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下山,周遭的气温彷佛瞬间降低许多;我又在身上加了件毛衣跟外套,连手套都拿出来用了!她就保持着多穿上的那件防风外套,一等到天上的星星开始亮了起来,她走到早已架妥的脚架,打开相机之後再度回到帐篷。
「不会被风吹倒吗?」尽管只是一阵一阵,但入夜後的寒风这样呼呼的吹,听起来真的让人捏一把冷汗。
「我找了一些石头稍微固定住,应该没问题。」
她换掉长靴,穿上一双看起来很耐磨的短靴,然後不知翻了什麽东西戴在头上,轻轻一转,立刻驱赶了帐篷里的黑暗。因为灯很强,所以我一开始还用手挡住。
「要开灯怎麽不讲一下?」
「抱歉、抱歉!」她让灯往地上照,而眼睛也因而适应了光线。「好点了吗?」
「嗯。」
「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吗?」我错愕的回望,她嘟着嘴,「可见是还没有喽?明天到那边收讯可能比较没这麽好,你要不趁现在先打一通?」
我於是照做了,妈接起电话的时候只问我人在哪里,听到我的声音之後似乎很放心。
我从听筒另外一头听见新闻主播的声音,她们想必还在吃晚饭;好奇妙的感觉,电话另外一头就是我所熟悉的家,可是我现在远离她们,来到一个我从没想过会来的地方,跟另一个同样亲近的人待在帐篷里躲风。
妈问我在哪,我一时答不上来,总不好说「夫妻树」吧!她以唇形对我说「塔塔加」,我这麽答了;电话那头出现短暂的噤声,回过头之後听见妈用很惊讶的口吻大喊:『你去爬山啊?』
「嗯,对啊,陶姊是很有名的背包客,没问题的啦。」我这麽一说,她立刻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妈又吩咐了几句後才结束通话,我一看,发现电力剩下60%,尽管我有带行动电源,可是接下来还有两天,最好还是省一点。
「你妈知道什麽叫做『背包客』吗?」
「当然知道!她每天都看电视也会上网,没这麽老土的。」我对我妈的流行知识还算有点自信。把手机塞进包包里才突然想到——「啊你咧?你不用至少跟你阿姨讲一下?」
「我就不用了啦。」
「你出外都不跟家人讲的。」然後却催促我跟家人报平安,根本双重标准!「我手机借你,你好歹跟你阿姨说一声?」
她抬眼,凝视着我的手机三秒钟,「好吧,我打一下。」她似乎只记得诊所电话,打过去接通,知道她阿姨不在诊所里就挂断了。「今天晚上不是她看诊,院长大人不在!」
「你怎麽跟家人关系弄成这样啊?」我收回手机,而她笑得很尴尬。「对了!你今天才跟我说了一点你们家的事,还有你弟;可以告诉我吗?」我隔着手套触摸她,她没戴手套,但仍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热。
她只迟疑了一会儿,很是大方地侃侃而谈;对她们家的事业,她只是大概介绍了一下,跟我从陶懿安那边听到的差不多。
「为什麽不接?尤其你弟还……你刚刚说身体不太好?」
「嗯,他上大学之前身体都非常健康,但就在确定考上法律系之後,不知道怎麽回事,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不出原因,只说可能是基因上的缺陷而导致的怪病,他最後算是勉强痊癒了,可是却也因此下半身瘫痪,必须以轮椅代步。」
她说这段话时是平静的,却不至於冷硬到不近人情。「那段期间为了他,我还推掉过很多组工作,得知他瘫痪之後,我其实有想过,乾脆我回家接管事业好了?这样他可以专心学业跟调养身体,对我爸妈也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里,我完全确定,她还是很关心陶懿安这个弟弟的;我替他感到高兴,但她话语未完。
毕竟就事後的发展来看,她并没有照她原先设想的方向走,反而离家越来越远。
「但是就在我有这个打算时,我无意间听见了我爸妈的谈话……先跟你说,我跟我弟虽然是同一个妈妈生的,我爸也没有私生子,但我爸妈对我们之间的偏好却非常明显。」
「偏好?」
「嗯,我爸认定家业让长女来接手也没什麽不好,他从小时候就比较疼爱我,积极地培养我当接班人;所以我大学毕业之後当了逃兵,让他非常失望。但我妈不一样,我妈非常坚持让我弟来接手家族事业,他读的科系也完全依照长辈的要求做选择……我跟我弟尽管从小就被灌输了继承家业的观念,但我们却从没想过要为了家里的财产互相争夺;『就算给对方当经营者也无妨』,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听起来很不错啊;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耶!」
她笑笑的,忽然外头一束强光透过帐篷,伴随着低沉的引擎声,引得她出外探头。「没事,应该也是打算来这边露营的;我有看到脚架。」
「该说庆幸有伴了吗?」我忍不住揶揄,她缩回帐篷,「继续讲吧?」
