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初春时节,暖阳煦煦的下午,众位嫔妃陪伴着已有约八个月身孕的许皇后到上林苑中游园观赏景散心。
绿意盎然的桦树、丰茂正盛的槐树与万紫千红的百花互相陪衬着,时有时无的鸟鸣歌声清脆悦耳。全然是一股朝气勃勃的天然生机,就宛如是随着康泰朝旭日东发的国势直扶而上般,落在了众人的眼帘之中,使人不得不想要沉溺在内,便感精神百倍。
诸位美人其乐融融地穿梭行走在其间,整是一幅「名花倾国两相欢」的景样。
「月堤槐露气,风烛桦烟香」,据闻那桦树的皮下树脂可用来制成蜡烛,点燃後即可散发香味。皇帝郑铨遂命尚寝局女官采集制作以供许皇后使用,恩誉甚隆之余又令後宫中人大开了一眼界。
侍奉在许皇后左右的分别是掌事宫女昕奴和掌事宦官朱宏文,以及那由鲁国夫人王金宝所进献的医女臧言通。
臧言通身为女儿身又精通医理,自许皇后有孕後便日夜长留在坤仪殿中掌管着许皇后药品膳食和生活起居,所费心思更甚过於宫廷御医,很是得力。近身旁则又围着数名宫女,有的轻摇着团扇,有的则捧着桌巾茶具、糕点食盒、鲜瓜果蓝。
众人在园中行走散步已有近一个时辰之久,只待到了上林苑中的「光澜亭」中,宫女们便好摆上糕点供众人享用。
当中,美人古默芳虽身居後宫位份之末但却最先说道:「有孕者能适度到户外行走、观看下风景则甚有益於母体。妾等有幸陪伴皇后,还得以在此享用御赐糕点,全都托赖皇后的鸿福。」
说罢,便随手送了块「莲蓉雪糖饼」入嘴中,快速的嚼食使得糕饼的散屑如同纷纷雪花般洒落了在她的襦裙之上,身旁的贴身婢女见状便急忙拿上了手绢将那些散屑给拍落。
古默芳本是康王府里的下等侍女,虽出身微薄但却是非常勤奋伶俐,於是在王府中颇有声名。她长得小巧玲珑、杏眼樱口,模样其实颇惹人怜爱。高祖朝时,郑铨一夜不知为何有夜心烦意乱之下便偶然宠幸她,而她也在郑铨奉高祖之命剿灭叛军班师回朝後生下了五皇子郑玧,因而有幸在郑铨登基後被封为了正五品美人。宫中多人皆称她丝毫不端架子,快人快语、不拘小节、随心所欲。如今见了她此举,更不言而喻。
一向沉静少语的静嫔胡灵宾在一旁见了都忍不住用手轻摀着嘴笑说:「古美人一向快人快语,见了好吃的更是不甘落人後,还真正是见甜眼开啊!」
此话一出,其他众人听见都一并捂嘴笑了。
婕妤管如姬从来就不喜古美人,便一副轻蔑地言道:「如今皇后有孕,越发喜欢吃甜食。古美人怎就不懂得点礼数,也该让皇后先行取用不是?就这点儿简单的规矩礼数,只怕连你的宫女都还比你明白得很。」
管婕妤之言是刻意暗示古美人原本是下等侍女,不懂后妃礼节,而如今即便是成了主人却仍还不如一普通侍女娴熟礼仪。
古美人双眼茫然,不晓得自己为何好似是偷抢盗过管婕妤什麽无价之宝一样,自己像这样遭到她的数落已非一两次了。
许皇后很是淡然从容:「不妨!这儿有的是各式甜品供本宫食用。她既然喜欢莲蓉雪糖饼,便由得她吧!」
艺妃普咏嫿先是赞道:「皇后真是仁德!是妾等应当效法的典范,有孕之人可还是心平气和方才最好。」
随後便绵里藏针、锋芒尽现:「管婕妤既然喜欢谈礼法,怎不懂得尊卑有别?古美人虽地位不如你高,但你也不好就那样拿一个侍女贬低她吧?再说了,皇后在此,那也该是由皇后来训斥啊!」
贵人冯弋瑶又轻笑道:「陛下可是许久都不见古美人了,管婕妤怎麽还如此心存芥蒂啊?前朝旧事,如今怎还好拿来说?陛下可不喜欢追逐前尘往事,本宫看管婕妤还是由着点儿陛下的心思吧!」
管婕妤对冯贵人无言以对,只是唯唯拣起了眼前的「白玉杏仁酥」,轻咬了一口。
