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们还是被发现了翘课。见班导在询问纪言风时那一脸痛心的表情，穆于菲就在心底笑个不停。沈昱恒早就对班导的差别待遇不以为意，他只是撇撇嘴，悄声对穆于菲说看纪言风那副温驯的模样，简直可以当影帝了。
高三是高中最忙碌的一年，不像是高一的懵懵懂懂，也不像高二『反正还有很多时间』的蹉跎心态，宛如转瞬之间，高三的教室公告栏上已经开始倒数今年学测和指考的天数。
开学没多久，就有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考试，穆于菲有更多理由往纪言风家里跑，数学或多或少进步了，而纪晟也从『丫头』改口成了『穆穆』。
而九月是金色的。九月是个多雨和收获的季节。
沈昱恒通过了培训的验收，挤进了预计在明年出道的团体备选成员的行列。
西瓜皮补报了户口，林小鬼不再是林小鬼，他叫林凯，今年上小学一年级。
公寓的三楼已经重新打理好，房间开放短期出租，没网路、交通机能和环境都不太好，但租金便宜，还有一台速冷的落第式冷气机。
纪言风家里的英格兰地图被他折成了整齐的四方形，夹进了某本书的某一页。只要看见墙角的某块区域，就会发现原本贴着地图的地方，还残留着地图形状的痕迹。
穆于菲自从与纪言风亲近之後，更变本加厉。她一边偷瞄着纪言风的脸色，边将海报贴在那个位置上，遮住了岁月留下的苍白。海报上，是最近正红的电视剧，穆于菲看着海报，她说她就是喜欢这种配角角色，所以也连带喜欢着饰演女配角的演员，她叫林念。
这里，似乎完全没了英格兰的足迹。
九月的模拟考过後，就是学校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在暑辅期间预赛的接力赛跑，虽然穆于菲意气用事的跑了两棒，但最终她们还是没挤进决赛。当初两班人马吵架的画面，现在看来彷佛是搞笑的独幕剧。
在运动会的前一天，天空不作美的飘着毛毛雨，当没伞的穆于菲和纪言风来到诺里奇的时候，身上都有点被淋湿了。巷内静悄悄，就连小雨的声音都听不到，穆于菲狐疑的探头探脑，还是拉开了门，印入眼帘的是苏茉颤抖的背影，还有面无表情的小米学长。
叮铃叮铃──
「怎麽了？」纪言风贴在穆于菲身後，一手搭在玻璃上，将门打得更开。
苏茉被吓了一跳，小米学长只是静静的盯着纪言风，一声不吭。如果偏着头，就可以看见苏茉红红的眼睛和鼻子，她转身，一脸找到救兵的表情直直望着纪言风，就像她平常依赖着这个人一样。
穆于菲心里一个喀蹬，顿时有点慌张，她此时浮现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学长和苏茉分手了该怎麽办？
她知道自己是很自私，无可救药。她推推纪言风的手，原本想说他们情侣之间的事我们不要管，但话都还没开口说，小米学长却抢话了。
「小菲，你陪苏茉好好聊聊吧？」学长甚至没再叫她小茉。穆于菲发现苏茉在学长冷漠的声线下，又更加僵硬的神情，心里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她转头想看纪言风一眼，却因为贴得太近了，所以没空间抬头看他的表情。她的鼻尖差点磨蹭到他的肩膀，穆于菲迟疑了一下，才说好。
小米学长拉着纪言风去送货了，纪言风临走前一脸不情不愿，他看了穆于菲与苏茉一眼，这让穆于菲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门上的铃响了最後一声，四周又恢复静悄悄。穆于菲和苏茉认识了七年多，从来就没有好好聊过，苏茉一有事就和纪言风说，而穆于菲有事就藏心里，不是不想讲，只是觉得讲了也毫无用处，她改变不了什麽。
「你和诺米──」
「言风他──」
两人同时开口，她们愣愣的看着彼此，没多久穆于菲便纠结的问道：「你没发现吗？你和诺米之间不对劲的地方。」
