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过後，姊姊没有再提过告白的事，晚餐时她甚至跟妈妈有说有笑，比平常都还开朗。我恢复了晚上十二点打电话给她的习惯，大概是想从她欠缺起伏的声音中多少得到一点线索，她听起来一如既往，好像中间那段空白不存在一样，虽然我也不会说这样有什麽不好。
我每天都检查她跟学长间的讯息，崧磊学长确实照着我的建议，不时与姊姊进行简短零碎但无所不在的对话，姊姊大致上都有回应，而且看得出一来一往，没有什麽「嗯嗯，呵呵，去洗澡」，学长常常对姊姊不会主动传讯给他感到灰心，我虽然暗想姊姊也不会没事传讯息给我，但大体上用温和而有建设性的鼓励来面对学长。
虽然崧磊学长暂时用不上这些「课程」，星期天我还是和张家筠去了糖厂，这次我们确实预先留下彼此的手机号码，庆幸是没有派上用场。
我们约在火车站前搭公车，我提早了十分钟，所以能见到提早三分钟的家筠远远跑来，这次她没有穿运动衫，而是有荷叶边的娃娃领上衣，搭配很普通的牛仔裤，脚下是不曾在补习班看过的平底娃娃鞋。
「抱歉！我迟到了……欸？」迟疑是因为她突然抬头看到车站大钟的缘故。
「迟到不要紧，我们一笔勾销就好。」
「迟到和爽约哪能比？」家筠嘟嘴埋怨，「而且我们约的时间根本还没到。」
我笑笑，直接领着她往公车站牌，她也没多抱怨就跟上来，於是我们一路并肩到站牌下。
这样走路我有一些无所是从，路也不会变窄，但跟女孩子一起走的时候，手摆着摆着就是会不经意擦过也许是肌肤的地方，我想偷看她的反应，又不好转头，眼球瞥得都快抽筋了！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脸。
一路说话反倒不如平常，我稍微跟她介绍了糖厂的由来，就无话可说，她静静看公车上上下下的人，似乎也还愉快？我便任着两人间沉默。
那时候夸下海口要给她最难忘的约会，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纪，中间经过崧磊学长爽约、我代打约会、断讯、告白、被甩……到现在重新要来追姊姊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失去相信自己的单纯，不过看家筠在蒸汽火车头爬上爬下、东张西望的样子，尽管她不会露出那种毫无保留的傻笑，我也能感觉到她的认真，这时就突然很希望自己会拍照，能把这个景象与她的神情通通留下来，再怎麽说，平时被迫要跟火车或随便什麽莫名其妙的东西合照的可是我，光是这一点主客易位，就让我觉得值得纪念。
「咏毅，我们去吃冰吧！」突然从驾驶车窗移到门口的她低头对地面上的我说，这一侧的车门没有设方便游客攀爬的铁梯，以我的身高要下来还行，家筠的话可能就勉强一点。
她还站在那边看我，我豁出去对她伸手，於是一个陌生的重量甸甸沉入我的手心，我战战兢兢看她落地，无暇感受手中的触感。
一等她站稳，我便放开彷佛会烫人的手，心急地转身，找到远远合作社的招牌，指给她看：「喏，我说的冰淇淋就在那边。」
「嗯。」她点头，但没有动作，於是我先开始迈步，让她在我的右手边跟上，她始终维持落後半步的距离，当我的右手自然往後摆时，她自然往前摆的左手恰巧相隔半只手掌。
这是该牵手的时候吗？以约会教学的角度，我应该可以发问，但我的私心不想破坏现在的宁静，所以继续用原本的步伐往前进。
买了她的香草冰淇淋和我的巧克力冰淇淋，我站在收银台边，张嘴就是一咬，然而冰凉和甜腻还没在口中散开，突然被拉了拉衣摆。
「那边。」顺着她的视线，是旧房舍中庭的回廊，因为只有合作社这一面是开放给游客的，中庭一个人都没有。
「去那边吗？」嘴巴上是问，但我已经踏出脚步。
我们并肩在回廊边坐下，各自舔冰淇淋。以前跟姊姊来这里不下数十次，这是第一次进来中庭，姊姊总是在我还没结帐就往外跑，到合作社外打了遮阳伞的圆桌占位子。仰望庭院中央三株连高度都很有默契的南洋杉，我决定下次要拦住急着跑走的姊姊，她应该会很喜欢这里的静谧。
「六十分。」耳边忽然听见这个声音。
「什麽？」我急忙舔舔嘴角残留的冰淇淋。
「今天约会的评价。」只见家筠边用舌尖小口小口舔着冰淇淋，边慢条斯理地说，「来开阔的地方走走是不错，不过这里既然没有特别浪漫的景色，免不了活动要计画一下，随便走走一下子就要完了。」
「这个没关系，反正我帮的那人十之八九是要来拍照，她拍得完就要谢天谢地。
」
家筠停下吃冰淇淋的动作，我看她凝重的样子，以为要说什麽重要的事，但一会儿听她说：「吃冰也是蛮好的，会让人想起暑假的感觉，好像就更容易恋爱了？」
我点头，心想同样是女孩子，姊姊脑中怎麽偏偏没有这样的回路？然後听家筠话锋又一转：「不过付了钱站在店里就吃，这就不太对了，你的目标是约会，不是冰淇淋，起码也帮两人找个可以舒服坐着的地方，慢慢吃才能慢慢聊嘛！」
「你找的这边就很好啊！我来了几次，从没注意过。」
家筠听了微微垂头，露出发隙的耳根泛起红晕，我有这麽不常称赞她吗？显得我平时好像很嘴贱一样……不过好像真的是。
「另外……」彷佛被长发掩盖的声音微弱得差点被我忽略，「会有六十分是因为……我很开心。」
我愣了，有种默默被补一枪的感觉，但不是真的难受，也许因为家筠这时微眯的眼睛看起来真的很平静。
後来我们没多久就回去了，回程的车上我跟她讲了班上被学测搞疯的那群北七干了什麽蠢事，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听听笑笑就好，想不到家筠也开口说起她们班风行纸上杀手游戏的盛况。
然而越接近总站，我们反而安静下来，下车走上人行道，我犹豫着要说什麽话告别，还是像平时的一声再见就好，然後前头的家筠突然停下脚步，转头说：「要设计最难忘的约会，你还得再加把劲。」
有点不太意外但又平静得有点意外的感觉，我微笑问：「那麽，需要补课吗？」
家筠盯着我的眼睛，顿了好久才说：「看你。」
我愣了一下，她旋即转身，越过肩膀挥手。
「掰掰！」
看她走出几步，我才举起手，大声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