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饮水机的蓝色按钮,4度C的冰水开始往马克杯里灌注,魏德心盯着水柱看,深吸一口气,再鼓着双颊呼出,意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刻意板起脸孔,喝了一大口冰水,冰凉瞬间透进她的体内,却还不足以镇压心跳产生的热度,下一秒,她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见鬼了!魏德心在心中暗骂。到底为什麽会一直想笑啊!真的是病了!
最近,他一直在她的思绪里闪现,就像中了毒的警告视窗,时不时跳出来提醒你它的存在。刚开始,魏德心的脑海里冷不防地回放着她和他之间的曾经,每一个脚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句对话,特别是共撑一把伞的那天,两次、三次,回忆不断重播,她想按停止键却找不到钮,只能呆望着那些片段无助傻笑。随着光阴洗涤,症状没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她想他的频率变多了,早上睁开眼就想着他起床没,工作时想着他在上课还是没课,吃饭时想着不知道他吃了什麽,回家时想着会不会巧遇他,夜深人静时想着他睡着了没,就连入梦前一秒都想着希望能梦到他。他离开公司後,他和她偶尔会互留讯息聊天,她本来并无特别在意,但至病症後期,她开始在乎他已读了没、回覆了没、为什麽已读不回、怎麽还不读、也拖太久才回了吧。不断想起他,想到他就会想笑,情绪时刻受他影响。其实魏德心明白自己可能染了什麽病,只是她不想面对,她不愿承认自己有病,所以选择逃避,阻止自己回放曾经,克制自己不要想他,压抑自己想跟他聊天的慾望。
魏德心回到座位上,再喝下一大口冰水,全神贯注在稿件上。但十分钟後,她终於搞清楚自己不是中了毒,不是生了病,而是发了疯!
她在文字堆里看到他名字中的第二个字,居然又不自觉地笑了。那不过是个能代表他的字。不过就是个中文字!
听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魏德心就这麽把它放着,一天一天,放着它发炎,放着它渗血,放着它疼,放着它结痂,放着它度过一个月又一个月,但伤口始终难以癒合,每当看似快好了,却又会在最後一刻崩裂。
冬至时分,魏德心的灵魂仍陷在那个烂伤口里,这段时间她试图用各种情歌歌词填补那个凹洞,不过还是失败了。眼看新的年度即将开展,魏德心想努力把这苦楚留在今年,她不要自己再这样发神经下去了,於是,她决定把这份疯狂告诉佳慧,就像把秘密丢进树洞里一样,说出口,这份愚蠢的情感就能脱手了吧。
佳慧听魏德心怯怯地简要讲述完她的疯狂,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回神说:「这是哪出韩剧的剧情吗?」她问佳慧,是不是觉得她疯了?她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他的那刻很惊讶,惊讶自己竟然会这样,这样喜欢一个人,一个不该爱的人。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对有这般年纪差距的人动心,而且还是比她小的对象。佳慧淡淡地说:「爱情的本质就是疯狂的。」魏德心直喊着自己荒谬,她跟他的年纪鸿沟真的太大了。佳慧说两人都二十多岁,这差距也还好吧,思想不会差多远。魏德心无奈地提醒永远记不得她几岁的前辈,其实自己已经迈入三字头了。「年龄不是问题吧!」佳慧举了几个差十岁左右的姐弟恋例子,有艺人的,有朋友的,有网路上看到的。「我那个朋友的朋友,跟他老公差了十二岁,後来结婚了,去年还生了一个儿子,人家也过得很幸福啊。」魏德心也知道有圆满的例子,但现实总是不单纯,有很多面向必须思考,或许那些都是难得的特例,况且她根本没想到那麽远,只是真的很喜欢他,想名正言顺待在他身边。最大的重点是,魏德心不知道他是怎麽看待她的。她总觉得他不可能把她列入恋爱对象范围内,他应该喜欢年纪相仿或比他小的女生。「我是不知道他怎麽想啦,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佳慧说得认真。试?试什麽?怎麽试?魏德心本来期望佳慧能打醒她、阻止她,就算只是骂她蠢、说她疯也行,没想到佳慧竟然鼓励她,鼓励她追求这份疯狂。「你就试试看啊,跟他告白,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一翻两瞪眼,你也不用在这边痛苦。」告白?这是魏德心想都不敢想的事,她都觉得这件事荒谬了,他听到应该会觉得超荒谬吧!说不定他听完她的告白後会很困扰,而她不想造成他任何麻烦,一点阴影都不想给他。「要嘛跟他告白,要嘛把他忘掉。看来我第六感还满强的嘛!当初就说你们有暧昧吧!」佳慧最後下了结论。经过这个夜晚的长谈,魏德心觉得舒坦多了,但秘密没有顺利被扔进树洞,依然握在手中,似乎越握越紧。不过她明白,自己应该要练习放手,慢慢地、一点一点,放掉它才是正确的路。
