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於体会到，为甚麽太过悲伤反而哭不出来。
几天後狙击手辞职了。
临别前，小春与琪姊陪他走出监狱，三人朝森林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到「7989」被击毙的那个山坡上，琪姊在草地上放一束百合。
「你的信，她都整整齐齐收在纸盒里，纸盒一直压在被子下面。这个傻丫头，这麽硬的纸盒居然天天抱着睡，不会疼吗………」琪姊忍不住又流泪了。
「那天夜里，」琪姊转身对他说：「你来看她，我知道。我在走廊等了你一宿，连门锁都打开了……你为甚麽不带她走！」琪姊猛然抓住他的衣领，泪如雨下。
小春上前拉开琪姊。
三人默默地看着草地上乾涸的血迹。
默哀已毕，琪姊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他，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
「这封信压在她枕头底下，我没有看过。唉，她应该早点回信的，也许…………」
他用颤抖的手拆信。
读完後，他颓然跌坐在草地上，嚎啕大哭。
夕阳下，狙击手的哭声持续不绝，随风飘送好远好远，越过高耸的围墙，飘到监狱的每个角落。
亲爱的炫：
如果我那愚蠢的计画成功了，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这麽做是为了让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我算好路线，知道往那个方向跑只有你能打中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在你的枪下。
对不起。我知道说再多对不起也不能表达我的歉意，如果可以的话，在你爱我的同时也恨我吧！只是………不要忘了我。
你写的每一封信我都读过好几遍，尤其你第一次说爱上我的那封信，我几乎每天都拿出来再读一遍。
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我就好想立刻回信告诉你，其实我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不是因为你长得帅，或者你那孤傲的气质，更不是因为你那件总是烫的很挺的制服，而是你的位置。从你那个位置一定能看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吧？我也好想上去，去闻闻自由的味道。
每天我都去操场，每天都去偷看你；我记得你所有的执勤时间，还私底下做了一张班表呢。
我发现你和我一样，总是孤独，不像其他的警卫喜欢凑在一块儿聊天。围墙上不是可以走来走去吗？可是你从来不去别人的岗哨，别的警卫过来找你，你也一付爱理不理的模样。一定有人觉得你很跩，以为你喜欢装酷，可是我很早就知道了，你跟我一样被孤独紧紧掠住。後来从你的信中得到了证明。
你总是戴着墨镜，以为戴墨镜就不会被人发现你的视线。你错了，我很早就发现你也在偷看我，无论我在操场的的哪个角落，你一定会跟着移动方向，这就是证明。你知道吗？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有多麽开心，把头钻进被窝里傻笑了好久。
可是我不能让你发现我的快乐，绝对不能！因为我没有恋爱的资格，没有幸福的权利，我甚至不配活着。
我很想拒绝你，叫你不要喜欢我，可是我舍不得。每天去操场偷看你，被你偷看，已经成为戒不掉的瘾。
收到你第一封信的隔天，我就带着那封信去操场。我很想当着你的面把信拿出来，让你知道我收到了，我读了，我很喜欢。可是我犹豫很久，手放在口袋里捏着信，始终不敢拿出来。我是个胆小鬼，任何有可能让自己幸福的事我都不敢，必须将幸福远远的推开。
因为，我是个罪人。
十七岁那年我认识一个男人，很快就坠入爱河。他带着我逃家、辍学、偷抢拐骗做了很多差劲的事，可是我一直傻傻跟着他，我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甚麽都不管，甚麽都可以不在乎。
起初我们干的都是一些小事，像半夜溜进仓库偷东西，在街上扒人的皮夹，偷车之类的。後来他渐渐不满足，计画干一票大的，於是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到处寻找下手的目标，最後锁定了一个高级住宅区，那里住了很多有钱人。
其中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年纪轻轻就创业成功，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知道他有钱的不得了。他家里只有太太和一个五岁男孩，每到假日全家都会出去玩。我们打算趁他家没人的时候进去洗劫一空。然而他家的门锁相当高级，根本不是我们这种小贼搞得定的，门窗上也都有保全设备，硬把它撬开一定会触动警铃。
於是他想了一个办法，叫我去他家应徵当女佣。
那对夫妻对我十分信任，也很照顾我。太太见我长的瘦小怕我营养不良，经常送我高级补品。我心里不是不感激，也不是没有歉意，但为了他，我还是偷偷打了一副钥匙，也查出保全系统的密码。
那个星期六他们不应该在家的，前一天我还特别向太太确认过，他们要出国四天三夜，谁知道竟然临时取消行程。星期六早晨，我们潜入的时候一家三口刚起床。
男主人触动了警铃，大批警察赶到现场把我们团团包围，围了好几个钟头。我们逃不出去，警察也不敢进屋。後来，他威胁要杀死人质，警察只好答应放我们走。
五个人挤在一辆小客车上，後面是大批警察追逐，从市区到郊区，从郊区到山区，始终摆脱不了。
我感到呼吸困难，几乎要崩溃了，终於脱下面罩───那对夫妻这才明白是谁毁掉他们平静的生活。
