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那年,我泡了第一个马子,她叫周晓丹。是九班班花,也是我第一个女人。
九班在我们那届,是顶有名气的放牛班,本以为三班已经够混了,没想到跟九班那群小流氓一比,还是小巫见大巫,回回训导处开广播喊出的名字,十有五六全是九班的学生。
在男生们开始遗精、老师一本正经地介绍阴茎构造的青春期,性已不再是一块罪恶禁地。它是一座芬芳花园,充满躁动不安的吸引力,在春暖花开的时分,使所有的生命发情──那时,充满变化的身体总会吱吱喳喳地告诉你许多事:嘿,看,春天已经到啦!我有愿望:我想吃,我想爱,想……想好多事,也想做爱……
周晓丹是个通俗的美人,一般认为美人应该具备的特点她全部拥有,肤白眼大、身材好,还是个胆子特肥的女孩儿。那时彼此都是身心健康的少年人,血气方刚,贪玩也贪欲,我没能扛住这甜蜜的引诱,也从没想过要与之抗争到底。
巧的是,周晓丹与我完全是一种人。我们不擅长亏待自己,说是天雷勾动地火,也不为过。
因此种种,我们也是有过一段意乱情迷的时候。
那年的我们牢牢把握每一秒独处的时光,在放学後无人的教室,午後的体育器材室,活动中心内传言闹鬼的厕所,以及周末父母不在时的我的家──我们放浪形骸,也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勤奋与上进,在任何隐蔽的地方『探索新世界』。
我们彻底被『那种』快乐牵着鼻子走,痴迷的只剩下本能,会因为对方动作慢了半拍急火攻心,也会因为她特地穿了制服裙子感到莫名欣喜。渐渐,『探索世界』成了我们碰面的主要目的、例行事项。我们着急。分分钟想方设法地凑在一块,为了如何更加深入的『探索』绞尽脑汁,这方面,我们的确是个谦虚的好学生,各自回家自修功课,学聪明的周晓丹养成自备一小瓶油的好习惯,我则时时刻刻随身携带着面纸,少年人在这种新鲜事上嚐到了甜头,可谓如梦似幻,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三天两头抱在一块发疯──除了最後一个关键步骤,能做得差不多都做了。
当年躲在晦暗角落里血脉喷张的片段,并未随着时间而黯淡失色。我从小胆子贼大,周晓丹更非那种矜持少女,年少遇轻狂,几次险些擦枪走火的记忆到现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约莫有一回,是在器材室吧,那面黑白色的挂钟,长针正指着四,窗外走廊上不时还有学生三三两两的经过,因为器材室的门锁不起来,我将跳箱全推过去抵住,图个心安,穿着制服的周晓丹已仰躺在被学生几百脚踩得发黑的软垫上,她原本还坐着呢──结果我一转头,她就笑嘻嘻地躺下了,她一躺下,我的裤档就活了。
不仅活了,简直还疯了!
周晓丹的校服裙子偷偷改过,仔细看,比一般女学生的还要短那麽一两寸。我压在她身上,体育器材室里长年弥漫一股浓郁的霉味,并不好闻,有点像一群男学生正中午打完球後再齐齐脱下球鞋袜子的那一瞬,旁的人多喘口气,必犯头晕,但这就是性爱的魔力,能绝对战胜一切艰难的环境。我终於明白怎麽有人放着弹簧床不去享受,偏偏要在外头打野战,可能是图个刺激,但那一刻,我宁愿相信多数人是真忍不了!哎,真忍不了!
……那麽,一切除了勃起之外的难题,通通是不堪一提了。
器材室的窗户关得死紧,我们躲在里头干坏事,还得一边分心注意窗边的动静,紧张得很,後来有颗鬼影似的人头在雾面玻璃外晃荡,鬼鬼祟祟的,把我和周晓丹吓得差点叫出来,那时我们以为事迹败露,立刻僵在地上不敢动,幸好是凹凸不平的花玻璃,我们看不清楚外面站得是谁,外面自然也看不清楚我们,当时,周晓丹的白色内裤还挂在脚裸上晃,我已冒出一身冷汗,乾脆心一横,就想,那家伙待在外头也就算了,要是他敢进来,我都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器材室里一箱子棒球棍,到时我随便给对方一棒,再拉着周晓丹跑……
我低声安抚她:「…..没关系,一会儿我带你跑,你一定跟紧我,记得跑快点!」
想不到周晓丹这小娘们还笑咪咪的,像是根本不在乎眼前危机,明明是我们俩的事,她看起来却在幸灾乐祸,嘴巴不停地动来动去,看着特别欠操。
窗外那颗模糊徘徊的人头似乎也没有侵门踏户的意思,过了会儿,他动了下,我抓紧手中的球棍,那个人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操!」我松了口气,球棍扔进箱子里,周晓丹咯咯笑,我气得伸手摀住她的嘴,她便用脚尖轻踢我平静下去的裤裆,声音闷呼呼地说了我永难释怀的一句话:「陈烨,你也有这麽孬的一天啊?」
这话太难听了吧,即使她的声音甜得跟蜜似的。必须教训!
