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歌行 — 《卷二‧希道》〈章十二‧太平歡荒〉#5

正文 煙歌行 — 《卷二‧希道》〈章十二‧太平歡荒〉#5

夜色下,黑墙乌瓦兀自圈出一方深沉,黎氏宅邸在汴梁城内宛若一座池潭,蓄着黑色的潭水,吞噬了宅邸里渺小的人影与屋舍轮廓,连廊檐、园苑里点上的几盏灯,都晕黄得那样微弱、孑然。

黎府偌大,屋轩厢舍井然而列,凭着交错纵横的廊道相接,在繁复之中却齐然有致。唯一突兀且格格不入的,是後院角落一幢畸零的屋轩,独不与其他房舍相接,必须穿过偌大的後院,方能行至。

这幢屋轩瓦顶挑高,四角飞檐,屋墙之外辟出约二人宽的廊道,绕屋舍一周,一列矮栏沿着廊道围起,只在面对苑圃的一面开了小口,设有矮阶与地面相接。廊道四方各立四柱,耸立与飞檐相接,无有华丽雕缀之工,却是简朴大方,一派沉稳。

每至黄昏,府邸里的家仆便会在这幢屋轩外的廊檐下张挂一盏夜灯,在一片旷阔的苑圃中,照亮这一方畸零之地,尽管这幢屋轩的主人,总至迟夜时分方归。

初入夜,廊檐下的夜灯尚明,木框绷上厚纱纸的纱笼内,烛火一簇一簇地颤晃着,将廊檐下一抹凛然深沉的高大身影映照得忽短忽长,忽浓忽淡。

男人略为粗犷的五官无有表情,背对着身後苑圃,伫立在廊檐下,一双淡漠的眸眼,透过墙上半开的菱格窗,看着屋轩内一景一物。鹅黄灯光柔弱地晕散开来,朦胧幽暗之间,他辨识着房内桌椅、墙柜的轮廓,张望着最里侧那张紫檀木床榻,一双既深且沉的墨眸几乎要与黑夜相融,辨不清眸色夜色,晕散的薄光勾勒出男人寂寥且沧桑无尽的背影。

他静默站着、文风不动,直至身後一阵几近无声的步履细微传来,他方微微一挑眉。

「你在此处做什麽?!」身後率先扬起的嗓音,冷淡之中藏有一分敌意。

「等你。」他旋过身,透过晕黄的灯光望向停步在阶下那一袭黑袍的男子,漠嗓以应。檐下烛灯悬在他额前几寸,顶上烛光洒落,在他挺拔的五官上笼下深深的影,让人瞧不清他真正的表情。

「等我?」黎久歌重复黎仲容的字句,彷佛听见了什麽笑话一般讥诮,「那可真是劳烦你跨了半个宅子走到这儿来了。」

黎仲容对他话语里的嘲讽不以为意,仍是一贯冷冷漠嗓,「那日春宴,你为何出现在後苑?」

黎久歌听闻他的兴师问罪,只是轻佻地一哼,「向静妍在府里迷了方向,央我领她至後苑,可不是多亏了我,否则她可要赶不上皇帝的赐婚了。」

黎久歌扯着唇角,讪讪笑着。

「你是故意的?」黎仲容眯狭了双眸,睨着阶下的黎久歌,「你分明可以让家仆带她。」

「向静妍那样尊贵的身分,她亲自央求我,我若让家仆打发,岂不失了礼?」黎久歌凉淡的嗓音,像是刻意欲驳黎仲容。

黎仲容反沉默了,在廊灯罩下的阴影内,黎久歌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若真见不得我出现在这座宅子里,便让我走、离开汴梁,碍不着你的眼,岂不更好?」不堪与他之间的沉默,黎久歌捺不住出声,此回,竟有几分狼狈的怒意。

他是什麽意思?就那麽怕自己出现在百官面前、让人瞧见?黎久歌在心里凉讪一笑,凄凄涩涩。

早知如此,四年前他就应该走得远远的、或随师父天涯而去,不再回到这座彷佛永夜囚牢般的宅邸,屈辱且困顿。

曾几何时,他的父亲,在他的心里,已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宛如敌人般相互仇视的存在?

