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里奇，寒假期间虽然忙碌，但至少还能忙里偷闲。而开学後，却每分钟都在榨取高中生的体力，这不仅仅是放学後还得工作的疲惫感，还有处於青春期的情感压榨。
开学後的没几日，不只是穆于菲，就连苏茉都有点吃不消。
他们得在放学後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诺里奇，这阵子还会有小米学长参一脚。默默的，他们已经以仨加一的状态走了不少的放学路。
而平常话很多的苏茉，现在则更擅长倾听学长说的每句话，偶尔捧场的笑，偶尔附和着。每一次，穆于菲都会下意识地看向纪言风。
蹉跎。
是她这几日来对於自己，还有对於纪言风的评价。纪言风如此淡定，所以穆于菲是该庆幸纪言风因蹉跎而造成的後果－苏茉和别人在一起了。还是该担心，担心纪言风如此淡定的原因，是因为他对他与苏茉之间的感情，太有自信了。
在小米学长第一次称赞苏茉很可爱的那天，在她第一次看见纪言风吃醋的那个时候，她分明就有阻止自己进入这样的修罗场。但，她此刻却像个精神病一样，假装什麽都不知道，把纪言风筑起的墙当作门，拿着钥匙，试图打开它。
「小菲！」名叫吴茜女孩挥挥手，唤醒了在神游的穆于菲。
小菲，苏茉总是这麽叫她。
所以当班上的朋友们也开始这麽称呼她的时候，穆于菲是这麽想的，越多人叫，小菲这两字才不会显得太特别。
「你在想什麽啊？」吴茜笑了笑，「我们在讨论他们家新推出的香水啊。」她指着杂志上的某个品牌：「你之前不是说有兴趣吗？」
「嗯……对啊。」穆于菲接过杂志，随意的翻了翻，双眼却悄悄的看向纪言风。
她发现原本坐身後的沈昱恒，已经跑到了纪言风身边，叽哩呱啦的不知道在讲些什麽。在他们四周也围着几个同学，他们讨论的很热烈，而纪言风只是撑着头一脸想睡的样子。
吴茜等人顺着穆于菲的视线看去，说道：「他们是在讨论这学期露营的项目啦！」
「可是纪言风不是这个活动的干部。」穆于菲说到。她看纪言风打了一个哈欠，又看似无奈的接过同学递上的纸条。
「他们当然是有目的，」吴茜低声道：「如果我们班要另外争取娱乐活动，当然就要由模范生跟老师争取才有说服力啊！」
看看纪言风的蠢样子。明明最不喜欢这种麻烦事，却还是无奈的接下这份工作。
吴茜她们顺着话题，便开始讨论起学校把露营活动提前举办的原因，而穆于菲则是起身拍拍百褶裙、看看窗外，再若无其事的把手放在後背，假装很悠闲，轻飘飘的从第一排晃到了最後一排。
吴茜她们看出了穆于菲的小心思，但全假装没看见，她们掩嘴偷笑。
直到穆于菲到了纪言风附近的窗边，她双手撑着窗台看看窗外，还可以看见远处有些雾茫茫的山。
「Yo，木鱼！」沈昱恒挥挥手上的纸条，问她，「你在看什麽？」
「嗯……看山？」穆于菲朝窗外随便比比。
「你为什麽每次都叫她木鱼？」总算有人问出穆于菲的心里话了。因为不想表现出对绰号很在意，尤其这还曾经逗笑纪言风，所以她才闷不吭声。
「额，就因为她是穆于，所以才叫木鱼啊。」沈昱恒皱着眉说，「如果你们叫不习惯的话，那把于菲倒过来念，叫飞鱼也是可以……」
「不管是木鱼还是飞鱼都不会有人习惯好吗！」同学边观察穆于菲的脸色边吐槽。
「……」纪言风没说话，甚至没有转头看身後的穆于菲。但她却可以清楚的看见纪言风的肩膀在颤抖。
「这有什麽好不习惯的？」沈昱恒疑惑，「我国中的时候有人叫吴佳瑜，我也都叫她吴郭鱼啊！」
「……给我向全世界叫吴佳瑜的人道歉啊你！」
「蛤？」沈昱恒往纪言风的桌面一拍，表示抗议：「为什麽！吴郭鱼很好吃欸！」
「光是想把吴佳瑜吃掉这点，就已经算犯罪了吧！」
「是吃吴佳瑜不是吴郭鱼！」沈昱恒想想不对又改口：「是吃吴郭鱼不是吴佳瑜！」
穆于菲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表面平静，其实内心风雨欲来。她转头看向窗外，因为所剩不多的羞耻心，导致她不敢再继续看纪言风。所以她只好像只飞鱼，乘着潮水奋力一跳，飞走了。
接着，到了礼拜六，这是这礼拜的最後一天班。
穆于菲早早就准备好了，当她到达路口的时候，纪言风和苏茉都还没出现。一早李叔就跟穆于菲说：「小姐，你最近看起来很有干劲。」
「不要叫我小姐，而且我没有干劲。」她只是不想再表现的拖拖拉拉了。
当三人到达的诺里奇的时候，小米学长正好把大树上的灯笼摘下来，再加上更加光秃秃的树顶，整颗树都变得渺小、空荡荡的。
「来了啊！」小米学长把灯笼丢到地上，嘿咻了一声跳下木梯：「上次跟你们说负责六日的学姐已经在里面了喔。我帮你们介绍一下。」
小米学长拍拍手上的灰尘，其实他的额头上还有一点灰，但没人提醒他。学长推开门，朝里面喊了声：「六月姐！」
「别喊了，过来帮忙！」声音从仓库里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响亮的碰撞声。
