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说他是你的朋友？」警察用英语问艾德温，「他叫什麽名字？」
「呃……」
没有答案的艾德温沉默，就听见小黑在一旁轻轻地回答。
『夏泓。姓夏，名泓。』
艾德温愣了一下，赶紧从善如流报上这个名字。
警察觉得拗口。「嗯，东方名字。」最後警察做出这个结论，彷佛这个答案解决了一切问题，「那麽，克鲁波奇街上的那个红头发──」
「桑尼‧里德。」这次艾德温回答得很快。
「嗯哼。」警察点点头，「所以这个人你也认识。」
「认识。」艾德温停顿了一下，声音鲠在喉间，「他就像……我的父亲。」
一个艾德温从未认识的父亲。
一个艾德温从前在瑟雷斯汀‧杜克蒂身边见过许多次，却从未知道彼此有多少关联的父亲。
一个从未出现在官方纪录上、从未有血缘上的联系，却在老埃尔文的保护下代替了艾德温的生父，这样的一个父亲。
因为他是老埃尔文的好友。
因为他是艾德温生母的朋友。
因为他和艾德温的生命有一切的连结，两人彼此却从未知晓。
他是一个艾德温从未认识的父亲，而艾德温看着他死去。
艾德温用手抹过额前，凹陷的双眼代他说出了一切。医院走廊上传来各种脚步的回音，人声交杂从更远处回荡过来，什麽都听不清楚。
「节哀。」警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尽可能摆出了专业的表情，回到程序上，「那麽，你的这位东方朋友──你知道他为什麽爬上去吗？」
艾德温看了他一眼，「我看到那个杀了桑尼的人在追他。」
警察眼中迸出一抹尽力压抑的期盼，眼神扫过艾德温脸上的伤，「那你知道发生什麽事吗？为什麽他们会被……呃，盯上？」
艾德温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什麽都没告诉我，我只是赴约来度假的，没想过会遇上这种事。」
「你能认出那个人吗？」
「我──」
「──很抱歉，警官，我想这位朋友需要休息了，毕竟他刚刚受到很大的打击。」
艾德温和警察同时转过头，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的另一端踏着皮鞋走过来。
乔艾尔直接绕到艾德温身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因为中间坐了小黑。
那个名叫瑞克‧坎特伯里的商人，也是刚刚打断艾德温的人，则是迳直走到警察面前，伸出一手自我介绍。
「你也是一个朋友？」警察有些困惑地转向艾德温，「你们到底有多少朋友来这边啊？」
「我是最後一个。」瑞克抿出一个像是笑不出来的惨澹微笑，「真是令人震惊啊，这样一个地方。」
「真的。」警察彷佛找到知音，一脸震惊地点头如捣蒜，「你说，怎麽会有人想在这麽和平的地方做出这种事呢！这麽可怕──噢，抱歉，那是你们的朋友，我不说了。」
×
剩下就交给瑞克了，乔艾尔说。
小黑从前面回答了哥哥的名字後就什麽也没说，在那之前也是。救护车上，他只是静静伏在夏泓的胸膛，浓烈而压抑的情感笼罩了整个空间。
艾德温的状况很糟，这点明眼人要是看不出来，肯定是有些不得已的原因。
「看你都把自己搞成什麽样子了。」乔艾尔抱怨，「说出去能听吗，当管家当了这麽多年，居然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
艾德温勉强笑笑没理他，反倒是他自己晃到一旁去，没多久身後就跟了个护理师还带着毛毯和体温计。
「没发烧。换掉身上的湿衣服，让他保暖就好。」护理师量完体温後这样宣布，留下毛毯就走了。
「你也淋得太湿了吧，整颗头像泡过水似的。还是要记得撑伞啊！」刚刚的警察责备地摇摇头。
瑞克跟着台湾驻波兰代表处的人离开了。
刚刚都讲了什麽，艾德温其实没怎麽在听。中间还有勉强自己集中一些精神，但脑内乱哄哄地，他很快就放弃了。
桑尼的事，有人通知老埃尔文了吗？
他该怎麽和埃尔文交代？
嗨，老埃，好久不见啊，你那边天气好吗──噢，顺带一提，桑尼死了，我没救到他。
头隐隐作痛。小黑那端传来的空白感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似乎只有艾德温在心焦。
不久後瑞克回来了，抱着一个扁扁的纸袋。
「这是夏泓的遗物。」瑞克轻轻说道，「真的很……不多。」
小黑朝这边瞥了一眼。艾德温接过来，往袋里扫了眼。都是些小样的杂物。
「他们住在一起吗？」艾德温问。
瑞克摇头。「隔壁，但英国那边的人好像还没到，所以等等还要再跑一趟。是同一栋公寓……不是那种给有点钱的人住的地方。以他们的……经济条件来说，是有点寒酸了。不过确实比较不醒目。」
一种想哭的感觉突然涌上，艾德温闭了闭眼。
「他们……他们的家人，连络上了吗？」
瑞克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搭在他肩上，深沉而温和的力道带有人性的温度。艾德温再度闭上眼，这次用了点力，试图挡住泪水。
没事的……他会没事。但是小黑呢？埃尔文呢？
「桑尼的──桑尼的东西，」艾德温凌乱地开口，「我能拿到吗？」
他说完才睁开眼，瑞克正用一种和那记拍肩同样深沉温和的眼神望着他。
「我会直接交给他的家人。」他说。
艾德温又闭上眼，点点头。
「我能……知道他家人的资讯吗？」
他闭着眼问，像个孩子一样，彷佛即使被拒绝，都只是一场梦。
瑞克再度沉默了一下。
「我会看看状况。」最後他说。
艾德温的眉头蹙紧，闭紧双眼，点头。
这时乔艾尔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这样，这边暂时没有艾德温的事了。我带他先走。」
艾德温睁开眼。
「我是目击证人。」他困惑地望着乔艾尔。
「而你做完笔录了。」乔艾尔直视他的双眼，带着一种清冷的无奈，「有极大的可能性，警方再也不需要你了。」
艾德温默然低下了头。
他先前没想那麽多，但乔艾尔说得没错。
这不会是一起受到重视的案子。艾德温的戏份，或许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角色退场，铭谢惠顾。
瑞克对这点倒不置可否。「这边有什麽进展，我再连络你。」
乔艾尔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
「──我们去见一个老朋友。」乔艾尔说，「再会了，波兰。」
×
乔艾尔把艾德温和小黑一起赶到後座，一路上什麽都没说。
小黑靠在另一边的车窗上，依然空白地沉默着。
艾德温打开纸袋，翻起里面的东西。一块纸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啊，凑齐了。」他突然说道。
小黑的眼神飘过来，接着缓缓瞪大眼。
紧接着他爆出一阵大笑，吓了艾德温和乔艾尔一大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这个！这个东西才对！」他笑到话都讲不清楚，「这个啊！」
艾德温惊愕地看着手中的纸片。
一样是包装纸的材质，剪下来黏贴在方形纸板上，纸板那面写着『招唤』。
只不过这张纸片上并不是CHE加上被裁掉大半的Z，而是HA。
「是那个啊，黑骑士巧克力！」小黑笑个不停，「中文是这样翻的，Hachez，黑骑士！我们找到『黑』了，哈哈哈哈哈！」
他一手抓住了纸片，笑到无法言语，也无法支撑自己的幽灵身体，另一只手不住抹脸，似乎要抹去他的幽灵泪水。
接着，他伏在艾德温的膝上，开始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