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皇帝郑铨的旨意,贺兰奉世、贺兰济世、萧演三人皆在削去了爵位官职之後被赐死於牢狱中,草草埋葬,不设碑及牌位。家产尽数充公,贺兰氏及萧氏家中男丁被流放边疆,女眷则皆没入了後宫掖庭之中成为婢女。
贺兰氏、萧氏的女眷既是以戴罪之身入宫,自然是得要做苦力的,且工作内容与其她寻常宫女相比自然更是得要艰难辛苦上百倍的。舂米、洗衣、洗碗、砍柴、扫地、抹地……等等粗活,掖庭宫执事女官便都先交给她们去干,以示惩戒。
周夜来从一个尊贵的国夫人乍然成为了婢女,失去的不仅仅是丰润安逸的生活,而与夫君生离死别、与儿子骨肉分离的刺心之痛,更在掖庭宫之中与女儿们受尽了众人的冷冽白眼。
从前,亲戚之中多有向周夜来投诚、意欲相互交好之人。今时今日这些亲戚女眷见她如此潦倒,非但不加以宽慰,更多有人认为是受其拖累故频频对其发出怨怼之言语。
亲眷之中,贺兰济世之妻陈氏,本就非为贤淑温婉之人。自嫁入贺兰家後,於家翁、婆母的面前不能尽孝道,在姑嫂之间就从未恭俭谦让,於晚辈子侄跟前更是为老不尊、仗势欺人。时常尽显贪得无厌、见利忘义之丑态,在贺兰奉世建立旷世功勳之後,贺兰济世也同样得到了提拔,她便变本加厉极力强求贺兰济世为其母家谋取权位暴利。
如此利慾薰心、好逸恶劳之人,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荣耀富贵,成了至低至贱之躯,她怎能甘心?
有日,一干女眷们与其余宫女皆在此处舂米,不停不息,时间已将近五个时辰。陈氏已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漓,差点就要昏厥了过去。
一股无名之火在其心中熊熊燃起,便将那长棍狠狠摔在了地上,接着就一个人在那大声地吼道:「没事偏要送什麽香囊?害得大家如今在此受灾受苦!就是要受罪受苦也该就她个下贱胚子自己受也就罢了,干嘛还要连累了我们?」
掖庭宫之中还从未有人曾如陈氏这般狂妄无理、疾言厉色的言词,惊得在场的婢女们硬是愣了一下。周夜来虽说听在耳中很是刺耳但却忍了下来、不以为意,仍旧很是投入地在舂米。
一旁的贺兰尚清,乃是贺兰奉世之姐、萧演之妻。虽说仍旧在舂米,但此时听见陈氏大骂周夜来,便也随即啜泣了起来,好言劝解着陈氏道:「弟妹,消消气啊!如今咱们到底身分不同了,这里可是掖庭宫重地,你怎能如此放肆?」
陈氏一脸不屑,字字句句如炸药一般硬是对着贺兰尚清言之凿凿:「大姊啊!我可没有说错!圣上为何如此龙颜大怒,非要咱们在这里生不如死?不都是为了先皇后吗?她要是不送那些个破香囊给先皇后,哪有我们在这里苦不堪言的今天?」
陈氏言至於此,贺兰尚清便也感同身受、很是心有戚戚然,接着也娓娓叹道自己是如何命苦:「今日我们之所以会沦落潦倒,阿演与小弟俩人自身也有错需要承担。贪赃枉法本就为陛下及天下臣民所不容,可若不是大弟对陛下多有隐瞒还有那些个香囊毒害了先皇后,确实是不至於此啊!」
话方才落而已,便微微看了下周夜来,眼中可说是悲情与恨意并存,然後便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面对陈氏的奚落咒骂与贺兰尚清的讽刺挖苦,周夜来既羞愧、无奈又悲哀,可她却不多作辩驳。之前她已入宫多次,很是晓得言行不慎的後果将会不堪。自己已然与独子两地相隔,如今三个女儿皆还年幼却已在掖庭宫之中,虽说还不必做苦力,但已是身在是非之地。身为人母,不得不为子女的安危着想,故任何劳苦怨气皆只能忍在心中。