我的制服扣子开了好几颗,气不过,重新扑到她身上,她笑呵呵地拥着我……
我们从不开器材室的灯,只能窃取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周晓丹的裙子底下空荡荡的,我流氓地摸了一把,还湿漉漉的。她一点都不害臊,甚至还为她自己的『大方』颇有点沾沾自喜。有时我会想,要不是周晓丹当真跟我同届同校地念书,我都忍不住怀疑她是否真只有十五岁?
一直到初中毕业之前,我们都停留在探索世界的程度上。
两年後,我终於与周晓丹有了实质的性关系,从探索往前飞跃了一大步,真刀真枪地开干。照理还说,这应该都是我们的第一次〈至少我是如此〉,两年健康教育,我也是认真听过几回课的,可那一晚,周晓丹却没流血,我觉得奇怪,便问她,她则平静地给了我解释,我虽然没听明白,但还是相当佩服她当时的镇定。
她说:「陈烨,我不知道啊,可能我真的天生放荡吧……也总改不了,我没法控制。可我真的喜欢你──这是错不了的,就是这日子太难熬了,我有点等不急,那次……哎,就是等得有点受不了。」
──这算是我与周晓丹的第二个秘密。第一个是以前与她在学校那些偷偷摸摸的荒唐行径,在那几个数得过来的人烟罕至的角落,几乎都有我与周晓丹疯狂的、『探索世界』的痕迹。
第二个就是後来这件事了。
我愣神许久,终於从周晓丹语焉不详的解释中,意识到自己应该就是传说中『被戴了绿帽』的情况。那麽接下来我应该愤怒、摔杯子踹椅子,并且质问她……可现实却是,我竟没有发火。
我没有。
反而无比平静。
这不正常吧。我按着胸口,对於自己不符常理的冷静感到茫然与不解,在与周晓丹结束那场峰回路转的性爱之後,深已夜,我们并无再针对这个危险的话题深入详谈,毕竟谁都不保证会不会谈着谈着,就谈出一桩情杀案来。
……那还是别说话了吧。就算她愿意说,我都不见得想听。
我们赤裸地躺在旅馆床上,各自沉默,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根事後菸,我抽得特别慢,慢慢体会它的滋味。爱,做了,可情节显然未朝正常的剧本发展,我也并无从哪一根烟里头,体会到赛似神仙的快乐,空调轰隆轰隆地转,我脑子有点乱,回顾这失控的一切,却无意改变它。
初夜给了别人,周晓丹坦承她『对不起』我;至於我,射精之後,理智渐渐回笼,才冒出一层劫後余生的冷汗。侥幸啊,好险,我还怕周晓丹找理由让我负责。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这麽说非常无耻,但确实在完事之後,我才惊觉自己的失望大於满足,还远不如以前停留在『探索世界』时的激情,我不懂,难道是我有处女情结而不自知?……
旅馆的後半夜我几乎无眠,周晓丹则背对着我,也不知睡着没有。
就这样躺了一晚,早晨分别之际,我依然将她送回到家,离开前,她抓着我的手,还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我一一应着,一如以往,彷佛什麽事都不曾发生。
那天之後,我和周晓丹意料之内地淡了下去,日子冗长,我们并无真正撕破脸,却也不试图补救,不知是较劲还是摆烂,就放任它这麽拖着。我是懒得面对,也懒得猜周晓丹是什麽意思,一直拖到升高二那年的暑假,大地的蝉鸣再次疯狂复苏的季节,我们终於分手。
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来,我没有太多伤心的感觉。
分手地点在淡水老街,那是我和周晓丹最後一次心平气和的约会。
上午我们才逛过许多小吃摊,食物还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最接近的时候,我的脸和她的距离只有一两公分,淡水好热闹,我们似是很相爱,谁知道几个钟头之後,还是一别俩宽。
傍晚时分,我分神多看了几眼渔人码头上空的夕阳,红的似火,不少小情侣骑着脚车到处瞎晃,粼粼河面倒映着阳光,刺眼极了。
