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努力想要父母爱我。」他重新漾起苦笑，「所以我努力扮演一个好孩子，希望父母有一天会发现，我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孩子。也许到那时，他们就不会只是忽视我了。他们会愿意向我走来，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美好之处在哪里，告诉我为什麽应该要活着。」
「……那你，为什麽还要抽菸？」
「巧嘉……我……」韩宇森叹了口气，视线飘向远方，「我常常觉得想死。」
听见这麽决绝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我却没有半分惊讶，只是感到悲哀。
也许，我可以明白韩宇森对这个世界的无奈与厌倦。
「我的人生就像数学公式一样，始终就是这样贯彻到底……我好害怕，我随时都在感觉，自己正在因为心底那些对世界的迷惘，而在慢慢地崩解……但我依旧照着那样的轨道运行，苟延残喘地活着。老实说，我很累，真的很累了……」
他的声音像是烟雾，轻轻从口中吐出，接着在空气里飘荡游移，飘摇到我所无法触及的远方。
「但是张久岳告诉我，不管我对这个世界有多少疑惑，也一定要好好活着。」韩宇森转过头来，对我露出笑容，「他曾说，我没死过，又怎麽知道死後的世界真的会比较好？说不定会比现在更痛苦。」
「张久岳的话，就像是强心针一样，是我现在还在这里呼吸着，仅存的理由。」
韩宇森顿了顿，又说：「他教我抽菸，说我应该试着卸下绷紧的神经，去尝试一些以前没试过的东西，等到我把所有事情都体验完了，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有够烂的话，想死再去死。这种话听起来很愚蠢，但是这就是张久岳的会说的话，你就是会愿意去相信他，因为他的话一点也不矫情造作，反而很真实，也让人无从反驳。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他明白我多麽努力扮演一个好孩子，希望父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所以我抽菸被你看见的时候，他才会那麽慌张。他对待每件事都很用心，包括我。」
听见韩宇森说起张久岳的事，我竟有些迟疑，这真的是我所认识的张久岳吗？
突然，我想起张久岳失落的神情——那个奇妙的想法再度浮上心头。
「除了久岳以外，我也很感谢巧嘉你。」
突然被韩宇森点名，我霎时一楞，惊讶地望着他。
他的笑容不再勉强，看起来很开心的模样，「我一直觉得自己现在是在苟延残喘，只要按着公式就好，也因为厌倦生活而不想付出心力，於是，我不自觉就对所有事非常随便，就好像是在敷衍了事一样，因为我一直觉得，撑一天算一天、演一天算一天。我只要熬过每一天，就是照着公式去走就好，非常规律。」
韩宇森望着我，眼神越发认真，「但直到你点破我，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在敷衍生活。」
「也许，我会不明白生活的美好、无法踏进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在用心生活。」韩宇森笑着说，「所以我现在暂时不会想死，因为我还没像张久岳说的，把所有事都体验完，也还没像巧嘉你告诉我的，用心对待生活。等到我把你们两个说的都做完了，如果还是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到那时候再离开这个世界，那也不算太迟。」
「韩宇森……」我瞠眼望着他。
我从没想过，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对他有这麽大的启示。
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挽救了他的生命。
「巧嘉，我会选择告诉你这麽多，是我觉得自己跟你早该认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就是觉得你一定能听懂我说的话。」他笑道，「你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人。每次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自己。」
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望着他，说道：「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我也觉得相见恨晚，如果我能早点认识韩宇森那该多好？我总有一种，我们早该相识、早该互相扶持的感觉。
我们都拥有伤口，我们的人生才过了十七年就已面目全非——这样的我们，各自带着伤口，踽踽独行。直到现在，我们才终於找到同伴，能够彼此依靠、彼此疗伤。
如果早点遇到彼此，或许我们孤单寂寞的时间，就能够少一些。
我们对望了许久，嘴边都噙着浅笑。
我的脑海再度响起《春光乍泄》里的那段台词。
「我一直以为我跟他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一样。」
我和韩宇森，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一样寂寞。
＊＊＊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和韩宇森聊了许多，大多围绕在韩宇森的童年，还有他与张久岳相识的过程。
「大概在我国一的时候，张久岳住到我们家。他本来就是单亲家庭，後来父亲也因为生病而去世，张叔叔和我爸是多年好友，所以张叔叔刚离开的时候，我父亲把张久岳接到我们家，和我们住了一阵子，直到久岳的阿姨答应收留久岳，他才搬离我们家。」
韩宇森顿了顿，又说：「虽然很小的时候我跟张久岳有过几面之缘，但那时不太熟，直到张久岳住进我们家後，我们才渐渐变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因为住在一起的关系，张久岳也有发现我爸爸对我的态度。所以，我就把自己心里藏了很多年的事情，一点一点告诉他。」
听着韩宇森娓娓道来自己的一切，我像是在这短短的时光里，迅速了解他的一切。包括他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看的书、讨厌的食物和讨厌的科目，我全都一口气吸收了。
就像要挽回那段不曾相识的空白期，我们彼此分享了许多琐事。
直到张久岳气冲冲地跑到我们面前，我们才停下这段交谈。
张久岳一看见韩宇森，马上质问道：「韩宇森，你为什麽没上课？」
像是问完这句话才看见我，张久岳瞪大眼，指着我：「江巧嘉为什麽在这里！」
韩宇森无奈一笑，「你别这麽大惊小怪的，坐下再说吧。」
「喂！你知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在找你？学年模范生翘课！你不是想当个好学生、好儿子吗？我好不容易替你解决了抽菸的事，现在你又翘课是怎样？现在我还能怎麽帮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