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近九点时下楼，那个男人还在，似乎还在谈公事；我跟着高老师往门口挤，当妈问起去向时我让高老师自动帮我解释，完全不想多说。
在交代去向之後，妈很快同意放行，只吩咐不要太晚回来。
「他刚刚一直在看我。」出来门口穿鞋时，高老师脸上似笑非笑的；她指得是那个男的，「大概在想我们这麽晚了出去要干嘛！」
「这就是我对他很感冒的原因。」尽管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他的眼神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
外头的风很凉，跟高老师出门有种莫名的放松感，「我们出去街上喝个咖啡好了？虽然你才刚喝了一杯！」她打开车门。
「都好，有东西吃更好，我已经饿了。」
高老师一脸讶异，「你饿了？」
「我本来就很会吃。」除非吃抗忧郁药物。
「那我带你找地方吃东西……下次再介绍你们认识好了。」她耸肩一边钻进车子里。
我系上安全带，「老师你说要介绍谁给我认识？」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女朋友。」趁我下巴掉到地上时她很快地发动引擎，「她在咖啡厅打工，应该说今天我就是带了她店里的咖啡过来。」
我怪叫！「你女朋友？」
「嗯！你怎麽好像第一次听到的样子？」高老师揶揄的笑着。
「我只是……」老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是在发亮，「我只是没想到你……你会主动把伴侣，介绍给我，嗯。」吞吞吐吐的自己真的很滑稽。
「我说过我女友差我很多岁吧？」高老师勾唇，车子顺利开出社区；同时间一辆高级的进口轿车驶入，我很快认出那是住在我们家斜对面的车。「虽然我们能聊得来，但年轻人还是比较能够理解彼此吧？我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哎！」
她故作西施捧心的姿态让我发噱！「老师你年纪一点都不大啦！」
「跟二十出头的她还有你比较起来算很大了！啊，老了啦！」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而我持续大笑！
车子开上我们这附近最热闹的街，可是虽然才九点，店家都已经关得差不多，想找个地方吃东西已经变成一项挑战。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尚未关门的热炒店，老师替我叫了一份虾仁炒饭外带。而针对那个男人的话题才终於有了起头。
「你跟你妈聊过他的事情吗？」
我果决摇头，「没有！我主动去了解一个我讨厌的人做什麽？」
她把我任性倔强的模样看在眼里，「也是，可是江宁，你有想过自己为什麽一直讨厌着他吗？」
「他……老师你自己也说了，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而且……而且他今天不也无预警地跑来我家吗？还跟我们一起吃饭……」
我突然闭嘴，想起老师上课前的那番话，「老师，你说他今天会出现，不是偶然？」
高老师双手环着胸，「嗯，你们都已经搬到这里，如果不是特别绕过来，再怎麽样都不会『顺路』的；这是一个。第二个，从吃饭时的谈话看起来，你妈妈也有帮你们找话题的意图，所以我在想……他可能是你妈妈特地叫来的。」
她结论下得很含蓄——「可能」，我却因妈的这点小心机而感到愤怒！「她没跟我说！」我握紧双手，这一阵子与妈花费心思建立起来的信任似乎又崩了一角。
「因为她知道你会反对到底。」老师说出那显而易见的事实。
沉默弥漫着，只有飘散在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围绕我们。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江太太她跟我稍微提过。」
「提过什麽？」
「在女儿与感情生活之间，她是带有一丝丝挣扎的。」
我迎向高老师，而她同情中带着温柔的眼神瞬间温暖了我。「她还是把你摆在第一位，毫无疑问的第一位……可是她也不想放弃经营许久的感情；对女人……应该说大部分的女人而言！事业心不是必要的，但感情却是。」
我愕然，而她嗓音夹杂着笑意，搔着我的耳朵。「说穿了！哪个女人不想被人捧在手心疼爱啊？」
虾仁炒饭好了！我想要自己付，但老师执意请客，她替我提着，「底下有家饮料摊我还满喜欢，走过去买一杯？」我点头，而她轻快的步伐与我的沉重恰成对比。
「老师，」她回头，我抬起脚踢着路面的小石子，「我妈她……跟你说过我爸的事吗？」
『就是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吧？』她说起与爸的过往时，是接近幸福的表情。
只是在发生了这麽多事情之後，那些感觉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她跟她助理在一起时，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偶尔会说，但大多是在讲到跟你有关的事情才提到；她说你从小就比较喜欢黏爸爸。」
我们沿着下坡的街道行走，途中经过一家小小的饰品店，店快打烊了，拉下一半的铁门里散发暖黄色的光，玻璃橱窗的架子上，放了一只绑着缎带的熊娃娃。
爸送过我一只类似的，当作我十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转瞬间，那只乾净的熊娃娃在我眼中变得破烂不堪；它像个出气筒般的被丢掉，最後放进垃圾袋里打包，就像从没出现在我身边一样。
