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寝前,我先去盥洗,回到他的卧室时,看到他已经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我走近他的身旁,想要轻声唤醒他,好换他去梳洗。
我轻轻地摇着他,他一动也没动。
我再次摇他,他忽然伸手将我拉下,我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到他身上,他弯起手将我紧紧抱住,不让我动,我完全挣脱不了。
放弃挣扎後,我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呼吸的起伏,还有他说不出口的伤心。
那一夜,好漫长。
隔天一早我们就醒了,他像是又恢复了元气一样,煮了稀饭当我们的早餐。我带着复杂的情绪吃着稀饭,有怀念的味道,也多了心酸的滋味。他快速地吃完早餐,就开始忙着整理家里的东西,又到後院忙了一阵子,快到中午时,我们才离开他家。
时间像快转一样,我们赶着路,又回去医院看了他父亲之後,他就要收假回营了。
我们在车站道别时,他说,下次或许可以不这麽赶。
我点点头,要他好好照顾自己。
送他离开之後,骑车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都要停了,沉重到我快要不能呼吸。
大约一星期後,我又收到他的来信,於是我们又开始藉由往返的书信向彼此报告各自的生活细节,大致上与往常的信件内容雷同,除了我会固定问候他父亲的状况之外。
他的回覆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大概都是“差不多”或者是“还好”这一类的话。我不敢多问,如果他不想说。
之後突然有三个星期左右没接到他的来信,我虽然很担心,但是除了每周固定写信给他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颗心悬着,静静等候。
终於又再次等到他的来信,却是不好的消息。
他的父亲过世了。这些日子,他忙着处理丧事。还是一个人,我一样没有在他身旁陪他。
我没有埋怨,只是心疼。
我知道我或许也帮不上什麽忙,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陪着他,静静地在他身旁,让他知道他不是那麽孤单。
信中的描述,平淡地彷佛只是平常生活的纪录,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反应,他将悲伤全部隐藏起来,只是告诉我近况而已。就像之前的每封信,都是生活上的记事。
我知道他怕我难过,但是我看到他这样,我更难过。
我看着信难过地哭了起来,我将这些日子为他的担忧以及我从他身上收到的伤心,全部发泄出来。我对自己说,只能现在将眼泪流光,下次见到他时,我一定要够坚强,要成为帮他度过伤痛的人,绝对不可以反增他的困扰。
我整理好情绪後才敢动笔回信。我斟酌许久,删去许多难过的字词以及我个人的情绪反应,都不在信中出现,仅留下诸如:请你节哀,也请你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一直都在,如果你需要有个人陪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擅长安慰人,但这是第一次,我对於自己的拙於言词感到难过。
又过了三个星期之後,他来信说终於排到休假了,这次共三天,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可以好好安排。
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是只要陪着他,做什麽都好。
我依约定的时间在车站外等他,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坚强,千万不可以让他看见我的担心。
看到他出现在人群中时,我还是没用地红了眼眶,我努力赶紧收拾好情绪,以免他走近时发现。
「好久不见。」他走到我面前时,一如往常地带着憨笑跟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我内心激动异常,却完全不敢表现出来。
「我们去『圣寿宫』走走。」他笑着对我说。
