮忙整理一下,他的父母都点点头,要我们路上小心。
出了医院,我还是不敢开口说话。我不知道这些日子竟然发生了这麽多事,我为此感到难过。当然,更为他担心。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我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缓慢地轻滑。
骑了好久,我们终於到了他彰化的老家。那是一间位处田野中的平房,後院就是一片栽种着各式蔬菜的田地,还有一间小小的鸡舍。
他要我随便坐,一个人走到後院去忙。
我实在没有办法安坐,跟着走到後院看他忙。
他拿着水浇着菜田,很熟练地做着农事。
然後他停下动作,看着天空说,「我爸说,如果早知道会这麽痛苦,就不会吃槟榔了。」
我难过地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肢体语言,已经是我看过他最难过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能走上前,将手搭上他的肩,跟着他一起沉默不语。
天边夕阳华美地西沉,我却只注意到四周即将铺天盖地笼罩的黑夜。
田野旁几颗特别高的树迎风摆动,我想起那天我们在山上宫庙外的对话,我忽然懂了他那天奇怪的对话与心事重重的表情。
风停了,树也会停吗?
子欲养,亲还在吗?
人世间最大的无奈之一,他正在经历,我却毫不知觉,更无能为力。
他勇敢面对,却一人独撑,我有说不出的心疼。
我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他的後背上,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背後的支柱。
黑夜完全覆盖前,我们一动也不动地化为一根黑色的石柱,安静地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