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你,却不敢想起你』
「我是在去年圣诞节前夕跟她分手的。」
梁聿琳随意转动咖啡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思绪快速流转,试图从裴又欣每一个小动作抓到蛛丝马迹。
「是她提出分手的。其实在分手前的两个多月吧,我就感觉到她对我很冷淡,好像不断把我往外推。我有努力想拉近与她的关系,很想问她怎麽了,但是她不太搭理我,我也不敢问。」
「为什麽不敢问?」梁聿琳抬眸。
「就……不敢问学姐怎麽了,问过一次她不太理我,我就不敢问第二次,怕她烦。」
「你说,她是你的……?」
「学姐,T大毕业的学姐,学校风云人物。」
「T大的?」梁聿琳失笑。「我觉得我开了一间T大音乐系蒐集所,怎麽我老是碰到T大音乐系的?没事,你继续。」
「嗯……」裴又欣搅弄手指,神情黯淡。「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之间有问题.....一开始知道学姐喜欢我,我真的觉得很开心,觉得像作梦一样!可是在一起越久,看着那些学姐的仰慕者,又总听着朋友问我有什麽地方能让学姐倾心……我就觉得我配不上她……」
不对等的自卑感。梁聿琳抬眼,淡应。
「所以分手的时候,我不敢挽留她。」
「你一直都叫她『学姐』,没有改口过叫她名字?」
「呃、叫她学姐不行吗?」
「没有不行啊。」梁聿琳惬意啜饮,「称呼是一种认同感。当然也不是说改了称呼就会改变什麽,但是你总喊她学姐总觉得就是矮了一截,就是带点撒娇、被保护的感觉,懂吗?」
「不太懂……」
梁聿琳扶额,摆手,「你继续说,我等会再解释一次。」
「好……一开始她打给我说要分手,後来我又约她出来再谈一次,想知道分手的真正原因……」
「後来?」
「那天我们约在咖啡厅碰面,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裴又欣长吁口气,心沉甸甸地娓娓道来:「那个人是她的前女友,也是她的初恋。」
「那你的初恋就是你学姐罗?」
裴又欣点头。「当下我很难过,真的觉得心痛得快死了,所以没有多去注意学姐的反应……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她看起来很……悲伤,所以刚刚我才在想,学姐不像是梁姐刚刚说的分手态度,我才惊觉好像我不小心错过了什麽重要的……重要的线索?」
「分手完,然後?」
「然後她就消失了,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听说飞到了英国参加研究计画,之後再无她的消息。」
「所以你才休学?」
裴又欣不好意思地搔头,颔首。「待在曾有她身影的地方,真的让我喘不过气,所以我休学了,家人也同意了,刚好看到乐器行在徵助理,我才来应徵。」
原来是这样。梁聿琳拨了下头发,顿时什麽都懂了。
「那关於学姐的前女友,你了解多少?」
「我在巴黎曾见过两次。」裴又欣回想,「长得很漂亮也很帅气,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跟巧仪一样,有双漂亮的蓝眼睛。」
「你们为什麽会见到面?」
「我那时跟学姐在巴黎的大学一起生活,学姐做研究、我进修。那天课程结束後,因为学姐还在开会,於是我在湖边散步等她,只是没想到会遇到Joan。」
「你们两个单独?」
「对,但是事後我没有告诉学姐,我有在湖边遇到Joan——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她。」
裴又欣仍记得那天,Joan提着画箱安静站在柳树旁,彷佛等着谁似的,忽地转过头,那双沉湛的蓝眸紧锁住她的眼,裴又欣微愣,因而停下脚步,看着Joan一步步走向她。
裴又欣很想转身逃走,却被那双眼震慑住动弹不得。直到Joan站定在她面前,她才惊觉自己与Joan的差异多麽悬殊。
学姐倾心爱过的人,是这样的人啊。
「我想你还记得我是谁。」
裴又欣垂眸,点头。没有学姐在身旁她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无力以对,「……你找学姐吗?」
「我说要找她,你就会让我找她吗?」
裴又欣不明白Joan如此找碴的原因是什麽,她有些来气,扬声:「如果你坚持要找她我管不着!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学姐现在的女朋友是我!」
Joan沉沉地凝睇她,沉声,「若你连我也无法阻止,那更不用说是陆家了,你跟她,总有一天会因为那该死的家人情谊分手,你相信吗?」
裴又欣一怔。
「我就是看你笑话的,也是提醒你事实的,别说我的话很残忍,这不过都是事实——」说到後面,Joan越是激动感慨,彷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竖起毛满是警戒。
而当时的裴又欣只觉得一头雾水,她只是看着悻悻然的Joan转身离开,留下这样没来由的话。
她不知道Joan跟陆蔚萱究竟经历过什麽,竟让她们如此伤神。她望向湖边的柳树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徐风摇曳,她的心情却莫名沉重。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裴又欣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如此熟稔,她孤身处在异地只有学姐可以依靠,一陆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跟在学姐身後亦步亦趋,过得比谁都快乐。
她以为学姐也是这样的,却总是在不经意之时,瞥见了陆蔚萱忧伤的神情,她无能为力。