当年管如姬初入康王府时,由於长萧吹得甚好,乐声绕梁三日。郑铨本人赞道:「闻之便可排忧解扰,清净透心底。」故在有段时间内相当得宠,因此便恃宠而颇生了些许娇嗔。
有夜郑铨心情不悦,本是相约要到管如姬处的,却突然改临幸了古默芳。当时就令管如姬大为不悦,认为古磨芳施了什麽妖媚之计与她争宠。自己承宠的机会被一下人夺走,以致於让她记恨至今日还不忘怀。
裕妃孙晴云悠然地提起:「今天赏景游园,本是乐事。何必再提那些往事?既是游玩,也无须太过拘泥於小节了。」
艺妃镇定地回道:「裕妃所言甚是!何况古美人年龄尚小,不太懂事也有所难免。来日方长,好好改进便罢了。她也是真心关心皇后,否则刚才也不会将御医对皇后的关怀所言如此寄挂在心上了。」
贵人冯弋瑶看了看在皇后之旁娴静的仇贵妃说道:「是啊!不过说到关怀皇后,谁能比得上贵妃娘娘?不仅母家进献了医女和侍女,贵妃娘娘甚至还说过想要本人亲自侍奉皇后,这份大气和贤慧真叫咱们望尘莫及。」
仇贵妃只是神情平淡,轻声言道:「冯贵人言重了!本宫其实也没有真正侍奉过皇后,不足以挂齿。」
许皇后眼神停在了仇贵妃上,称赞道:「你有那份心思确实难得,但是本宫已有许多人侍奉着,自然无须再劳烦你了。」
仇贵妃颔首谢道:「妾身丝毫不敢感到劳烦,只谢娘娘体恤。」
一旁的德妃贺兰尚柔又回忆起:「今日所见的景致如此撩人,这可不是能供艺妃作画的大好取材吗?陛下与皇后一向对艺妃的画作非常看重,妾身等也很是崇拜。不知道之後是否能再大饱一次众人的眼福呢?」
艺妃普咏嫿之父普梁钦甚擅长作画,她父女俩之功法令老宫廷画师都赞赏有加。当年在高祖皇帝庆贺万寿节当日,普梁钦进献了女儿亲自所绘的「九龙舞天图」,上头的九条金龙活灵活现,恍若就要从画中跳出来直飞向高祖并围绕在其身旁为其祝寿一般,大大地惊为天人。高祖皇帝大为赞誉,除赏赐普梁钦许多珍玩宝物之外,更让普咏嫿入康王府中成为亲王之妾--「承衣」。
那「九龙舞天图」,在高祖驾崩前,受高祖遗命随之陪葬入陵寝,甚是荣耀,只是可惜了如今世人再也无法目睹其丰采。
裕妃抿着嘴角一笑:「德妃当真精明,一见有机会就必要让艺妃使出浑身解数。本宫也是,甚想看看艺妃的精巧才艺若加上这样的风华春色,究竟会绘出这样的旷世佳作呢?」
艺妃姿貌秀丽之中不缺英姿飒爽,如今只得羞着应答道:「你俩是当真是不愿我闲着啊!作画还须得自然而然,不强求、心情顺畅方才可绘出精品啊!」
经此一说,众人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着,亭中氛围甚是欢腾。
嬉戏之後,寂静一片,突然间众人只见许皇后眉头紧皱,刚才拿起而还未入口的「莲蓉雪糖饼」因忽然松手而掉落到了地上,右手急忙去摸着那隆起的腹部,一副极其疼痛难受、非常不适的模样。
诸位见了都十分惊讶,纷纷连忙站起,奔到了许皇后身旁以表关怀。一旁的昕奴、朱宏文和臧言通,更是纷纷扶住了皇后的肩膀、手臂,着急问着:「皇后!皇后!您怎麽了?」
许皇后眉眼挤作了一团,用力咬着牙,喘着气儿说道:「疼!本宫肚子好疼!」
昕奴高声喊上朱宏文和臧言通:「快!快回坤仪殿去!娘娘怕是龙胎有异样,可耽误不得啊!」又吩咐一旁的宦官去传令御医到坤仪殿中。
朱宏文赶紧飞快跑到了皇后凤轝停放之处,命那些个宦官将凤轝立刻抬了过来。昕娘与臧言通忙着搀扶许皇后上凤辇,一干人等匆匆忙忙齐到了坤仪殿中。
经御医尹承宽诊断,结果便知是许皇后腹中胎儿已然要出世。