苏茉低着头不说话。
「但你现在一开口，问的却是纪言风的事情？」
「你说的没错，」苏茉抬眼，「现在言风的事情我只能问你了。」
穆于菲迟疑，她不知道听到这句话的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苏茉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好，她走进柜台，并坐在柜後的椅子上，她缓缓说道：「抱歉，我没别的意思……」
穆于菲见苏茉脸色有些苍白，她曾经羡慕苏茉晒不黑的肤色，只要脸上无笑就会看起来病恹恹的，可以肆无忌惮的依靠别人。但她现在却一点也不羡慕。
「你们分手了？」穆于菲试图避开纪言风的话题。
苏茉摇摇头。
「那诺米要我跟你聊什麽？」她这才发现苏茉的头发好像剪短了一点，不知道已经剪了多久，「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聊他。学长要我和你聊纪言风的事。」
穆于菲假装没看见苏茉的表情，扯着嘴角无所谓的笑笑：「我都叫他诺米了，你身为女友却总叫他学长。」
苏茉沉默，接着似乎下定了决心，她看着穆于菲说：「小菲，和我聊聊吧。」
「……聊什麽？」
「纪言风。」
「他有什麽好聊的？」穆于菲愠怒的看向苏茉，提醒她，「我们现在应该讨论的是，你和诺米之间的事情。」
苏茉抿起嘴，她用力的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往後拖了一声，她说道：「你好奸诈，你在装傻！」
「装什麽傻？」穆于菲脱口而出，在诺里奇内徒然紧绷的气氛里，伴随的是她们稍长的音量，这两人彷佛三言两语就能吵起来。「你开口闭口就是纪言风，为什麽你每次只要有事就想依赖他？纪言风又不是你的谁！」
「要这麽说的话，那他也不是你的谁。」
穆于菲不置可否，她停顿了一下，才又开口说：「但我不依赖他，还有，你知道我喜欢他。」
苏茉愣了愣，才又坐回椅子上。她依旧不擅长面对这样的情况，不管是真善还是伪善，这就是身为一个好人的悲哀。穆于菲看见苏茉这副模样，全身的刺也渐渐疲软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心软或同情，而是如果面对随时会哭出来的苏茉，自己却还张扬着爪，便只会衬托自己讨人厌的地方。
「我承认我很奸诈，我是故意和你坦白喜欢纪言风的。我以为，这样你就会更专心的对待诺米。」穆于菲紧握拳头，说道：「苏茉，恋爱不但是你自己要谈的，你还说过你喜欢诺米。」
「嗯，我是喜欢他。但我也喜欢你们。」苏茉费力撑起笑容，最後还是放弃，「我看到你和言风越来越好，我会忌妒。」
「我知道……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忌妒你。」穆于菲看着时钟，这段谈话才过了十几分钟，对她来说却好漫长，「你也很奸诈，你不可能没察觉纪言风对你的心意，但你视若无睹，到了现在才又惦记他。」
「我不是视若无睹！我一开始只是不确定，我怕如果我误会了，我们就永远没办法回到朋友关系了，我──」
「那你现在呢？你现在又在干嘛？」
穆于菲看见苏茉眼眶红了一圈，她讨人厌的眼泪随时会落下，她抽出柜台上的卫生纸塞给苏茉。
「你现在已经有了诺米。在诺米和纪言风之间你无法做出选择，但我可以，我可以毫不犹豫的选纪言风。」
「你本来就没有学长这个选项，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言风。但我还有你、还有学长，你要我怎麽做选择？」
「是，就因为我没有其他选项，我心里没有你，也没有诺米可以动摇我，所以我只有纪言风。那比起所有人都要顾虑到的你，自私自利的我反而更适合做出选择，难道不是吗？」