要不是周晓丹突然冷笑,这画面还是相当浪漫的,她说,「……到今天之前我还在告诉我自己,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喜欢我,我都不要跟你分手。陈烨,我说过喜欢你,真没骗你,原本我还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不了。你一点都不为我难过,我干嘛还要为你伤心,我周晓丹又不傻,现在,你也不过就是个干过我的人而已。」
她变脸极快,不知受了什麽刺激。上一分钟喝着酸梅汤,下一分钟就立刻翻脸,看起来是酝酿已久。
我双手插在口袋,无话可说,夕阳好美,凭良心说,眼前的周晓丹也是美的,可直到这一秒为止,我已完全确定,对她毫无留恋。
回到几十分钟前,我跟她逛到一间艺品店,她在角落里欣赏风铃,我则百无聊赖站在柜台前看那一堆银饰。有链子有戒指,造型各式各样,都是电镀的,最贵也就一两百块钱。店员笑得一脸谄媚,拉生意拉得口水纷飞,我随便勾起一条黑皮绳银十字坠的链子,那店员就一股劲地说适合我,我没想太多,反正等周晓丹也等得无聊,索性就买了,那时忽然想起下个月是孔宜生日,就想乾脆给她挑个礼物。挑选的过程很快,我本就很少在买东西的事上纠结,给孔宜选了条银手链,上面挂着五条银色小海豚,碰撞起来还有细微的声响,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这些叮叮当当东西吧。
结完帐後,我将那条手链塞进口袋,另条十字架链子,直接挂上了脖子,提议走进来的周晓丹,反倒空手出了艺品店。多年以後,我们再次联系上,那时周晓丹变了很多,也有了孩子。她告诉我,其实在淡水分手那天,她一直以为我在那家店里买的东西是要送她的,为了彼此和好。於是她憋着欢喜,耐着性子等,从白天等到将近天黑,甚至要散场了,都没等到那样『礼物』。她说要是当年我要真把东西送给了她,她一定向我好好道歉,再告诉我她其实很怕跟我分手,她後悔了,想跟我好好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结果呢,跟傻子似的!即便事过境迁,但每每想起,总还是觉得有点恨我。现在也恨我。
......当年的淡水夕阳前,周晓丹冷冷地说出那番话後,我以为接下来自己会得到一个巴掌,电视上都是这麽演的,结果没有。自旅馆那一夜摊牌之後,这段时间,我多少产生出一点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周晓丹的怀疑,包括那夜她说过的话,以及之後她说过的许多话,我发现自己越听越不明白,即便周晓丹说的是国语。
听不明白,只好沉默,至多就是一点遗憾,却也没想与她多做沟通。说是周晓丹有问题,其实我也并无好到哪里去。
她显然不满我装哑巴,或许又把这次当作最後一回碰面,豁出去了,说话极其难听:「陈烨,你说啊,对我不满?你也可以骂我,装孙子算什麽意思?」
真他妈不愧九班毕业的。我心想。我虽不是什麽正人子,但这点度量还有,还不至於当街跟一个女孩子呛起来。男人可以坏,不能坏得没格调,欺负老弱妇孺的事我干不出来。
可她要是个男的,我他妈能把她打成猪头。但我很快释怀,不管如何,我们好过是事实,上过她也是事实,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她既不满我的缄默,乾脆就让她如愿,我尽量放平情绪,说:「我们分手吧。」
气势汹汹的周晓丹,带一双美丽蒙古摺的眼睛瞬间安静了,火花灭了,起雾了──几秒钟前的虚张声势,宛如五百年前的大梦一场。
太阳渐渐西沉,对岸八里的山头上,照着一抹彩霞,红红紫紫。
不知不觉到了涨潮时分,下面脏兮兮的泥滩已被河水完全淹没,垃圾袋随着河水飘了出去,这次真是分手了,我在原地目送周晓丹离去,远方是车站的红砖墙,几个街头艺人四散蹲点,有吹口琴的,也有卖唱,前面摆着个硬币箱,高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水泥地上的孩子们正蹦蹦跳跳地吹泡泡,气沉丹田,呼出一串大大小小、眨眼就破的幻梦,晶莹剔透地在空中纷飞乱舞,风一来,猝不及防拐了个大弯,我察觉时已闪躲不及,他妈全扑在我身上,衣角留下一摊皂水的痕迹。
「操……」嘴上还咬着根菸,我忍不住暗骂,那几个死小孩,还没完地指着我的方向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