宫中提早迎来了许皇后临盆的时刻,这比尹御医原先预估的产期还要提早了一个多月。据古人的说法,这属於不祥之兆,对产妇自身而言亦是十分危险。许皇后以往已经生产过三次,从不像这次这样,未足月生产,众人甚是担忧。
宦官、宫女、医女、稳婆全都忙作一团,众人皆听从着尹御医的指示在准备着。而朱宏文也连忙赶去了金华殿,禀告皇帝郑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汪振忠和一众宦官便引领着皇帝郑铨赶到了坤仪殿中要陪伴许皇后生产。只是礼秩规定,皇帝不可进入妇人的产房,於是即便郑铨再如何心急如焚却也只能与一帮嫔妃、宦官和宫女在寝殿之外等待着。
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听闻尹御医所言,许皇后在产房中甚是痛苦,胎儿虽非胎位不正但却迟迟无法顺利出来,还有一大半身体留在了许皇后体内。
虽只有隔着几尺的距离,但是皇帝郑铨却始终不能靠近许皇后,只能在寝殿外听着许皇后的痛苦哀叫,使他心如刀割,到了最後已是五内聚焚。
在等候了多时後,尹御医终於从寝殿出来,通报皇帝郑铨:「陛下,皇后娘娘诞下了一位公主。」
如坐针毡已久的郑铨总算可来到寝殿中看望。
「请陛下看看,娘娘诞下了六公主。」昕奴将那襁褓中的公主抱了过来,让郑铨看看。
小公主由於是早产,看起来比一般的婴孩还要小些。再转头看看许皇后,因为在生产过程中失血过多,当时已然昏迷过去。
郑铨见了之後急忙问道一旁的臧言通:「你是负责照料皇后的,皇后可有大碍?」
臧言通低头回道:「皇后娘娘在生产过程中很是痛苦,出血甚多。如今虽已顺利生产,然而还需精心调养,方可恢复元气。不过请陛下放心,奴才定会为皇后打点好一切的。」
郑铨着急再问:「皇后可不是第一次生产了,怎会如此?」
臧言通神情紧张,急忙下跪回话:「皇后娘娘已年过三十,凤体难免不如以前。再者,自陛下登基以来,娘娘为了繁文缛节而劳累伤神也是有可能的。」
郑铨满面严肃,宏声问道:「你只管向朕明言,皇后可否有生命危险?」
臧言通跪下,旁徨回道:「奴才不敢欺骗陛下,皇后娘娘失血过多,确实令人担忧。不过奴才一定会悉心照顾好皇后的,求陛下放心。」
听完此话後郑铨不发一语,只合起双眼、紧闭着嘴、紧握拳头。殿中诸人见了此状,皆心乱如麻、惶恐不已。
郑铨从鼻中叹了一口气,随後只撂下一句话:「你们都好生伺候着皇后!皇后若没有清醒,谁也不可歇息!待皇后清醒後,立刻来通知朕!」说罢,便携同汪振忠与宦官离开了坤仪殿。
众人下跪在地,一一俯首回道:「遵旨!恭送陛下!」
已是隔日丑时,朱宏文来到了祈安殿中禀告郑铨:「陛下,皇后娘娘已经苏醒了。」
郑铨跪在拜褥上,对着满天神佛使劲地叩头谢恩。自离开坤仪殿後,他便独自一人一直在祈安殿中为许皇后祈福,祈求她能快点苏醒。
随後,郑铨便回到了坤仪殿观望刚醒来的许皇后。
许皇后很是气弱体虚,勉强使了力气回了句:「陛下,妾身醒了!又能看见陛下了。」
郑铨握住许皇后双手:「朕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许皇后只是淡淡一笑:「能再看见陛下,妾身也就死而无憾了。」
郑铨蹙眉,声音雄厚:「不许你胡说!你这不是醒了吗?」
许皇后赞道:「是啊!都是医女臧氏和尹御医的功劳。」
郑铨泪盈满眶,急忙接话:「你一定会没事的!」