新的年度里,她跟他见了两次面,因佳慧的暗中牵线制造机会。原本魏德心不打算再见到他,她全心全意想把他抹得一乾二净,但佳慧灌输她:想念就见面啊,干嘛压抑自己,又没什麽不可以的。最终,一如往常,魏德心的努力遗忘宣告失败,她转念一想,说不定自己的情感是场误会,说不定自己的喜欢是种错觉,说不定,再见到面这些错觉误会就能瞬间灰飞烟灭。她接受了佳慧的好意,跟他见面,看着他的笑脸,脑中不断打着:我不喜欢他、我不想笑、我没感觉!可心中的悸动节拍却一次比一次强烈,那些误会错觉也越发明显。
农历年过後的某个午休时间,她和佳慧一边吃着超商的微波义大利面,一边讨论着接下来的工作时程表,佳慧翻看行事历,突然惊呼一声,她连忙问前辈哪里有问题吗,佳慧望着她灿笑说:「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耶!四月一日愚人节,你在愚人节跟他告白好了!如果失败就跟他说你是开玩笑的!」魏德心嚷着别闹了,她不要跟他告白啦,她要忘记他,却也觉得这似乎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时间点。
自从佳慧提供了那个好主意,魏德心每天都陷入思考,思考自己要不要当那个愚人。
四月一日那天,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生活,实则失了魂魄,所有她做的、说的仅仅是反射动作,她的整个灵魂一直站在「愚人」那把椅子前,无法决定要不要入座。踌躇到了晚间十点二十分,魏德心总算鼓起勇气伸手摸了那把椅子─她拿起手机一股作气打完讯息马上按发送。「你在干嘛?」简单平凡看似不带任何情感的四个字。「找资料」他秒读秒回。她开始找话题聊天,他继续秒读秒回。她和他先是聊了学校作业、他想不想念研究所、她最近看的书、他有兴趣的电影、她爱的乐团、他喜欢的漫画、他跟她晚餐吃些什麽、她跟他对某则新闻的看法……。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说啊」
「就是……」
「怎样」
魏德心企图从他回应的只字片语中觅得更多勇气,但依然还是勇气不足,她开始怀疑一次次的失败就是她的宿命。
「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为什麽」
「但我相信必然」
「必然?」
「对,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必然的。你呢?」
「我相信命运」
「哈」
「但我觉得很多事都是偶然」
「偶然也是必然的一种」
「是吗?我觉得偶然就是偶然,必然就是必然」
「你永远分不清哪个是偶然哪个是必然对吧」
「不一定吧」
「现在的一件小事有可能造就出未来的大事,但你现在不会知道」
「嗯……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所有偶然都是必然。」
「那如果我跟你说」
魏德心送出讯息,这才惊觉时间已经悄声跨过午夜十二点了,四月一日愚人节就这麽过了,结束了,走了。
「愚人节已经过了……」
「怎样?」
她看着他的问句已读不回。
「所以你刚刚是想骗我吗?」
「没有」
「骗人」
「我是认真的」
「好啦!愚人节快乐~笨蛋」
愚人节快乐……。魏德心盯着那五个字看,在心中默念。她滑动萤幕,复习刚才她和他聊过的点点滴滴,读着读着,她发现自己哭了,一行泪从右眼眶流下,但她却没有想哭的感觉,只是麻木地泪流。以前她总觉得连续剧里那种单眼流泪的景况在现实里根本不会发生,没想到现在她居然做到了。她用手掌把泪痕抹乾,嘴角上扬了一下,虽然她也没有想笑的感觉。「那如果我跟你说我喜欢你呢」她本来想这麽打的。她喜欢他,这对他来说是偶然还是必然?对自己而言,这又是必然还是偶然呢?就像他说的,魏德心现在不会知道答案,但她很肯定的是,自己想成为他的必然。
最终,魏德心没有当上那个愚人,也没有愚人。可她明白,自己站在命运面前就是个愚人,老天真的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