幼时,父亲便是冷淡严厉,让他畏怕、不敢接近,然而那时,父亲并不如此蔑视自己,他也不憎恨父亲,只是打自心底深深敬畏。曾几何时──猝不及防地,他想起九岁那年,他向爹请求离开汴梁,随着师父往郊野修练。

『爹……孩儿有一事想请示爹的意思。』某一日晚间,他颤巍巍地推开父亲的房门,却撞见桌案前,爹斜身随意坐着,似是正阅卷册,一旁三姨娘柔媚地以木签叉起削丁的果子,甜腻地一口一口喂至父亲口中。

见自己微微推开了门,父亲慵懒的眸眼自卷册上移开,落在他相较於同龄男孩,已是抽长的身子上。

『进来罢。』黎仲容朝着他淡声唤道,复懒懒一摆手,示意一旁的女子退下。

三姨娘端着果盘柔婉乖顺地自桌案旁离开,却在跨出房门、经过他身边时,背着黎仲容,凌厉地朝他狠狠一瞪。

黎久歌怯怯地将门阖上,步至黎仲容的桌案前,抬起眸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什麽事?』黎仲容放下卷册,眉眼依旧慵懒,声嗓却软了几分,不较方才淡漠。

『爹,孩儿今日在街市遇上了一名异人,』黎久歌娓娓道着,说起此话时,他还有几分被夸誉的赧然,『他说……孩儿武格甚好,资质极佳,欲收孩儿为徒,问孩儿愿不愿意同他往河南郊野习剑……』

因为爹不曾夸过他,所以他不知,原来被人说得这般好时,心头痒痒地,彷佛有虫蚁放肆地在胸口里爬,又有几分难以为情、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位头一个夸他的人,却不是他的父亲。

『那你就去罢。』黎仲容无有思索地顺口便应,答应快得彷佛未曾认真在心上思索过。

『可是……那位伯伯说,可能要花上几年……』他微微弱了声音,有几分不大确定,『可是……再过几年,我就要到上国子学的年纪了,像哥哥们一般,若是……』

『喔……这你毋须担心。』黎仲容打断了黎久歌的话,眸光自那九岁男孩的身上移开,流连在桌案上的卷册之间,『……你不用去那国子学,安心习剑去吧。』

『为什麽?』黎久歌有些讶异,不解为何。哥哥们都是十余岁,便不再跟着府邸里的先生读书,而是去上国子学,为何自己不需要?

黎仲容沉默须臾,敛了眸,不看黎久歌隔着桌案朝自己投来的疑惑眼神,『……府里的先生说你资质不够、书读得不好,不适合去上那国子学。』

『可是……先生分明都夸我聪明的……』父亲说的话让他听得心里沮丧,黎久歌垂下了头,疑惑地闷闷低喃出声。

『那些话,只是安慰你的。』黎仲容淡漠的瞳眸自黎久歌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道,未曾注意黎久歌倏然一暗的神情。

『可是……先生说,爹是朝中的大将军,儿子都能上国子学的……』黎久歌嗫嗫嚅嚅,不死心。

他早问了先生好多国子学的事,知道那里是通往朝堂的一个重要关卡,他看着哥哥们日日意气风发地自那国子学回来,既欣且羡。

在府里与先生学习时,他总是格外认真,先生也常夸他聪明、上进。每每在课堂散了、其他兄弟们都各自离去之时,单独同他说:若他继续努力、入了那国子学,再通过科举,便能入朝为官,毋须依赖父亲的恩荫。

这番话上了黎久歌彼时尚幼的心。每回被兄弟们讪笑、欺凌,他便咬着牙,忍着气一个人窝在房里读书;每回深夜里觉得孤单了、一个人独住的屋轩空旷得让他害怕了,他也拿起书,拼命地念。

等他都比哥哥们厉害、入朝做了官後,就没有人可以因为他没了娘,就欺侮他了。

可是……为什麽爹却这样说?黎久歌立在桌前,仰高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怔怔望着黎仲容,等着他的答案。

黎仲容察觉黎久歌茫然的眸光,漠漠别开了眼,微微重了语气,『将军的儿子当然都能念,可是,我可不要一个资质差的儿子去那儿丢我的脸。』

黎久歌登时一愣,不敢置信。

他……丢爹的脸麽?他已经那麽认真、努力地念书了,爹分明连自己写给先生批阅的功课一回都没看过,也没到课堂上来瞧过自己认真听先生讲课的模样,也没瞧过自己每晚都在屋轩内,几乎要将头都埋进书堆里了……

这样的自己,丢爹的脸麽?