「要闹翻天了?都给我住嘴!」
突然一声尖利的喝斥声,吓得在那舂米的众位宫女们乱了手脚、鸦雀无声。
来者是掖庭宫的执事女官林氏,天生一付高大粗壮的身形、黝黑显老的面容和那在数尺之外便可听得见的大嗓门。她的处事为人向来十分冷面严峻,掖庭宫中众人听见其名便已闻风丧胆。
林氏指着陈氏便训斥道:「昨日就有人来向我禀报,我不得空也不信。今儿走过来才发现数尺之外就能听见那吵嚷声。陈氏,你好大的担子啊!干活不好好干活!在那里吵什麽?」
陈氏露齿轻轻一笑,对着那来势汹汹的林氏毫无畏惧之意,自命清高地言道:「你是个什麽东西?我可是豪门之女、齐国夫人,宁思殿德嫔娘娘的嫂子,轮得到你个老婆子来这麽对我说话吗?」
对於陈氏之言,林氏先是愣住了一下。接着便轻轻拍了陈氏左肩,轻拂了她平滑的脸颊後恭敬欠身笑言提及:「果真是豪门之女,养尊处优、娇艳如花至此。老身等皆自愧不如。」
陈氏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是自豪,听见林氏之言後便重重甩开了林氏粗黑的手。扬高着脸庞、抬高了眉眼,气度非常倨傲。
林氏随後再轻蔑言道:「夫人您真是养尊处优、娇艳如花般地脆弱。这才干了几天的活儿啊?脑子就全坏了,还以为自己是以前满门荣耀的贵人了?」
此言一出,林氏身旁的执事女官蒋氏以及掖庭宫中同在舂米的几个婢女皆不禁放声大笑了起来。
陈氏被众人笑得恼羞成怒,便欲伸手欲打林氏一个耳光。没想到林氏更是快速,那粗壮的手一下就捉住了陈氏的纤纤玉指,疼得陈氏紧皱着眉、满面尽是痛苦之意。
女官蒋氏对着疼痛的陈氏言明道:「陈氏,如今你身在掖庭宫中。林嬷嬷是这儿的掌事,我则是这里的执事。自你第一天入掖庭宫就知道,也该明白自己如今的身分是在我们之下的贱奴。你今天这行为可称得上是以下犯上,你是否知罪?」
陈氏痛得说不出话,方才高声大放厥词的高傲姿态全然烟消云散。只是猛点着头,央求林氏与蒋氏两人能够放过自己。
见陈氏此状,林氏便学着陈氏刚才甩开自己粗手一样的动作也重重地甩开了陈氏的玉手并令道:「好好干活,别再让我看到和听到你散漫无理的蠢样!」
陈氏痛倒了在地,抚慰着自己的小手,良久乃起。心里满是怒意,恶狠狠地瞪着周夜来及渐渐远去的林氏与蒋氏,心中暗自决意如有机会定要报复她二人。
夜晚,在下人房中,周夜来自己与三个女儿一齐简单梳洗完毕後便准备要就寝。
贺兰婉媛本就体弱,贺兰家事出之後来到掖庭宫之中水土不服,便越发病得厉害。刚刚服药後便和襁褓之中的贺兰如媛双双一起睡着了。
仍旧醒着的贺兰婧媛瞧着母亲如今粗糙受损伤的双手,眼中尽是泪水汪汪,便问道:「母亲,您劳累了。秋水只恨自己不能帮得上您的忙,干那些粗活。」
周夜来脸上气色很是黯淡无光,已全然毫无当年的温情暖意与腾腾仙气,如今剩下的仅仅只有疲倦、不甘和屈辱。身躯上的劳累对自己来说已不算什麽,夜深人静之时忆起白天陈氏所言,句句盛气凌人、辱人至极,心中的苦才是真正令自己力不从心。
本来自己对先皇后的一番好意被皇帝当作恶意已是相当委屈。而贺兰家族如今所承受的噩耗追源溯流要说是谁连累了谁也着实说不清,是由於自己的夫君对圣上有所隐情而令圣上迁怒到了贺兰济世的胡作非为、贪赃枉法,还是由於贺兰济世的胡作非为、贪赃枉法才使得圣上迁怒到自己夫君,实是难辨。