「学姐！你没事吧？」小米学长领着纪言风赶到仓库，苏茉也一脸担忧的跟过去，而穆于菲蹲下绑鞋带。
「咦？」随着苏茉的惊呼声，穆于菲总算耐不住好奇心，也挤进了空间不大的仓库里。
於是，穆于菲看见了这个人，小米学长口中的六月姐。
她还记得，在苏茉刚转来的国小五年级，也有一个剪着男生头、看起来很酷，事实上也很豪迈的高中女生到班上实习，她叫刘玥。有人叫她「玥姐姐」，但更多人叫她「玥哥」。就算是来学校，她也只会穿着夹脚拖鞋和很宽松的牛仔裤，老师曾经说她不修边幅。
而那个不修边幅的刘玥，和眼前穿着诺里奇围裙和鹅黄色洋装的六月姐，全身上下只有五官长的一样。
「玥哥？」纪言风看着以豪迈的姿势摔倒在一旁的六月姐，脱口而出。
「谁还敢叫我玥哥？」六月姐发狠似的抬起头，看看苏茉，好像认不太出来，再看看穆于菲，还是认不出来，最後她看向纪言风，顿了几秒：「蓝眼睛？纪……」
「言风。」纪言风伸手把她拉了起来：「我叫纪言风。」
这时六月姐才恍然，她说道：「既然你是纪言风的话，那这两个一定就是大老婆和小老婆了吧？」
「……」
「你们怎麽还腻在一起啊？」她转头问小米学长：「你说的就是他们三个？」
「你们认识？」
「嗯！」苏茉也觉得不可思议。
六月姐以前在班上就是跟他们三个最熟，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六月姐当时也是喜欢小帅哥的，她曾经立下狂言，说要等纪言风长大娶她。为此穆于菲还气得向老师告状：老师，玥哥在厕所偷抽菸，还骚扰纪言风。於是六月姐就被扣了一整个礼拜的实习分数。她至今都还不知道那个老师为何会如此神通。
「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吗？」六月姐叹了一口气，扶额说道：「我没想过会遇到旧识。」
「你觉得你以前很丢脸？」穆于菲问。
「小菲！」苏茉低声制止。
穆于菲撇头，谁叫她要看着苏茉叫大老婆，看着穆于菲喊小老婆，穆于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没错，我觉得很丢脸。」六月姐无奈的拍拍屁股，她刚才摔的很痛，「我今年六月要结婚了，而我未婚夫不知道我以前的鬼样子。」
「什麽鬼样子？」这下，小米学长已经好奇到不行。平常光鲜亮丽的六月姐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还被叫哥。
「不丢脸啊！」苏茉说道：「玥姐以前只是比较活泼一点！」
「……」除了苏茉之外，穆于菲、纪言风和六月姐都没说话。因为只有苏茉不晓得，真正的六月姐是什麽样子。
回想还被叫玥哥的那个时期，她可是真正有以一打十种种传说的女子，才刚升上高一就被规劝辅导，到国小以『实习』的名义帮老师处理杂事，顺便消消她多余的体力以免她又走出学校闹事。简单来说，那几声玥哥可不是叫假的。
「总之，」六月姐把同样摔的不轻的货物丢给小米学长，「只要不揭我老底，我就谢天谢地了。」
六月姐走出仓库，里面的四人面面相觑，小米学长尴尬的呵呵笑，也跟着出了仓库。剩下的三人用眼神无声的交流，一致达成了不多嘴的共识。
而三人之间，感触最深的是穆于菲。
刘玥是穆于菲唯一只认识一年，失联後却可以记在脑海里很久的人物。她即将成为六月新娘了。
毕竟，当时并不会有任何人对国小五年级的女孩说：「怎麽办，你以後会被小王子绑得死死的喔，没有信心的话，要赶快离开他喔！」就算刘玥最後还补了一句：「毕竟小王子长大後要娶我。」并从嘴里吐出菸雾，但穆于菲分得清楚，刘玥的哪句话是真心，而哪句才是玩笑。在刘玥升上高二，要离开国小的时候，全班做了一张小熊形状的塑胶板卡片，苏茉眼眶红红的写了一大段话，纪言风虽然没写什麽，但至少还有签一个名字，而穆于菲，她没写半个字。
出了仓库之後，他们没再和六月姐说话，不是不想交流，而是因为六月姐口口声声说不想提起往事，所以身为旧识的他们也没打算贸然行动。
到了下午，诺里奇只剩下几个一起来挑礼物的小女生。
他们开始准备下班。一如往常，穆于菲最早准备好并在诺里奇外等着他们。
「穆于菲。」
她循声转头，发现刘玥不知何时就坐在门口旁的藤椅上。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忘记你了吧？」她笑说。
「你不是只认得蓝眼睛？」穆于菲没有惊讶，她随口问到。
「不是喔。」刘玥下巴靠上膝盖，抬眼看着穆于菲：「世界上的混血儿有很多，但我认识的顽固笨蛋只有你一个。」
「……」穆于菲愣了愣，随後勾起嘴角，「你到底想说什麽，美丽的六月姐？」眼前的六月姐似乎在瞬间变回了以前的玥哥。俐落的短发，还有夹脚拖。
