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临前，学校附近的巷子比平常还要喧闹，沉浸在放假的欢乐气氛当中。过年的的气氛在城市里已经不太浓厚，要不是文具店前面陈列出一大堆闪亮亮的春联，以及样式五花八门的红包袋跟贺年卡，还真没有农历年前的味道。我走过跟平常一样繁忙的影印店，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我差点跟她们对撞。
「哎呀，抱歉！」
「不好意思！」
两个人都是女生，我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个是艾理善的学妹。她今天穿着小碎花的上衣和窄管牛仔裤，长长的黑头发披散在背後。她跟她旁边的另一个女生手上都抱着一大袋印好的文件，从塑胶袋後面探出头来，对我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我看着她们慢慢走远，交换着「所以呢，後来有没进展？」「没有呢！」「怎麽回事，不是很有希望吗？」「完全不行，学长钝死了！怎麽暗示都听不懂！」之类的对话，心里明白她们在讨论什麽，但却不再感到心烦气躁。
今天的行程也是满档，第一站就是影印店旁边的巷子。那条死巷跟平常一样安静，咖啡店还没开始营业，但店主已经来了，正在擦玻璃；隔壁就是小照相馆，已经开始营业，但狭窄的柜台後面坐的却不是店长，而是那天我在影印店遇到的那个男人。由於店面真的太小，就算他是坐着的，我从外面看还是觉得他一个人就把空间填得很满。
我还踌躇着不知道该怎麽开口，那个男人看着我先笑了。
「哦，是你啊。早安。」
「早安。」
「看这样子，你的事情应该解决了吧。我们有帮上忙吗？」
「有的……那个……」我提起声音：「为什麽你们愿意帮我呢？你跟店长？」
「为什麽啊？」男人一面弯下身（这动作看起来好像有点艰难，毕竟空间实在太窄了）在柜台底下找东西，一面答腔：「大概是因为我们太鸡婆了吧，看到有人心里苦恼，就忍不住想插一下嘴。」
我觉得他这个答案是避重就轻的言词，似乎不愿意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然而我没有机会追问，因为在那之前，男人已经重新直起身，把一个厚厚的信封袋放在玻璃柜台上推到我的前面：「对了，这个该还给你了。寒假最期待的事情，没有它可不行喔。」
打开信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传真信函跟保险单。
「谢谢！不好意思，店长说过要我在出发去旅行前来领的，结果上次来喝了他的咖啡却忘记拿这个回去。」
他对我挥挥手：「不用客气，开开心心去放假吧，就不用再管我们这间小店了。」
将信封收回包包，迈开步伐走出巷子，穿过马路，往学校的方向走。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下一个目的地是系馆，期末有两个实验报告和一个分组报告要交。我从教授的研究室出来下楼梯的时候，正好遇到孙智媛跟一个一年级的学妹一起走进来。我还认得那个学妹，吴亚鸣最近追她追得很勤。至於成功的机会大不大？我觉得可能跟艾理善应用统计学拿高分的机会差不多。
「学长，午安！」
「魏希陵，你来找老师吗？」
「交实验报告。」
孙智媛似乎很能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大家都选期末最後一天交报告。」
「学长你也是吗？我以为你老早就写好了？」
「我？怎麽可能，想太多了。」
「可是学姐说，论写报告，全系就只有魏希陵一个人绝对没有问题！」
学妹这句话简直叫人哭笑不得，而且罪魁祸首显然就站在她旁边。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觉得我高兴不起来耶，这样讲我就是个书呆子了，虽然好像也差不多啦。」
「那你就得想办法脱离这个形象罗。」孙智媛插了一句话进来：「不妨从参加寒假宿营开始如何？」
据说孙智媛三年来都在当我们班班代的原因，在於她够热心、够有耐心，还有够能死缠烂打，足以对付像魏希陵这样不合群的家伙，这几天来我已经充分见识到了。
然而，不能答应的事情还是不能答应。
「抱歉，但我记得我前天就说过了，我没办法去。那个时间我已经有约了。」
「真的不行？」
「不行。」
「不能改时间？」
「不可能。」
「学长，一定是约会吧！」
学妹讲得很开心，听起来是揶揄的语气。孙智媛的眉头挑了起来，但学妹并没有注意到，还是很开心地继续讲：「亚鸣学长说，希陵学长有交女朋友，原来是真的？不是我们系上的吧ˊ？」
「拜托，他乱讲你也信？」
「咦！所以没有这回事吗？」
「我已经抱怨过好多次了……」
孙智媛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原地，目光透过镜片笔直盯着我看。助教从系办探头出来，把学妹叫去了，系馆的玄关就剩下我跟孙智媛两个人。如果是在几天前，那麽我们不会交谈，可能连头也不会点一下，然而这次，在我开步走之前，孙智媛先出了声：「魏希陵。」