接着，她们又默契的安静下来。刚才劈哩啪啦地说了一连串，她们开始感到疲倦。穆于菲看着苏茉，她知道苏茉没有完全听进去，或者，她又躲在自己的框框里，这就是她最擅长的逃避方式。
但穆于菲和苏茉不同，她已经意识到苏茉对纪言风的不同以往，她消失了好久的危机意识又蹭蹭的冒出头。她发现，自己仅存的那点骄傲，都快被耐心磨得一点不剩。
穆于菲推开门，最後才对苏茉说道：「不要把自己当成悲剧女主角了，苏茉。你现在该担心的，是你某方面已经和我越来越像了。」
她头也不回的离开诺里奇，她这时才看见，门口的木板被小米学长掀到了close，难怪一点客人都没有，学长也太任性了点。
穆于菲走出巷口後，原本打算就这麽回家的，但她想了想，最後决定到距离诺里奇不远的公寓河堤。河堤这阵子已经开始有人打理，人高的杂草不见了，听王阿庞说，从里边捡出的垃圾都可以堆座小山丘。
穆于菲一眼望去，发现单就河堤这块真的变了很多。她沿着斜坡往下走，虽然走了不少路，但她不想坐下来，毕竟这里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果皮腐烂的味道。
在手机响起时，穆于菲着实被吓了一跳，甚至连远处的麻雀都趴搭趴搭的飞走了。
「干嘛？」穆于菲无奈的接起手机。
『你在哪？』
穆于菲鼻子有点痒，她怀疑这里有什麽能让自己精神过敏的东西，例如虫子。
「河堤。」
『……你走过去？』
「嗯。」
在挂上电话之後，穆于菲还莫名的打开手机内建的计时器。在第十七分又三十二秒，她身後传来了自行车刹车的声音。连骑车都要十七分钟，平常除了上下学就懒散成性的穆于菲还真的走过来了，她这时想起，西瓜皮好像也是这麽走到诺里奇的，那是该有多孤单才会这麽走啊？
「我不是说不要一个人来吗？」
「没事吧，这里还有王阿庞可以罩我啊。」
纪言风不以为然。
他和以前一样，总是会找块乾净的地方坐下，接着往身边的位置拍了拍，示意穆于菲也坐。
「苏茉呢？」
「我们回诺里奇的时候就没有人了。」纪言风捡起一颗石头打进河里，啪搭，「她第一次翘班。」
「那你为什麽不去找苏茉？」
「学长去找她。」纪言风看了穆于菲一眼，又低头在地上搜寻着什麽，「他这种半吊子的个性，到底行不行啊？」
「诺米他……半吊子吗？」
纪言风耸耸肩，穆于菲也没再说话。他在原地站了起来，手里攅了几粒石头，他说：「算了……其实苏茉开心就好。我──」
「如果是以前，你会就这麽算了吗？」穆于菲抬头看着纪言风，阳光不太刺眼，她还是看见了纪言风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睛，还有他手里的石头，摩擦发响。
纪言风愣了一下，他没说话，静静的把石头打进河里，弹了几个水漂，它激起了小水花，还有河面上的涟漪。
「这样，会让我以为你要放弃她了。」穆于菲把头埋在膝盖上，说出口的话闷闷的，姿势有些别扭，她开始摸不清这之间的关系，「我真的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纪言风将手里的石头全丢往河里，河面啪搭一声，水花溅起。他只是拍拍手心上的土，轻轻地拉起穆于菲，带她走上斜坡，离开河堤岸。
「上来。」纪言风跨上车，拍拍後座。
在他们无声的离开河堤之後，被掷进河里的石头也沉至河底，或者顺着水流消失无踪。
穆于菲心里有两个区块，舍得的、与不舍得的，而纪言风也是，能说的，与不能说的。
他该怎麽对穆于菲解释这两者的差别性，纪言风伤害她很多，所以他的话要如何可信？放弃吗，放弃谁？现在不管他回答穆于菲什麽，都显得肤浅。
在运动会当天，没有毛毛细雨，但太阳却热情的可恶。
穆于菲晚上断断续续的睡，有没有睡着她自己也不清楚，有点不安稳，经常在快睡着的时候，又会像自由落体一样往下坠，接着又会再次被惊醒。
她曾经对纪言风说过：「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我是可以随时放弃的。」