「我很惊讶，因为你已经高中了，处境却没变。」
「我也很惊讶，你不但气质变了，也越管越宽了。」
「呵，我本来就很鸡婆啊。而且我实在太好奇了，我提醒过你，那你为什麽不早点离开？」她的每句话都很鸡婆，有谁会在意小孩的感情，但刘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好奇的猫性改不了。
「我也有提醒你戒菸。」穆于菲说。
在刘玥要离开的时候，全班开了一个欢送会，而穆于菲是刘玥离开前最後一个见到的人。当时穆于菲满脑子都是刘玥在厕所里抽菸并要她趁早离开，烟雾迷漫的那个画面。
『你不跟我说再见吗？』
『你如果不想早死的话，就戒菸吧。』於是穆于菲当时便狠狠地落下这句话。
而此刻的六月姐，虽然穿着洋装，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但她手里还是叼着菸，无视贴在一旁的禁菸牌，向周围吐着菸圈。
「没办法啊——习惯了，戒不掉。」
「嗯。我也习惯了，戒不掉。」穆于菲这麽回。
「是吗？所以才说不要太喜欢一个人，因为喜欢久了就变成习惯了。」刘玥熄了菸头。
「但如果我现在不喜欢了，不就变成不习惯了吗？」直至菸火熄灭，穆于菲看着空荡荡的大树。
刘玥看着穆于菲，问：「不後悔？」
「那你呢？大学刚毕业就决定结婚，还得对过去遮遮掩掩，不後悔？」
过了许久，刘玥才低头轻笑，像是无奈的语气，但一点都不难过：「後悔过，但我一定要嫁给他。」穆于菲这才坦然开口，她是第一次在刘玥面前坦白：「我也是，我从小就住在这里，所以是离不开的。」
诺里奇的风铃响起，纪言风和苏茉走了出来。
而刘玥意味深长的看了穆于菲一眼，打声招呼後就走了。
在他们离开前，小米学长追了出来，他大喊苏茉的名字。纪言风转头看向学长，而穆于菲连头都没回。这样的情况，就跟当初苏茉坦白自己有喜欢的人的时候一样，这样熟悉，她幻想过无数次，却开心不起来的画面。
「你的东西忘记拿了啦！」学长用苏茉的钱包敲敲她的脑袋，「第几次了？」
「啊——抱歉。」
或许，苏茉是故意的。
这就像恋爱中的女孩偶尔流露出的，让人无法讨厌的小心机。
「对了，我今天晚上不能讲电话喔。」小米学长说。
「为什麽？」苏茉问。
穆于菲听见身後车轮的声音，纪言风默默的走到她身边。
「你听不下去了？」
「他们什麽时候开始通电话的？」
「连你都不知道的话，我怎麽可能会知道？」穆于菲抬起头，看着纪言风不太冷静的表情，「你不是说你可以等吗？不是说没问题，苏茉很依赖你吗？」
纪言风对上穆于菲的视线。
「或许你说的都对，」她不知道该说什麽，不想安慰他，也不想落井下石：「但你太轻敌了。」
而接下来的一切，彷佛就在验证穆于菲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她幻想过的无数场景。
几天之後，他们从苏茉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她和学长在一起了。
苏茉说，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是因为她以为初恋会是既甜蜜又激动的一件事情。可是当她过完了一天，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这样的。
苏茉明明才谈了一天的恋爱，却开始用过来人的语气说话。她说，原来初恋不是太甜蜜的事情，会很激动，却没有太多甜蜜。因为在更多的时间里，只要一想到对方，胸口就会闷闷的，一颗心就一直悬在那里，安定不下来。
她闭上眼第一个想起的是对方，睁开眼想到的也会是他，不知道为什麽，这种感觉很紧绷，特别孤单。
而苏茉和小米学长共有的第二天又零八个小时，想必也会是纪言风最浮躁，又或是最沉默的一个夜晚。细看和平常没两样的学长，这样的苏茉、这样的纪言风和这样的穆于菲，就会显得更加孤单。
这样的他们……
就像是烬余录的其中一段话：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
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舖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
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穆于菲没有太多空间去理解每个人心中的店舖，但光是他们三个人，在这个时空里、在这个季节里，早就忽视了身边太多东西。
而原因无它，仅因为，他们都只在对方的橱窗里，找寻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