『爹骗人!』黎久歌鼻头微微酸了起来,咬牙低吼,『我明明已经……还是像哥哥们说的那样,是因为我没有娘、因为我的娘是个大家都瞧不起的婢女,是爹的耻辱──所以爹讨厌我、看不起我?』

黎仲容眉梢一触,面容倏地绷冷,然一双漠眸深敛得更让黎久歌瞧不清。须臾,他嗓音僵寒,冷漠地道,『……你心知肚明,这是最好。』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然黎久歌愣愣站在父亲的书斋里,心里彷佛被雨淋得一身湿漉想哭。

他呆站了须臾,直到耳侧又听见黎仲容那道沉冷的嗓音:

『先生说的话,你就别当真了。安心习剑去吧。』

当晚,没有任何家仆帮忙黎久歌,他随意抓了几件衣物,权作行囊,夜中独自离府,一别五年之久。

那些他认真读了数年的好几卷书册,全数被留在柜上、案上,他一本也未曾带走。

往事如潮,扑涌上黎久歌心头,恣肆淹过。他立在阶下,与黎仲容之间的半晌沉默彷佛被拉得迢遥,宛如年岁之绵长。

「我应当说过很多回,你是我儿子,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除了此处,你哪儿也不能去。」黎仲容立在檐下灯影洒落处,灯影黄暖,他的嗓音却严寒得宛若冬日飞霜。

「哈──」黎久歌讽然一笑,彷佛听见荒谬之言,「你还当我是你儿子麽?」

「我今日来此,不是欲与你讨论这些。」黎仲容不耐地阻断黎久歌的话语,话头一转,横硬得不容许人忽视,「回答我,你与向静妍相识?」

「相识又如何?你跟黎季尧一般,见不得麽?」黎久歌瞳眸里写满冷讪。

「你与她熟稔?」黎仲容不理会他话语里的挑衅,兀自追问。

然黎久歌不禁心生狐疑,不解为何黎仲容要对此如斯执着,他微微凝了眸,言语之间回避着,「你问这做什麽?」

「回答我。」黎仲容语气宛如不容违逆的命令。

「你见她了?」黎久歌从黎仲容的言行之中,不禁做此揣想。

黎仲容见黎久歌回避着自己的问题,有几分恼怒,原站得凛然的身子,缓缓步下屋轩之阶,远了廊灯,光线更薄弱,幽微之间,他睨着几乎与自己齐高的黎久歌,绕过了他身侧,错身间,口吻忽地放得慵懒,「看来你必是与她相熟了,否则她何必替你求情?」

「──你说什麽?!」黎久歌听清,未分青红皂白心里便是一恼,一把揪住黎仲容的上臂,几乎是咬着牙狠声道,「那女人说了什麽?!」

她向黎仲容求情?向静妍那日究竟听见了些什麽?她又自作什麽聪明,替自己说话?她凭什麽?!

「不管你与她关系如何,从今以後,不准再与她接触。」黎仲容微微抬声,朗朗在黎久歌耳边令道,随即,抬手扯去黎久歌拉在他臂上的手腕,迳自走离,那一身深沉凛然的身影,逐渐没入後院那一片广袤的幽暗之中,再教人看不清。

屋轩外,方才一度嗓音错落的空间复归一瞬宁静,徒剩那廊檐下的孤灯,在孤寂的夜色之中兀自漫开一片薄黄。

「向静妍──」蓦地,黎久歌冷冷哼出这个名,鼻息沉吐间,有着隐隐怒意。

黎久歌背後,是一片庞然无际的黑夜,又黑、又沉,如他深不见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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