当时穆于菲假装说的无意，或许连纪言风都不记得了，但这却是最出自她真心的一句话。
她总是害怕这天会提早到来，如果最终还是得放弃的话，那该怎麽办？
在高中最後一次的运动会上，她又再次陷入了困境。
到了运动会的下半场，穆于菲才被临时通知要参加女子躲避球的趣味竞赛，正心烦意乱的她，在看见对手班级的苏茉之後，竟也二话不说的答应了。穆于菲很幼稚，或许是想把一切输赢都赌在这场趣味竞赛上，就好像只要比赛赢了，那她就可以无所畏惧的面对苏茉。
於是穆于菲完美的表现出两百万点的战斗力，原本体育就好的她，藉由和吴茜的合作，把苏茉的班级压的喘不过气。最後，她们三比零大获全胜，连第四局都省着不用打了。体力不好的苏茉脸色苍白，她蹲在一旁，在阳光底下似乎更虚弱了。
「太过份了！」苏茉的好友们纷纷气得跳脚，指责穆于菲比的太认真，摆明就是在针对苏茉。
「过份什麽？」吴茜再次展现出预赛那天揪着对方头发的气势，腿一跨，声音大咧咧的喊。
班上的同学也很不高兴，她们分明没针对任何人，更没出小绊子，怎麽到最後本该赢得满堂喝采的结果，却变成了太认真？故意针对体力不好的同学？
顿时，原本就有摩擦的两班女孩子们，就这麽吵了起来。
而苏茉从小就人缘好，所以对於这种事的抗压性极低，她明明体力不支，又焦急的想起身劝架。站在一旁的穆于菲懒的加入战局，却眼看苏茉越来越不对劲，於是她跑近苏茉，才刚喊了一声，尾音都还没断，而贫血又软脚的苏茉，正直直的往场边的楼梯倒下。
「……喂、喂！」
穆于菲下意识的抓住苏茉的手，却因为这个过程匆匆又突如其来。穆于菲只能跟着往下滑，还好她即时回神，在同时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她们才总算停止了往下摔的作用力。苏茉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现在这一吓，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这动静不小，就连在气头上的众人也立刻喊停，缓了几秒才惊觉不妙，马上把两人扶了起来。
纪言风从另一边的球场就发现这里的动静，等他赶来的时候，穆于菲和苏茉早就被人群围了起来。
他先看了眼穆于菲冷静的神情，再看向脸色发白的苏茉。苏茉的手臂上还有几处擦伤。
「没事吧？」纪言风见苏茉恍神的摇头，便不满的对着周围人问道：「到底有什麽好吵的？」
这是高中三年，纪言风第二次在众人面前，用这副表情、这样冰冷的语气说话，一次是为了穆于菲，接着是现在。
所以穆于菲顿时觉得好讽刺，原来纪言风对自己所有的温柔，还是不及苏茉手上的伤口吗？
直到沈昱恒紧紧的跩过她的手：「穆于菲！」
顺着沈昱恒的视线，大家才发现穆于菲的运动短裤上有一处变成了诡异的深色。一条血痕正沿着大腿往下流，白袜上是大抹殷红。
纪言风愣了愣，随即骂了一声，周围的人神情都很微妙。纪言风快速的走向前，单膝跪了下来。他卷起穆于菲的裤管，一条浅而细长的伤口印入眼帘，或许是被扶手冒出来的钢筋划伤的，这可比苏茉的擦伤严重许多。
「刚才为什麽不说！」
比起刚才对众人冷漠的质问，这次的纪言风却显得有温度多了。穆于菲不久前也看过这个表情，在他和赵虎扭打在地，要穆于菲下去二楼的时候。她对上纪言风焦急的视线，内心突然有些澎湃，她的危机感顿时烟消云散，就连腿上的伤都不那麽痛了。
喜的是，纪言风是真的担心自己；忧的是，刚才他先关心苏茉。分明是苏茉班的人先挑衅的，但纪言风却是对着吴茜等人发脾气。到头来，计较的心态还是比感动多了一点，所以穆于菲乾脆甩开纪言风的手，说道：「……因为我没她那麽脆弱，这样可以吗？」
接着在沈昱恒的搀扶下，穆于菲就像只骄傲的母鸡，翘着尾巴走了。
她不只留下了僵持，还有穆于菲未发现的，那双复杂的灰蓝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