「好啊。好怀念的地方。」我将车交给他,拿过他的行李袋,往坐垫後面移动。
Luku跨上座後,我才发现他左手臂上配戴着白色毛球的孝志。我的心一下子又沉重了起来。我双手搭着他的肩,轻柔地抚顺着他的背。
Luku没有做任何反应,只像往常一样又开始在市区内飙起车,彷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深怕任何一句话都会不小心勾起伤痛。
到了郊区的『圣寿宫』後,Luku仔细地进行完整的祭拜仪式,我则是简单向各殿主神上香之後就到宫外看着风景等他。
青山依旧在,我在心中感叹。上次来时,我还是毫不知情的悠哉心情,可他早已心事重重。这次,我们俩都一样了,都有说不出口的心事。
我看着山,都不是山了。郁郁寡欢,形容憔悴。
当Luku走近我身旁时,我还想着世事无常的感概。
「还好现在没有这麽热了。」他依旧递给我一瓶水。
「是啊,这种天气好舒服。」我接过水,没有打开喝。
「要不然,又有个傻瓜要站到中暑了。」他说。
「我上次又没有中暑。」我反驳。
「所以,你只承认你是傻瓜罗。」他笑了。
「可恶,中计了。」我看到他笑,我也笑了。
「好舒服的阳光。」他抬起头感受阳光的温度。
「是啊,这里一切都让人觉得好舒服。很容易让人忘记烦恼,可以放空。」我同样感受着抚慰全身的舒缓阳光。
「空,就是色啊!」Luku感叹地说。
我不解地转头看他,他接着说,「心经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所以人生的一切都是空。」我也感叹地回。就算真能体会也令人难过,我心里想。
「释迦牟尼佛祖真的很了不起,他在几千年前就说虽然人的肉眼看不见,但是空气中与水中都存在着亿万生命。当时没有任何仪器可以佐证,现在透过科学才一一证实佛祖说的话都是真的。」他神情愉悦地说着这些话。「所以我们看似空的东西,其中蕴含着万物,但是这万物,对我们来说却像是空一样。」
我点点头说,「人类的智慧毕竟还是有限。」
「尤其近来发现的宇宙黑洞更有趣,黑洞可以吞蚀包含时间、空间、光影以及各种物质与色彩等等,似乎也证实了心经中的这句“色即是空”。」他笑着说。
我从没想过这点,同意地点点头,「的确,在黑洞中,所有的一切都变成空,但是,相反地,这个空之中,同时也包含了一切。所以也是“空即是色”。」
「是不是很有趣。」他笑着看我。
「佛法的智慧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不禁赞叹。
「不只如此,我写个数学算式给你看。」他找出口袋中的纸跟笔,开始写下一些看似数学公式的算式。
等他写完,他拿给我看。上面写着:
『假设0(空)=∞(色,一切万物)
1+0=1+∞=∞
所以1=∞
因为∞=0,所以1也=0
同理,2+0=2+∞=∞所以2=∞=0
以此类推,每个数字都是∞,却同时也都是0。』
我看着纸不太理解,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以他写下的数学算式稍做解释,当空等於一切,也就是0=∞,所以当1+0等於1+∞,但是1+∞,其实还是∞,因为1太渺小,左右不了∞。因此,在这个等式中才会出现1=∞。但是不要忘了∞=0,所以1=0。
同理,每个数字都可以用这个数学公式来推论,所以每个数字,不但都是∞,同时也都是0。
他继续解释,如果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写成数学公式,用数学来推论的话,可以推论出世间每个个体既是无限大的一切,同时也是虚无的空。
也就像是佛祖说的,世间万物都是佛,而我们每个人也可以在一念之间就成佛。也就是无限大的概念。但是,同时间,也可以浑浑噩噩过一生,到头来,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
所以“般若”智慧,就是指“了解一切都是空的智慧”。至於我们要变成无限大或者是虚无的空,端看我们的选择了。他做了这样的结尾。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为这充满智慧的言论震慑不已。
「干麻?」他看我呆若木鸡,感觉好笑地问我。
「你好厉害!说得真好。」我缓缓道出我的崇拜。
「傻瓜。」他开心地笑了,摸摸我的头。
「真的!你怎麽想出这些的?」我依旧惊讶地问他。
「乱想的啦!哪有什麽?」他忽然尴尬起来。
