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所知道静惠唯一的恋情,是她做事的第四年,认识了从美国回来的黄明正。
黄明正在台湾土生土长,去美国拿到电脑博士後就留在那边创业,一做十年,在矽谷小有名气。那年他回台北,创立台湾分公司。
他比静惠大十岁,诚恳、稳重,有文化素养和经济基础。他追求静惠时,静惠也以同样的礼仪疏远他。但他不泄气,电话从不停。他用在矽谷创业那股冲劲和毅力,把静惠当做一个事业来努力,把第一次约会当做IPO在追寻。
他打电话、送花,在公司楼下等她,早上给她送豆浆,晚上给她报明天的气象。
他被拒绝时很潇洒,第二天照样来电话。一个星期六晚上,静惠一个人去看电影,片尾字幕完全打完,灯亮,她站起来,看到戏院里另一个还没走的人,竟是黄明正。她本来想偷偷溜走,但黄明正看到了她。
「静惠!」
「嗨……」
「怎麽这麽巧?」
「是啊!」
两人自然地一起走出戏院,谈着刚才的电影。
「想不想去吃点东西?」
「谢谢,时候不早,不用了。」
「那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我自己叫车,很方便的。」
「没关系,我开车,顺路啊。」
「真的不用了,谢谢。」
黄明正很有风度地点点头,站在路口陪她等车。车在路边停下,黄明正替她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关门。她举起右手再见,他微笑挥手。车开动,她转过头挥手,隔着後车窗看到黄明正拿出PDA,记下车子的车牌号码……
她叫车停下。
她和黄明正在一起时很快乐,像爱书人读到一本好书、好厨师吃到美食。
明正和她不同,他建中台大美利坚,从小到大名字都排在前面。到了三十几岁,在电脑界闯出一番事业,却还很知识分子,喜欢读书、听古典音乐、看欧洲电影、研究军事史。他回台湾只是暂住,行李箱中却带了一套12册的明史。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爸花了两万块买了一套鼎文书局的《二十五史》给我。两万块!那时候不算小钱。一百多本,还得特别买一个书架来放。我当时就立志,一定要把它读完。这麽多年了,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没看完。」
「你工作这麽忙,哪有时间看?」
「当然有,这几本书,不知道陪我进过多少地方的厕所。」
「你上厕所看历史?」
「我整部宋史,是在学校实验室的厕所看完的。」
「你真厉害,我上厕所看八卦杂志,你看宋史。」
「不过後来我便秘,不知道是不是跟那本宋史有关?」
「因为文言文读起来不通顺?」
「不,是看到宋朝没有出息,心痛啊!」
他看宋史,她看八卦杂志。他在旧金山住了十年,跑遍世界大城,静惠二十几年都在台湾,到过最远的国家是日本。她和他在一起,有一种上学的感觉。她认真学习,努力表现。明正是好老师,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威,永远懂得分享和鼓励。
有时候,静惠在工作上不顺利,会过度责怪自己。
「我放一首歌给你听。」
他在书架上找出一张CD,「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什麽事都要求完美,要100分,要120分,高中就想做大学的事,大学就想做社会上的事,赶啊,赶啊,每天都觉得来不及,我那时的女朋友放了这首歌给我听……」
那是BillyJoel的「Vienna」,乾净的钢琴伴奏,年轻的歌声:
「Slowdownyou’redoingfine
Youcan’tbeeverythingyouwanttobebeforeyourtime
Althoughit’ssoromanticontheborderlinetonight
Toobadbutit’sthelifeyoulead
You’resoaheadofyourselfthatyouforgotwhatyouneed
Thoughyoucanseewhenyou’rewrong
Youknowyoucan’talwaysseewhenyou’reright
Yougotyourpassion,yougotyourpride
Butdon’tyouknowthatonlyfoolsaresatisfied
Dreamonbutdon’timaginethey’llallcometrue
Whenwillyourealize
Viennawaitsforyou」
「『Vienna』是什麽?」静惠问。
「维也纳。」
「维也纳跟这首歌有什麽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问了好多人,没有人知道。」
「那维也纳永远会等着你是什麽意思?」
「我想,维也纳可能代表着每个人心中的一个理想。只要你有心,只要你还在努力,你的理想就永远会等着你。」
其实当时,静惠心里想的并不是维也纳永远会等着你,而是明正那句「我那时的女朋友放了这首歌给我听」
明正谈过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五年,分手时难的像戒烟。
静惠从来没有多问,她从来没有五年的感情,她从来没有五天的感情,不知道要如何想像或诠释那种关系。
她不去想,也不问明正其他的恋情。像明正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女人追吧。我不要知道,只要现在他和我在一起就好。然而当黄明正说「我那时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时,她突然有一点酸楚,一点嫉妒。
曾经也有人叫他「明正」,那样关心他,做他的心灵伴侣。「宋朝虽然在政治上积弱不振,但在文化工艺的成就却很高!」那女孩也许能这样聪明地反驳。那女孩也许比她漂亮,有更好的学历,更好的工作,更有趣的个性。那女孩今天也许还在台北,明正也许和她还有联络。
「你们还有联络吗?」
明正转头看她,吃惊她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了。当然没有了。」
「你喜欢我什麽?」
「干嘛突然问这些?」
「告诉我,我想知道。」
「我喜欢你的纯真……很多方面,你还是一个高中生。」
「我是高中生,那麽那个女人应该是研究所罗!」
「别这样说,」明正笑笑,「我跟她已经没有联络了。」
「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没有。」
「她学历是不是比我好?」
「我们不要讲她了好不好?」
「你心里有鬼?」
「她是我在柏克莱的同学。」
「所以她学历比我好。她做什麽工作?」
「她在SAP做事。」
「SAP是什麽?」
「一家软体公司。」
「她是不是有stockoptions?」
「我怎麽知道她有没有stockoptions?」
「侯――你们还有联络喔,所以你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我……」
「我是高中生,那你是不是比较喜欢像她那样的研究生?」
「她虽然上过研究所,其实是个小学生。」
第一次的嫉妒,像清晨四点批发市场的青菜,垂手可得,很湿,很鲜,很便宜,很翠绿。静惠把它放进冰库,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