「嗯。我离家本来就是为了做自己的事,我觉得是因为我遇到摄影,整个人生才真正转变了,我开始能够勇於追求自己的梦想;我弟找到喜欢事物的时间点比我早,但是他的个性……我想是没像我这麽叛逆吧!他说会把画画当一辈子的兴趣,但他还是很努力想要成为出色的经营者,想迎合我爸妈的那个理想框架……直到他被病魔侵扰。
「那天晚上我听到我爸妈的盘算是,我回来接手,我弟就从此让出了继承的权利,毕竟他的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健康……晓甯,你知道吗?我忽然有种感觉,我如果就这样回去了,我弟不会感谢我,我也等於是抢走了他原本要继承的东西,他已经因为生病而沮丧了,我还能连同他生存的意义都抢走吗?」
生存的意义。把家里的事业当作生存的意义……陶懿安确实曾给我这样的感觉,直到他把画我的那张水彩画送给我之前。
「所以,你最後决定不回家,是吗?」尽管是早已确定的事,但我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嗯,我跟我弟最後一次见面的时候才刚失恋,我已经辞掉了原本在工作室里的工作,他求我回去,我没跟他说爸妈的打算,我认为那会深深的伤了他的心,所以我只跟他说:『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以我妈对他的宠爱程度,再加上他没来由大病一场,他完全有理由也有立场去追求他的梦……」
「你真的……真的很爱你弟。」我听了非常感动,忍不住落泪,她有点讶异,最後却只是笑笑,让我靠着她,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既然这样,那你过年一定要回去才行!」
我抬起头,她的脸因为反光,我看不清楚。「或许他也在等你,他很想念你,而你们这麽久没见,说不定……说不定事情早有转变了,他终於诚实面对自己,像你这个姊姊一样勇於追梦了呀?」
「怎麽?现在忽然变成想催我赶快回家了吗?」
「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回去吗?」
她的笑透着几分涩然,「等我们完成这趟旅程再告诉你答案吧!我出去看一下相机。」她把头灯给我,自己拿了另外一个,「如果你要出来的话记得戴顶毛线帽,外面很冷,小心不要冻坏了。」
「嗯,我知道。」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啦。
*
那群人开了一台休旅车,一行四人全部都是男生;跟我们一样搭着帐篷窝在另外一端。他们那边是上风处,所以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谈笑声与煮东西的……香味。
外面风超大,而且一出去感觉鼻子都快要掉了,耳朵也是……我从没到过这麽冷的地方。这几天没听说有很强的冷气团报到,可是外面的温度已经低到接近零度。我忽然很想吃热腾腾的日式拉面。
她独自待在外面顾相机,好不容易进来了,第一句却是——「你有想要上厕所吗?」
「干嘛这麽问?」就算是女生,她这样直接问还是让我尴尬尴尬的。「拍成功了吗?」我以为要放相机在外面一整晚。
「嗯!拍了三个小时,很成功。」她露出满足的笑,然後回到之前的话题。「如果你要上厕所,如你所见——这个停车场附近没有洗手间,所以……要小心一点。」
我瞪大眼睛,回想了一下刚到这边的景象,总觉得少了点什麽……我该说还好水喝得少吗?「小心一点是什麽意思?」
「这边这麽暗,尤其现在又多了一群男生,当然要小心啊;我们最好一起行动。不过我刚刚去他们那边探过了,他们是大学生,一起相约来这边摄影登山,或许我们明天可以搭他们的便车到登山口,少走一段路!」她一边打着如意算盘,在用衣服铺好的临时坐垫坐下。
「他们都是男生耶,你放心搭他们的车?」
「为什麽不放心?」她反问,莞尔一笑。「晓甯,相信我,远离喧嚣的城市,来到这种深山,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反而会拉近,少了心机,更多互助。这是我四处旅行所得到的结论。」
「所以我们刚到这边的时候你才这麽放心把东西放在帐篷里吗?」
「嗯,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真的,会来这边的人就只是单纯想亲近大自然而已,不是来这边算计他人的,所以多少可以相信的。」
我只知道我愿意全心相信她,除了她之外我都还是抱持着保留态度。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麽?」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副扑克牌,「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玩个牌娱乐一下,要不就是睡觉喽?」她望了手表一眼,「快九点半了,可以休息了。」
「这麽早?」平常这个时候才是上网或是约同学吃消夜的时间吧?还记得我大一的时候甚至会跟其他人出去夜游!