「这才不是乱想,我觉得好有智慧!」我真心觉得如此。
「这些都是佛祖的智慧。」他微笑着,轻轻柔柔地说。
「也是,佛法真的是精深博大!」我不自觉转头朝『圣寿宫』看,格外觉得敬仰。
「是啊,愈是敬神,愈觉得自己的渺小。」他也回头看。
「虽然渺小,但是要努力活着。」我傻傻地笑着说。
他跟着笑了,「是的,要努力活着。」
「所以,明天要不要再去台东一趟。」他忽然歪着头说。
「去哪里?」我以为我听错了。
「不是说要好好安排一下吗?」他说。
「可是台东耶,不会觉得太远吗?」我有吓到。
「会吗?我们自己开车去,一路慢慢玩。」他坚定地说。
「这…」我本来想再说些什麽,後来想到,是该陪他去走走散心,「好吧,反正是你开车。你比较累。」我露出像是看好戏的笑容。
「好,那我们赶快去租车,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他开心地说。
我们骑车下山,到了市区找了一间租车公司租了一辆1800cc的五门小轿车。然後他开着车,我骑着我的小车,一前一後地回到我住的地方。
回到住处,我们开始准备明後天要带的备品,然後又一起出门吃晚饭以及添购了一些小东西。
没想到随便一忙,时间一下就过了。躺到床上休息时,也已经晚上11点多了。
「早点睡!明天要开很远的路。」我光想就觉得辛苦。
「明天八点出发!早餐在车上吃。」他在一旁说。
「真早!比我上午的课还早。」我语带抱怨。
「很晚了,我们军中六点就起床了!」他说。
「我又没当兵。」我回。
他忽然转身用手勒着我的脖子,「是在抱怨吗?」
「不敢不敢,很开心。」我挤出苦笑。
「开心就好。」他得意地笑了。
看到他笑,我也比较放心。
「你,好多了吗?」过了一会,我轻声地问他。
他用勒住我脖子的手将我拉近,我的脸枕在他的怀中,「没事了。」他轻声说。
我点点头,放心地在他怀中慢慢睡去。
隔天早上闹钟一响,我们就准时起床,简单盥洗後就出发了。我们买了饭团以及豆浆,带在车上吃,这样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早上的车子不多,我们顺畅地在高速公路上快意驰骋。我们决定从台北接往东部滨海公路再南下到台东的长滨乡。
沿途怕他无聊会想睡,只好一直找话题跟他聊天,还好我们算是聊得来的朋友,各种话题都能随便说上两句,从佛法的出世哲理,聊到最智障的电视节目,我们一会儿笑,一会儿严肃地讨论人生,像有说不完的话。
期间又因为肚子饿,我拿出昨天特别切好的水果,又是一口一口地慢慢喂他吃。
车外阳光灿烂耀眼,车内我们满脸洋溢幸福笑容。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旅程。
我们在宜兰暂停,简单吃了午餐後继续赶路。抵达台东山上部落时,已经快要下午四点了。
高妈妈与高爸爸被我们突然的造访吓到,却开心不已。我们准备了一些养生食品送给他们,虽然他们一直婉拒,但是无奈我们的坚持,他们也只好收下。不过,他们也坚持要我们留下来吃晚饭才行。我们也是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高妈妈开心地去准备晚餐时,我们趁空档,又一起去找了张爸爸,也送了他一些养生食品,还关心地询问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们很开心得知他一切都好。可惜没有见到Diang,张爸爸说他住在山下的学校,有放假时才会回家一趟,我将《小王子》中英文版的小说交给张爸爸,请他帮我转交,我说这是我欠他的,原本要寄给他,很不好意思拖到现在才拿过来。
告别张爸爸之後,Luku说要找他的学生们,我们便逐一去各家拜访,当他的学生看见他,每个人脸上先是露出可爱的惊恐表情,然後开心地冲上前拥抱他。他一一问过他们的近况,然後再送给他们每人一盒饼乾。
聊完一圈回到高妈妈家的时候,也已经晚上六点了。
我们开心地跟高妈妈与高爸爸一起用餐,问了他们这些日子里部落发生的事,也说了我们自己在学校以及在部队中发生的事,不过,当然没有提到Luku父亲过世的事。
时间过得好快,吃完晚饭都已经八点多了。我们说我们还要赶路,也不便再打扰。高妈妈怪我们怎麽不在山上过夜,这麽快就要离开。我们直说抱歉,只怪时间太短,希望以後有机会再来拜访他们。
看着他们脸上离情依依的表情,我们再次感受到他们令人感动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