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I’m fine.

正文 短篇 — I’m fine.

〈I’mfine.〉

「嘿,好久不见。」

「嗯。」

「我下星期要上台北,有空见面吃个饭?」

「不用了,我很忙。」

「关系结束就不是朋友了?真绝情……」

跟在真绝情三个字後面的是贴图,和一串讯息,但我没看,应该说我不想看。

关了通讯软体,把手机摔进外套口袋,抬起头看着长得没道理的红绿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终於判了他红牌出局。四个月又七天,我花了这麽多的时间,治好第一次的晕船。

早知如此,还谈不谈这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

必须先替我的恋爱下个定义。我想,如果恋爱是实验,接线,装填电池,电流通过让小灯泡亮起,叮,满分,那这该算得上是场恋爱了吧。

不,或许也不能这麽看。只是颗糖渍柠檬。从嘴唇碰上的那刻开始,便晓得会酸,会涩,嗜甜的我却仍无可自拔地咬上。

明知道醒来只会是场狼狈,有时候你却非得醉一场。像香辛料,单嚐都不怎麽好,辣的苦的乾燥的,搅和起来却是缺一不可的画龙点睛。

──还年轻着,就什麽都蒐集一些,备着哪天回味也不错。

忘了谁这麽说、似乎很多人这麽说,可是他妈的,我甚至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有想回味的那一天。

虽说比起几年前那部名为异男忘的独角戏,自己导自己演自己剪接配乐,还自己看到哭,这次算是好多了吧,大概。但回想起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片也可比霸王别姬。妈的,张国荣演得太好,害我又想哭了。

我把半张脸埋进衣领,暖暖泛红的鼻头。好像没什麽用?也是,本来就不是冻红的。

踏出捷运站,盘算着出国前还有多少时间能流浪,还想见谁、还想去哪、还没吃某间店的戚风、想看什麽电影听什麽摇滚。

想淡忘和谁的过分亲昵。哦该死的,对,又是他。

这四个月又七天我都做了些什麽?和个不成熟的人上了床,听了几段不怎麽高明的甜蜜谎言,谈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多夜情。就这样而已,有什麽好放不下。

对,真的没什麽好放不下,但像我这样的平凡人就是会难过啊。

认识何佑平,是在东京的酒吧,他随大学来短期交换,而我的打工渡假签剩下三个月的时候。

最开始怎麽聊上的,我也记不得了,大概是酒精作祟吧。明明对陌生人不怎麽擅长,那天却像遇上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再不有趣的话题都能说下去。

结帐前他问我,嘿要不要加个Line。我说好。扫了QR後他突然笑了,指着我头像的熊本熊,说你喜欢这个角色啊,真巧我也满喜欢的。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说谎,他根本毫不在乎也不想懂这些幼稚东西。

那时是十二月初。

东京降初雪那天,我收到他传的照片,伞面上沾了一朵明显的雪花。我好气又好笑,问他没看过吗,他说没有,这是他第一次出国,以为要更往北一点走才有机会看到。

後来的事像酒吧的那晚倒带重播。他打了Line给我,从下雪聊到他想念手摇饮料,直到他说困了,和我道晚安,挂断通话。

那之後他经常如此。学校的琐事、我打工餐厅的烂客人,在意识到之前,互相侵入了对方的生活。那是依赖,听着彼此的平淡,知道咫尺间有个和自己相同的人,早晨醒来时便不那麽孤单。

你要问我那时怎麽想和何佑平的关系,我会说,到了一个自作多情的人会替这段关系贴上暧昧的标签的程度。

但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至少那时不是。因为何佑平提过他的女友。他是直男,我想当第三者也当不成,多余的幻想也就不需要了。

圣诞节时,他提前约我到都心的酒吧一起跨年。

我租的便宜房子在近郊,即使大晦日,终电也只延後一小时发,没赶上就得捱到天亮才能回家,却还是答应了他。并不是他的缠功特别厉害,我很清楚,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把普通的邀请听成撒娇。

对,我他妈就是个傻子,知道没有搞头,仍选择静静喜欢他。当时我以为不可能有什麽比这更傻,後来才知道,那样想法才真的是天真又可笑。

跨年那天,何佑平在十二点前就有些醉了,或许是晚餐时多点那两瓶啤酒的缘故,问他什麽,所有的反应都慢了半拍。还有五分钟!不晓得谁抓了麦克风喊,舞池又嗨起来,高分贝的摇滚震得我也晕。