「早睡早起喽,明天我们可以早一点到排云,然後要更早休息,因为凌晨两点要起来准备攻顶。」
凌晨两点!我顿时眼前一黑,我什麽时候要凌晨起床呀?通常都是那个时间上床睡觉!
「你的脸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她戳着我脸颊取笑;忘了说,我用毛线帽把自己的脸包起来,只露出鼻子、脸颊跟眼睛,还有嘴巴而已。
暖暖包也已经拆了,可是还是好冷。
「睡觉吧?」她捧起我的脸,就这个动作让我顿时脸颊一热!然後她抛下我,迳自整理起睡袋。
我有样学样,不到五分钟,我们除了身上的防风外套之外,其他衣服都没脱,就这样躺进睡袋里。
等到调整好姿势,我们关掉头灯;就这样,这是我们要过的第一夜。
「感觉……」空气太乾让我有点想咳。「感觉没有做到什麽事情。」她还有拍到她想要的照片,我除了来的时候陪她走了一小段路之外,其他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帐篷里躲风。
「嗯?不然你想做什麽事?」她的语气带笑,莫名让人想歪!毕竟现在一整个昏暗,除了风声跟时不时吹来的谈笑声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声音了。
「我的意思是……我除了跟着你来到这里之外,好像没有什麽我非要在这里做到的事?」
「怎麽没有?」她似乎往我这边靠近了点。「我们现在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有在这里才能说,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啦。」
「晓甯,我们是出来旅行,可是跟你之前去过的旅行,不管是毕业旅行、家人出游、朋友出游那些都不同……别忘了,你此行最大的目的,不是为了拍照、欣赏美景,甚至不是为了攻顶,而是为了找寻自我。」
「你不讲我都还没有这样的自觉哩。」我苦笑。
「不然你是怎麽看待这趟旅程的意义呢?」
「唔……」因为想跟心目中的偶像——Chu一起旅行?想多认识她这个人?单纯只是想跟?好像都是答案,却又不是最好的答案。
我想了大概有十分钟之久,这段期间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但她也没睡,就这样侧睡着面对我,等待着。
「想证明,一些事。」
「证明一些事?」
「证明我可以。」我选择了一个听起来还算过得去的理由。「证明我耐得住辛苦,我可以爬上高山,可以做到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事。」
「嗯,那之後呢?在你做到之後,你打算怎麽样?」
还能怎麽样?
「我会为我自己感到骄傲,或许……还能够从中发现到更多可能,更多属於自己的,可能。」
「嗯!很好的答案。」听到她不再发问,我莫名松了一口气。「那,明天就是真正的考验了;你得做好准备。」
「我知道。」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们现在睡在冷硬的停车场地板上,又有些不太平整,更别说天气这麽冷——这环境完全就是考验!
可是,我不想因为这样而抱怨,毕竟这趟旅程虽然是她选的,可也是我强烈表达想要跟随的意图,她才会带我来。
我不会轻易被环境打倒的,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