所以她不敢也不想告诉陆蔚萱,她跟Joan曾在湖畔旁短暂搭聊过,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话若问出口了,会勾起学姐伤心的过往。
裴又欣不想要陆蔚萱伤心难过,所以选择不提不问,闷不吭声。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久了,就成了隔阂。
「所以,你不清楚学姐跟前女友的事,你也不知道那时会遇到她?」
裴又欣摇头,「学姐不太提以前的事,我只知道她的家人不喜欢我,也反对学姐的性向,而她也有一段痛苦的过往,但我一样不敢问。」又是不敢问。梁聿琳内心翻白眼。
「我猜,你是怕她难过,所以不问。」
「对!我就是不想看到学姐难过的样子……」
「所以就假装这些事不存在?」
迎上梁聿琳审视的目光时,裴又欣有些退却,果真又见她叹气,无可奈何的道:「你们是相爱的恋人吧?怎麽搞得战战兢兢?」
「我……我一直觉得,无论我再怎麽靠近学姐,她心里都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不让我再继续往前走。我跟她的心,永远都有无形的距离存在。」
「你的学姐是怎麽样的人?」
「善解人意也很温柔,很成熟也很有同理心,不过……」裴又欣眸色黯淡,抿唇,「总是很忧伤的样子。」
「你没有问过她?」
「问过,她只叫我不要担心,是我想太多。」裴又欣叹气,「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都没办法帮她分担。」
「你是啊。」梁聿琳漫不经心,却是句句见血。「你学姐她应该是那种习惯一肩扛起的人,也是习惯以保护者自居的人,尤其是面对你更是吧。」
裴又欣瞠眼,对於梁聿琳精准的判断啧啧称奇,心生敬佩,连忙点头,「对对,学姐就是这样的人。」
梁聿琳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在桌面上,挑眉,「又欣,你现在回想起来,有没有查觉到违和的地方?」
「违和?」
「是啊,照你这麽说,如果她真的是想跟前女友复合,那干嘛分手时还在你面前装得很可怜的样子?应该是一脚就把你踹开啊,何必分手了一声不响离开,又或是跟你断联络?」
裴又欣思忖,听着梁聿琳继续分析,「如果你学姐真的跟你说得是一样的人,那麽,她干嘛跑去英国而不是回巴黎找前女友?怎麽想也想不通。」
「不过啊,还有一件事。」
裴又欣安静瞅她。
「就是对於她想跟你分手这件事,我不意外。」梁聿琳的不留情面,她仅是苦笑以对。
「毕竟,没有人想跟小孩子谈恋爱。」梁聿琳耸肩,「没有人能保护另一个人一辈子,不对等的恋爱关系,终究会崩塌的。」
是这样子的啊,是她让学姐感觉不到她是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最後,学姐才不相信她可以承担,所以才离开的吗?
「这也没什麽不好,你只要成长得足以让人信赖与依靠就好啦。」梁聿琳打个哈欠,这个午後过於温暖,让她有些困意。然而那双眼,却仍熠熠凝睇她,「所以我才……」
「梁姐。」
梁聿琳一怔,当她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住时,困意顿时全消,「……干嘛?」
「梁姐能不能教我?」那双手握得很紧、很紧,目光炯炯。「你是我最景仰的人,我想在你身边学习,当一个跟你一样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在那天来临前,我不会再陷入过往里自怨自艾!既然现在我想通了,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那我就要试着改变才行。」
出乎预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反应,梁聿琳不禁想,若今日换作是其他人被她这样数落,早已脸一黑转身走了,可这只小羊不但没被吓跑,甚至得以振作,唇边那抹轻笑是赞赏的,但裴又欣不知道。
她以为是她这个要求过於唐突,所以梁姐才没有回答她,只是冲着她微笑。萌生出退缩的念头时,她立刻告诉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梁姐。」她又喊她,「我会、会很努力学习,不造成你的困扰与麻烦。」
「又欣啊。」梁聿琳伸出手,揉乱她微卷的发,扬起笑,「告诉我,你为了什麽而努力?学姐吗?」
「不只是学姐,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为了她变得更好,就算以後我们只是朋友,我也想让学姐知道,她可以将自己托付给我,让我帮她分担。我会用行动证明,我不需要她勉强自己的保护。」
「我不要她担心我会淋湿,而是要成为为她撑伞的人。」
裴又欣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悠然於纸上,梁聿琳彷佛能听见那首属於她的钢琴曲,轻快、温暖,宛如维瓦尔第《四季》之第一乐章,冰雪消融,鸟声宛转、潺潺溪水……那是春之章,一片生机盎然。
而裴又欣,正是那道温暖的阳光。
「你知道我为什麽要带你来南部出差吗?」梁聿琳不等裴又欣的回应,迳自道:「我带人是很严格的,要有心理准备。」
言下之意是梁姐答应了吗?当裴又欣意识到这件事时,彷佛整个世界跟着明亮。
她终於明白,学姐的离开,带给她的不是永无止境的等待,也不是漫无目地的悲伤,而是一段自我成长的旅程。
她终究会离开雏窝,扔进满是风雨的城市;这段路必定崎岖蜿蜒,她将走过布满荆棘的小径与狂风暴雨的荒地,但也一定会到达一片绮丽的花海与一抹湛色的海洋。
裴又欣不知道目的地,但是她知道,她在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