爸妈的失和改变了很多事，包括这些像童话般美好的玩偶；它们象徵我小时候的记忆，却在一夕之间彻底清空，从我身边被抽走。
「看到什麽了？」
「没有。」我摇摇头，接过老师提着的炒饭，「我妈说的没错，我是比较喜欢跟爸爸在一起……即使这段婚姻错在他身上，我也还是……」我深呼吸，鼻息间混杂着一点刺痛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抬眼，望着老师说：「我并不想要新的爸爸。」
高老师微笑着，点点头。
街上迎面走来两三个身穿韵明女中制服的女生，看起来像一年级；就算再怎麽乡下，总是有担心子女课业跟不上的爸妈，不过她们脸上带着笑意，手拿着饮料打闹聊天。
转过街角，看到更多身穿制服的同校同学，我回头，「老师不把车子开过来吗？」
「不用啦！就只是这麽一小段路……哎呀！」老师忽然被人迎面撞了一下；那纤细的女孩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头上还戴着大大的耳机，她回避着老师的视线，却不预期的跟我直接对上。
「是你……」我们的眼睛只交会一瞬，她就像之前几次碰头那样立刻回避，扶着她的耳机就想跑，我去抓她的手，意外碰到一片湿黏，但很快又被她甩开。「等等！同学！」
「你认识吗？」高老师喘息着回问。
「不算认识，但见过几次……」我摇摇头，背後传来几声「不要跑」、「马的这贱人」、「我们绕路抄她」之类的吆喝，我还来不及确认追她的人的身分，又是两三个女生越过我身边，还有几个奔向住宅区的小巷子。
至少六、七个人在追她！她虽然跑得很快，可是万一被那群人抓到，她会怎麽样呢？
「老师……我去看看她！」丢下这句话，我也跟着追上她的脚步；老师喊着我的名字，然而在这瞬间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紧盯着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利用身高优势超越原本追赶她的人；她到底是怎麽回事？不管是出现在连医师那边也好，还是今天莫名出现在学校里，弹着教室里面的琴，然後这麽晚了还在外面瞎晃，甚至惹到同校的女生？
不知不觉经过方才买饭的热炒店，我跟着她钻进巷子里，巷子里晚上没什麽路灯，她的脚步却很坚定……她对这里很熟悉吗？几声追逐的吆喝声传入我的耳朵里，好像就是从前面冒出来的！
戴着耳机的她似乎也听见了？她灵巧的转了个弯，赶在那群人出现之前潜进防火巷，那几个女生在我们跑进防火巷之後才出现。
「有个高个子也在追她」、「跑到哪里去了」，她们的声音被我们甩在後头，而我的速度……还在她之上！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能够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短发以及飘逸的裙子都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内——
「同学！」我低喊她一声，趁她稍稍停下脚步时抓住她。
她睁大的眼珠在微弱的路灯下反射着光芒，我讶异着她漂亮又乾净的眼色，并趁机平复一下呼吸，「那些人为什麽要追你？发生什麽事了？」
她的眼神开始闪避，明显是听懂了我的话；我猜她可能很容易受到惊吓，所以尽可能放缓声调，「我今天在放学的音乐教室里看到你……之前也有在门诊间看过你，记得吗？我们……我们相撞过。」
她另一手掩着嘴，嘴巴动了几下！可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你在说话吗？」我开始觉得她不太对劲，她不跟我眼神接触，讲话也让人听不懂，肢体不停的呈现防御、畏缩的姿态。
「找到了！在那边！」防火巷的那头出现几道白光，是刚刚那群女生，她们拿手机当作手电筒追了上来！
她摇摇头，眼睛瞪大的看着我，像是在央求我放开她。
「走这边！」我带她钻出防火巷，再往巷子里奔跑没几步才发现……我错了，眼前只有墙没有路，这居然是一条死巷子！
那墙大概有两公尺以上的高度，我可能勉强构到墙头，但她绝对不可能，更别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翻不翻得过去。
她扶着耳机，与我一起盯着墙发呆，我已经能听见那群女生的脚步声，怎麽办？她们会怎麽欺负她？
就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距离最近的公寓铁门忽然打开门，一个穿着围裙戴着安全帽，手里还有一个保冷提袋的女生走出来看到我们两个。
「咦？你们干什麽啊？慌慌张张的……」
「有人在追我们！」我直觉地向她求救。
她张望了我们一眼，原本轻松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你们躲进去，快点！」她让我们通过，在我们躲进公寓一楼的楼梯间时关上门。
周围瞬间变得安静下来，弥漫着灰尘的味道，我把那个女孩挡在身後，盯着铁门警戒。她仍扶着耳机，低着头不知在念些什麽；耳机有这麽重要吗？都什麽时候了还在听音乐！
还有……我到底在干什麽啊？抓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逃难！这是我静下来时想到的第一个疑问，但很快就被外头的动静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