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惊讶与愤怒，後悔自己引狼入室。有句俗话叫「养老鼠咬布袋」，我就是那种卑鄙的鼠辈………
到如今，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们。
就在逃亡两天抢了三部车之後，他决定放走夫妻，只留下小男孩当人质。我们逃到深山里。
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捕，我们找了一个山洞藏起来，想捱到警察撤走了再继续逃亡。携带的食物和水很快都用完了，小男孩耐不住山上的寒气，感冒发烧，不停呕吐，手脚和脸蛋都发紫。又过了几天，小男孩身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出血，小便也带血，於是我求他把小孩放了，但他不肯，说现在放人行踪会暴露。
我们在饥寒交迫中躲了十几天，最後终於受不了出来投降，那时小男孩已经奄奄一息。我知道铸成了大错。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是故意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在我的怀中愈来愈冰冷，那时我就明白自己罪孽深重，永远都无法赎罪。
他被判处死刑，我被判无期徒刑。我觉得法官判得很好，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女人，不应该一枪打死。一枪打死太轻松了，必须让我背负着罪孽，日日夜夜受到良心折磨，永无宁日！
现在你知道我是甚麽样的女人了。你还爱我吗？
你根本就不该爱上我，我也没有被爱的资格。可我毕竟还是接受了。我收了你的信，偷偷把这份爱藏在心中，忝不知耻地享受你带给我的幸福，忘了自己是谁。
不可以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在心中谴责自己，唾骂自己，却一次又一次无耻的收下你的信。
告诉你这些事，是希望让你知道，被你枪毙的我早已死有余辜，你绝不要有丝毫自责，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那天晚上你偷偷跑来看我，我很感动，好想转身抱住你，在你的怀里放声痛哭；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要死在你的枪下。
打从除夕那天，我就一直思考着怎样告别这个世界，要用甚麽方式才好，一直犹豫不决。我一遍又一遍重读你的信，心中不停想着：「再让我读一遍吧！读完我就去死。」读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可我终究是非死不可。我原以为自己能够勇敢的背负罪孽，用剩余的岁月来惩罚自己，但我错了，我根本承受不了这样残酷的惩罚。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只是一个白痴女人。
那对夫妻在除夕来看我，让我知道一件残酷的事实───我不但害死他们的孩子，也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是的，我曾经有一个孩子，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不久出生的。
我从没尽过母亲的责任，连抱都没抱过他几次。在我被逮捕之後那孩子就被送去孤儿院，後来社会局的人来告诉我有人愿意收养他。
我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和他团聚。我只能安慰自己，想像他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被善良的父母疼爱，每天充满欢笑，前途光明似锦。可我这小小的幻想就在除夕那天破灭了。
那对夫妻先是问我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然後说了很多温暖的话鼓励我，希望我能勇敢的活下去。他们还说，已经原谅我了，因为该报的仇都已经报了。他们不愿意被仇恨绑住剩下的人生，也希望我不要继续内疚下去，如果有一天出狱，大家或许还能做朋友。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断向他们道歉，他们只是微笑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责备。
接着他们告诉我，经过多年的追查探访，终於找到收养我孩子的家庭。然後他们绑架那孩子，将他囚禁十几天，最後在饥寒交迫中虚弱的死去。他们详细的说明那孩子的惨状，每个字都像拿刀刺进我的心头。
我不恨他们，因为他们有复仇的权利。要恨只能恨我自己，我可怜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他是被自己亲生妈妈害死的！我害死一个不够，还要夺走那孩子的幸福人生，我简直………就是地狱也容不下我了。
请原谅我的「越狱」───我的人生已经如同练狱一般，唯一的美好只剩下你给的爱，谢谢，可惜我没资格拥有。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
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你………
亲爱的，请不要忘记我。
晓妍绝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