比起那些年轻学生,自己真的老了。我苦笑着想,凑近他耳边说:喂,撑不下去就提早撤。他却摇头,一面把酒气吹上我的脸,一面强调自己有多清醒。

三,二,一。新年快乐。

人群开始欢呼。我正想回头看他们怎样疯狂,何佑平却撑直身体,拖着腮看我。

「你好像还没看过我女朋友。」

「没。」我说:「怎麽突然,远距离太寂寞了吗?」

他没回答,神秘兮兮地笑一笑,掏出手机点开相簿递给我。新宿、涉谷、台场的电玩中心,最近都是些吃喝玩乐的照片,还有他丑得要命的搞怪自拍。再往前滑,盛夏的航厦与飞机之前,有几张他和一个清秀男孩子的合照。

我转头看他。

「我女友文楷。」他说,像说天气真好一样的普通口吻,「和我一样大,不过不同学校。」

「为什麽告诉我,要是我恐同结果崩溃了怎麽办。」我开起玩笑,试着假装冷静,但语气是明显僵了。

他耸耸肩,「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也是。没什麽特别理由,就直觉。」

比起尴尬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於是我没回话,喝起自己那杯已经变稀的调酒。

看我那样,他又自顾自往下说:「我来日本之前就和他有点淡了。不是吵架,但一个礼拜也不见得会见上一次面。以前都会约吃饭或去谁家打游戏,莫名其妙就冷下来,不知道为什麽。」

「所以?」我该回什麽好,拍拍、心理辅导、劝分手,还是乾脆坦白我有多在意他接着被发卡。

「没有所以。我只是想说……其实我有点在意你,杨思祺。」他凑近我,把酒气吹上我的嘴唇。而我没有躲开。

离开酒吧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终电理所当然没有赶上,或许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要赶上的意思。

我被带回他的宿舍,冲过澡,换上乾净T恤,钻进单人床上唯一的那条棉被。没开暖气的房里很冷,我缩起脚,把棉被往上拉,想阻止温度脱逃──没有预警的同床过夜,气氛微妙得连空气都不想待住。

我还胡思乱想,他已经熄了灯,接着从背後抱住我的腰。

只是搂腰,其他什麽事都没有,我却一整晚睡不安稳。

天还没白起来我就下床,换回皱掉的衬衫牛仔裤,赶始发电车。回到家里我关上门,脱得一件不剩,站在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的热水,再把衣服全扔进洗衣机。我穿着我的休闲服,躺上我的床,但闭起眼睛呼吸,却觉得身上仍沾满了何佑平的味道。

翻到几点才睡着的也不知道,再醒来是下午快三点了。我在昏暗里摸索着手机滑开,就看到他在两小时前传的讯息。

到家了吗?他问。嗯。我简短地答。

一分钟後我的Line响了,接起来是他。

「什麽时候回去的也不说一声。」他劈头就这麽一句,语带埋怨。

「我不想吵醒你。」这话不太诚实,却也没说谎,「头会痛吗,昨天喝得有点多。」

「还好。」他顿了顿,又问:「杨思祺,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你做了什麽会让我生气的事吗?」

「那如果我再约你,你会答应吗?」他回避了问题。我也不想逼他直视昨晚的尴尬,便回了如果有空我当然会答应。才刚说完,又听他急急地问:「那下下礼拜,我期末结束之後,可以见面吗。」

我忍不住笑了,「何佑平,我不是那种会搞失踪的人。下下礼拜五和六我不排班。」

通话那头的他明显放松下来,「OK,那一样Forbidden见?」

那是我们去过几次的居酒屋。我应了声好,接着藉口宿醉想睡,结束与他的对话,突然觉得Forbidden这间店似乎相当适合我们。这样关系的我们。

後来我再也没有拒绝过他。一月下旬和整个二月,Forbidden也好他的宿舍也好,他说要在哪里见面,我就去。

第二次进他的宿舍是二月难得的暖天。那个下午他打着线上游戏,一面说他室友们飞北海道看雪祭,这几天都不回来,想脱光了裸奔也没关系。我笑了笑,踢掉牛仔裤躺上他的床滑手机,问他怎麽不一起去。

机票贵啊,再说我不是特别喜欢雪。他说,接着爬上床抽走我的手机,将手伸进我的T恤,摸过胸口,又往下用手指勾住我四角裤的裤头。

何同学,我没做过而且很怕痛。我笑着警告他,却很清楚自己不是害怕和男人上床,说这些,充其量只是虚弱的道德抵抗。所以当他说着那我教你啊,并拉下我的四角裤的时候,我什麽也不再说,只把腿分得更开,让他沾着乳液的手指可以更顺利地伸进我身体里。