许皇后轻摇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失血过多,现虽醒了,但几乎毫无知觉,眼看就要不行了。我留着一口气,只是为了见陛下最後一面。」
郑铨双泪垂下:「不,朕知道你会好起来的!别再胡说了!」又转头对尹御医、臧言通和一种奴仆怒喊道:「朕要皇后活着!你们无论如何要给朕治好皇后!」
吓得令满屋子的人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许皇后眨了下眼睛,缓缓道来:「妾身出身低微,承蒙圣上喜爱才得以入主椒房。能与陛下结为夫妻,今生今世已经很知足了。死生由命,如今天命既然已经到了,这是妾身的宿命。只希望陛下节哀,不要怪罪他人。」
郑铨面目纠成了一团,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顺着鼻翼两旁流下,沾湿了许皇后的被褥。
郑铨厉声喊道:「不!朕与你共度了那麽多才有了今日。今天朕是皇帝,你是皇后。这一切让我们等待了多久?如今你怎可说走就走了?朕不许你走!朕不许!」
许皇后抚摸着郑铨的脸颊,为他抹去泪痕,应道:「是啊!陛下是皇帝,九五之尊,怎可轻易在别人面前流泪?妾身一样不许!妾身能活着看到陛下登上宝座,一展抱负,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陛下既然是皇帝,那就愿陛下以国事为重,切勿为妾身过度悲伤。妾身在九泉之下也会十分愉悦的,真的。」
许皇后越是如此贤德,只会令郑铨更加肝肠寸断。然而她之所言却句句是真理。寝殿中,诸多嫔妃、奴仆,都见着了郑铨以泪洗面的样子,的确有损九五之尊的威仪。不过,他郑铨此刻并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平凡的、哀伤妻子即将逝世的深情夫君而已。
许皇后命令昕奴将那小公主抱过来让她看看,自打清醒之後,还未好好看看这刚出世的小女儿呢!
「启禀陛下和娘娘,皇太子与大公主到了!」朱宏文将许皇后的长子及长女带到了许皇后床边。
许皇后让皇太子郑玮与大公主郑懿光靠近些,自己好与他们携手诀别。两人见许皇后奄奄一息,悲从中来,一直叫唤着:「母后、母后」。他们彷佛希望这只是场拔河,若多用力叫上个几声便可将她从死神处给抢回来般。
殿中其余诸人见到此景,皆无法自制、泣不成声。
许皇后强忍住了最後一口气,细细教导:「玮儿、懿光,母后就要走了,你们一定要记得两个字--孝、悌。好好听从你们父皇的话,替他分忧解劳。对待兄弟姊妹则要友爱恭敬,平顺谦和。若能如此,母后便能含笑九泉了。」
她许韫华,受尽英雄豪杰、真龙天子郑铨的痴心爱恋,与他夫妻结发十七年,为他生儿育女。从平凡的舞姬成为了尊荣的王妃,再由尊荣的王妃跃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又能为了和他的女儿而死,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那双在封后大礼上傲视群芳的双眼,那对令皇帝郑铨魂牵梦萦的眼眸,从此刻以後便永远地紧闭上了。
郑铨将郑玮与郑懿光搂住,好让他们都能痛快地哭倒在自己的怀中,而自己也可以与他们同享这份椎心之痛。
朱宏文双泪垂下,跪地高声喊道:「皇后驾崩!」
坤仪殿里自郑玮与郑懿光而起,一众的嫔妃及奴仆依序下跪在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