「什麽事？」
「有好一点吗？」
我还不至於笨到不晓得她指的是什麽事情：「後来回去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已经没事了。」
「是吗？那……」她顿了一下，彷佛底下的话很难说出口：「……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先去交报告，然後，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没有等我回答好或不好，扔下问题就直接冲上楼梯，没过几分钟就回来了，又恢复成前几天充满行动力的模样，直接拉住我就要往外走。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们去商馆好吗？顺便吃点东西？」
「不了，我等下跟人有约，没办法跟你去商馆。你要跟我说什麽？」
她猝然转过头，「你说……你跟人有约了？」
「对。」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小声：「真的是……女朋友吗？」
「不是。拜托，为什麽我怎麽说都没有人相信？」
「因为……」
「因为？」
她突然笑了起来。我不太会形容那种表情，明明嘴角是向上弯的，感觉却一点也不开心：「因为今年，你突然变了。」
「我变了？」
「对。我猜你之前不知道吧？你以前只有上课或是分组作实验的时候才跟班上或者系上的人讲话，下了课就不见人影，不然就是泡在实验室或研究室。班上没有人特别了解你这个人，你当助理的课堂，学弟妹都只说你很严格。可是今年你变了，变得比较温和，比较愿意我们接近你，虽然还是只有吴亚鸣跟依俐学姐和你比较熟，但是假如是在去年，刚才那个学妹绝对不会当着你的面聊闲话。我一直在注意，想知道究竟是谁让你产生这麽大的改变……」
孙智媛这番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完全不晓得应该怎麽反应才对，她还拉着我，也还是那副只有嘴角在笑的笑容：「我从大一开始，就一直在想，我是要怎麽样才能跟你讲到话？」
我承认她这句话令我非常惊讶。我除了上课跟实验不太参加班上或系上的活动，很少有机会跟她碰面交谈，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从大一开始，就记得她是很活跃的班代，跟班上少数的女生还有大多数男生都很快聊开，完全不会扭扭捏捏装模作样。我根本想像不到，三年之後她会说不知道怎麽跟我讲话。
惊愕令我脱口而出：「但是，我以为是反过来的耶。」
「我给你这种印象吗？」
「抱歉，但我真的以为，所属的圈圈不一样，讲不到话很正常。」
她推了一下眼镜：「那就表示我失败了！当了三年的班代，理论上班上每个人我都应该要抓得到，但就只有你例外。今年看到你变了，我觉得大事不妙，才赶快拜托吴亚鸣──看来我是手脚太慢了。」
「我听不懂，什麽意思？」
「你听不懂！」她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三秒钟之後大笑起来，显然是真心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笑：「讨厌，要是我早三年发现就好了！」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麽……」
她轻快地耸耸肩：「反正都来不及了，那我还不如乾脆点──魏希陵，你说你没有女朋友。」
「对。」
「假如换个说法呢？问你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的话？」
她这句话说得很快，一口气把所有的字句通通倾倒出来，眼镜镜片後面的眼睛闪着一点点不自然的光泽。大概就是因为平常我所知道的孙智媛，是强悍聪明的班代，形象跟眼前这个女生完全不一样，才直觉地知道她只接受实话，不管後果如何。
「……有。」
「我就知道。」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是我们系上的人吧？」
「不是。」
「好，我知道了。」
她露出一副「解脱了」的表情，轻松地甩甩头，放开拉着我的手。我看着她往校门的方向去，走了两、三步又转头过来：「我最後再确认一次，你真的不去宿营？」
「不去。」
「好吧！那就下学期见了，拜拜！」
她走路的速度非常快，比我前几天看到她时还要快，没几分钟就跑得不见人影；我也没有在原地站很久，包包里面还放着保温壶，它在提醒我说，我今天的行程还没结束。
我迈开步伐，朝篮球场走，跟孙智媛离开的方向完全相反。艾理善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