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夏日的午间,魏主曹丕站在凉亭中央,丞相司马懿站在他身後。他们之间唯一的声音只有细碎的雨声,而曹丕的眼神始终是投在身边池子里将要阖上的荷花。
「如此含情脉脉的眼神,卿是期望朕从里头读出什麽来呢?」他开口。
「臣岂敢。」让对方这样一说,司马懿立刻将头压低,没再往前看。
曹丕吐了长长的一口气,「这里只有卿与朕二人,卿要坐、要躺都没人阻拦的,如果不嫌这板凳坐着不舒适的话。」
「臣万分惶恐。」司马懿的头俯得更低了。
「还知道要惶恐,若卿果真先坐下了,朕可能要治罪於卿了。」
看司马懿这下一个字都不敢吭,曹丕轻笑出声,「我说玩笑话的功力退步了呢,让你紧张成这样。坐下吧,仲达。」
「这……」即便知道对方现在已卸下君主身分,司马懿还是十分拘谨。
「原来,我们之间已经变成这种关系了呢。」
曹丕轻叹口气,先於司马懿坐下,司马懿这才放心地行了礼、坐到曹丕对面。曹丕手里拿着茶壶,但凉风惹得他一阵咳嗽,里头的茶水便撒出了一些。司马懿见状则反射性地紧握住他的手,以免整壶茶都给摔没了。
「您没事吧?」司马懿还是有些惊慌。
「如果老毛病不算事情的话,那就没事。」曹丕反而对此不甚在乎。
怎麽可能没事?
曹丕身体状况并不如看起来得好,但当初为了顺利夺取世子之位,他自己与他的幕僚一直极力隐瞒这件事情,瞒得连父母曹操与卞夫人都没能察觉到。然而,得到世子之位甚至称帝後,这件事却越来越无法继续是个秘密,宫中、府里各种关於曹丕健康状况的流言蜚语就没停过。
命运该是多想嘲讽曹丕,才会这样待他?为了今天的地位,他们是用尽所有明暗手段,无人可以为他们开脱。而司马懿难以释怀的,其实是自己对於曹丕的不解。真的连一点示弱都不能吗?真的需要走最艰困的那条路吗──
为何,连你都要对你自己如此苛刻呢?子桓……
「你刚刚就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吗?」
「嗯?」
曹丕没有把司马懿的手拨开,反而是将自己另一只手覆到了上面,然後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直到茶都斟好了才将手放了开来。
「乱世还没终结,我不会比你早死的,你就别花心思担心这个了。」
曹丕将其中一杯茶递给了司马懿,「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如何?你的手可比我冷得多了。大夏天的,身体还这麽虚。」司马懿听完後没有说话,只是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我现在是邀了块木头来陪我喝茶吗?一句话也不讲。」
直到曹丕说了这句话,司马懿才忍不住笑出了声,之後两人久违地享受了一段悠闲的时光,像是回到刚相识的那时一般……
……
「已经是,那麽久以前的事了吗……」
在同样的时节、同样的地方,司马懿依然坐在凉亭石桌的一边。就像那时他与曹丕在这里谈论更久以前的过去,司马懿也坐在这里回忆那时的点滴,而颤抖着将壶里的茶水注入两只茶杯中──只是此时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还真的是没人能再拦我在这坐着、躺着了呢。司马懿笑着自己。
司马氏在曹丕驾崩以後,地位又扶摇直上到全新的高度,包括司马师、司马昭等司马懿的儿子都能在宫府之中大摇大摆,连曹氏後代也不敢动他们一根汗毛。不过,这些对年老力衰的司马懿来说,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垂垂老矣的他,几乎都要记不清当时那个还能坐在这里、对自己有一句没一句开玩笑的曹丕长什麽样子了。他对曹丕的印象,已经是如幻影一般难以追忆的片段。
司马懿的人生之路已是比许多人都漫长了,劲敌诸葛亮也好、所侍奉的曹氏父子也好,曾与他驰骋在同一个乱世的人,全都早他而去。
春去春来、人来人去,那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活到这把年纪,还见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司马懿如何能不懂?若不是心志的坚定,他与他的子孙又何以有如今谁也拦不住的声势?
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