那天我们做了很多次。第二次我伏在床上,抬起臀,感觉他按着我的腰从後面进出的时候,才想起他没用套子。

妈的,何佑平你有没有问题啊,而且不怕我有病吗。我喘息着骂。听我这麽说,他顶到底,接着弯下身扳我的脸,看着我说放心吧没问题。傻子才会信这种没根据的话,明明知道,可是我竟然他妈的信了他,只因为想继续跟他做下去。

我们做到体力一点不剩,也没去冲澡,直接拉起棉被就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皱着眉看我。干嘛,上过就不想看到了?我开着自己根本不敢听真话的玩笑。他摇摇头,说只是在担心你肚子不会不舒服吗。

我这才想起昨天都射在里面,於是我勾起嘴角,凑近他耳边说:大概是我对你的精液不会过敏吧。然後自动搂住又压上来的他。

那段时间简直荒唐。床上、宿舍公用的淋浴间、甚至大半夜无人的厕所。表面上是在追求从未有过的刺激,但也许,是因为潜意识已经明白和他没有所谓的以後,才会放纵自己疯狂。

走进很久没光顾的咖啡厅,我点了拿铁不加糖,打开手机。

他的名字旁的红圈数字没再增加,停在4,刚好是我们的年龄差。我愣了愣,接着笑了出来,笑那个好久不见的强说愁的杨思祺。上次是为一场掉进液态氮中碎裂的单恋,嗯,真是一点也不值怀念。

我随便扔了张大哭的贴图给林小澐,一个嘴很坏的女人,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

「怎了?」她回。

「我和他分了。」我勾起嘴角打下这几个字,如释重负。

「原来你们有在一起过啊。」震惊的贴图尾随而来。脑中浮现出那张漂亮却欠打的脸,我忍不住笑着低咒两句脏话。

「妈的,不要拆穿我。」挑了两张拿铁拉花的照片传给她,我问:「我在Bygones,来不来,一句话。」

半小时候她到了。我还没开口,她就先往我腿上扔来一包抽取式卫生纸,接着去柜台点卡布奇诺双份糖,才坐进我对面的沙发。

她看了看我的脸,比了请的手势说:「你可以开始哭了。」

然後我就管不住眼泪了。任凭湿透的卫生纸球淹没桌子的一个角落。

离开东京前,收好自己的行李後,我到何佑平的宿舍,替他整理才半年就失控的杂物。旧衣服、玻璃瓶、没用的讲义、润滑液的空罐,一样一样,放进不同色的垃圾袋里。他忙着将课本和买太多的漫画塞进纸箱封住,贴托运单,突然问:这箱寄去你那里好不好。

为什麽?再转寄或你跑一趟台北都很麻烦不是吗。我这麽问。

他走过来抱住我,脸埋进我的肩。这样才有理由去台北找你。他说,隔了半晌又开口,说他打算和文楷谈开,做个结束。

我没有办法拒绝。

那箱书就这样住进我的房间,像他住进我的生活一样。唯一的不同,是那箱书并不会像他一样,说走就走。

林小澐捏着我的手,「杨思祺,你明明很清楚他们只是从热恋这种发高烧的状态降回正常温度,也知道他就是个不成熟的屁孩,更知道他只是需要替代品。」

「嗯。」

「没有什麽上过床他就会离不开你这种事,比起来拉K还更难戒掉。」

「我知道。」我吸了吸鼻子,「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怀疑,否则跨年那天你就不会逃走。」她叹口气,「只是喜欢本来就没有道理。你没做错什麽。」

「谢了。」我挤出一个笑给她看,「妈的,如果人可以选择不懂爱就好了。」最无能为力、不受自已控制的,除了人生之外便是感情。

何佑平或许没有收到我给他的红牌出局,可能也不在乎。他属於另外一个球场,一直都是。

我打开手机,将带着红圈4的对话纪录删除。沾上雪花的伞、鬼脸、去Forbidden的邀约,四个月又七天的暂存档,不用一秒,就什麽也不剩了。

四个月又七天。我花了这麽多的时间,越过一面海,回到我出生的地方,治好第一次的晕船。台北的空气很潮湿,林小澐的嘴很坏,而我过得很好,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我开始害怕海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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