平心而论,他俩皆都有错。可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大局也已然确定。再来争论这些,又能有何作用?贺兰家族寥落至此,覆巢之下无完卵,就是在宁思殿中的贺兰尚柔,虽说仍居德嫔之位,但日子想必也大不如前,过得定是战战兢兢、很不如意。既然如此大家应当同舟共济,可陈氏却偏要狂妄,闹得众人雪上加霜,真心悲哀。
周夜来语重心长对贺兰婧媛说道:「秋水,你还年幼。这些事情本不该你操心的,你就好好在房中照顾好姐姐和妹妹,母亲便放心了。」
贺兰婧媛心中的悲意愈生浓烈,但仍轻声回应道:「是,母亲。」
见着年幼的女儿如此乖巧体贴却命运多舛,要终身沦落在这掖庭宫之中。再想起自贺兰家这数月来的屈辱劳苦,周夜来不禁悲从中来,终於痛哭流涕地言道:「秋水,母亲对不起你们三人。都是母亲的关系,让你们要永远留在这掖庭宫之中。」
看到母亲泪流满面,贺兰婧媛也忍耐不住,双泪垂下道:「母亲万万不要介意婶娘的话。这事与你无干的,母亲对孩儿们都含辛茹苦,怎会有错?」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连连遭到丧夫、丧父以及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与遭到旁人白眼谩骂的屈辱,如非本人亲身体历,绝对无法懂得这是怎般的遗恨。她母女四人刚到掖庭宫不过半月便是如此的凄厉情境,来日方长,还不知有怎样的无情风浪再等着她们。
掖庭宫的晚膳时间,由林氏与蒋氏两人优先在同一个厢房之中一齐用膳,不曾与寻常宫女一起,以表她俩的尊位。待她们用膳完之後才轮得到寻常宫女,寻常宫女用膳之前还需听她俩教诲一番,这已然成了掖庭宫的日常规矩。
这一日,林氏与蒋氏两人用膳之後百般不适,请了掖庭宫中的大夫前来查看才知道是有人在她们用膳的餐具上涂了鼠药,意图不轨。幸亏早早请了大夫来,开了药让林氏与蒋氏服下,过了数个时辰她二人便不再不适了。依大夫所言,只需按时用药和休养十天半个月,便可痊癒。
林氏和蒋氏马上知晓是陈氏所为,因为那日白天她俩令她一人洗全部的碗盘匙筷。一是为了以防再起争端,也是为了只让她独自承担这番辛劳,使她知晓自己如今只是个「贱奴」的身分。没想到陈氏却藉干活之机,趁人之危行此不法之事。林氏震怒,立即当众杖责陈氏三十,并晓谕掖庭宫陈氏的罪责,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按宫中规定,下毒害人者乃是死罪。林氏本可直接在将陈氏杖责至死,可由於陈氏终究算是妃嫔母家的亲眷,故林氏便向当时暂理後宫的裕妃及艺妃请示明下应当如何处置陈氏的投毒之罪。按理说,艺妃与裕妃便可直接决定这事,可她们一向与德嫔交好,便又让德嫔知道了这事,向她请明。
自光献皇后大去後,德嫔这数月来已是心力交瘁,又摊上了贺兰家被族灭之事,那日在积秀殿若非有众人求情只怕自己也要小命不保。如今仍可居於德嫔之位,为先皇后抄经祈福,抚育三公主、六公主,过得平平淡淡已是天赐鸿福。现於法於理,怎愿再为那惹是生非的陈氏求情?为表自己深明大义,便言於艺妃及裕妃可让林氏将陈氏处死,以儆效尤、以正法纪。
隔日,林氏接到了艺妃的旨意,将陈氏缢杀在掖庭宫的杂役後院。其身後事便按照宫中亡故的女奴处置,烧骨扬灰之後投入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