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住在一栋很新的大厦,空荡的客厅连台电视都没有,光是站在那儿一下都觉得说不出的冷。
反而是书房出乎意料的混乱,大着胆子跟着进房的R有些吓到,架上塞了一落又一落的书,几个拆开的纸箱散布在地上,也都是书,S有些焦急地支在宽大的书桌前点着滑鼠,左手指节不时敲打桌面,复又拿起手机拨号,似乎一点也不在意R的参观。
R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都是些看不懂的书,几件外套与上衣胡乱塞在几上,地上还躺着几张文件,看来S并没有外露的那麽严谨整洁。
一旁书架上,几个的相框勾住她的视线,她走近几步好看清楚,那些相片有黑白也有彩色的,几张模糊的脸孔之间,少女S的形影就站在那里,清纯的衬衫长裙,怀里抱着几本书,对她笑的好含蓄…是那每个天光的时刻,在树下坐着的,与她无数次擦肩而过的少女。
时间彷佛静止。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时候整个晚上睡不好,就在天亮的时候,到我家旁边学校的操场念书。」
不知道站了多久,鼻尖传来属於S的,好闻的淡淡花香。
S就在她身後,轻声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道声线颤抖着,彷佛带着太多饱满的情绪,那道,在少时的操场旁轻声念诵的声音,此刻就在R耳边,像是一首诗歌,或者更像一场梦境。
「那时候,有个女生也会到操场跑步,好像永远不会累那样,一圈又一圈的跑着…她跑步的姿势好漂亮,卖力的表情也好美。
每当她出现,我就会忘记自己正在念着什麽,只能偷偷看着她,看着她跑着,慢慢地向我靠近,然後再慢慢地远离。
那个女生不知道,每个早晨,我坐在那里,贪心的看着她的背影…
真想认识那个女生,和她说说话,问她为什麽,什麽话都还没说就偷走了我的心,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是我一辈子的愿望。」
一辈子的愿望,S说。
「你明明,就还记得…」
为什麽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等那麽久?
R转身,死死的瞪着眼前的S,想开口质问或者随便什麽感觉很成熟的话,语句却困在喉头,理智在S温柔的眼神里溃不成军。
眼泪蓄积在眼眶里,很久不曾哭泣的R发现自己此刻竟然软弱的躲在S的怀里颤抖着,把S抓的好紧。
「我一直都放在心里没有忘记。」
S好听的,带着湿度,不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胸口温柔的震动着,奇异的抚平了R混乱的情绪,只能屏住呼吸,等待S的一字一句。
「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那是你了,因为你是那麽绝对,那麽美丽啊,知道你现在单身的时候,也觉得开心。只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记得我,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会不会…会不会也对我心动?」
「我没有把你认错对不对?你也爱我吧?」
S的眼里波光闪闪,好像就快要哭了,却毫不退却的看着她,好像要把R整个看穿摸透,总是轻柔的语气此刻迹近质问而不容拒绝。
爱那个字来的太过猛然而强烈,让R只能瞋目瞪着眼前的女人,彷若雷击。
年轻时期的R听过别人对自己吐出这个字眼,拥有青春当资本,以为一个月就是永远的少年们总是说的恳切,但时光苍苍,她没想过数十年後,那个记忆里的初恋,那个她曾经以为永远会是个少女,也只会活在R心底的S会以一个中年女人的样貌出现,在现实中显得更加美好,对着自己开口,把这个字说的那麽深重。
「那为什麽那天还说,不要我负责任?」
R想起这几天让自己烦恼不已的那句话,仰头瞪着S,有些恼怒的开口,却越说越觉得尴尬,语气弱了下去,没发现自己含泪怒目的模样像极了撒娇。
「你,你知不知道说那句话害我失眠了多久?现在还这样问我,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一
时冲动才,才和你…」
「我就知道,R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S双手还搭在她腰上,直直地盯着她半晌,笑了开来,一双大眼眯了起来,梨花带雨,好看的唇弯成弧线,甜美。
「因为R已经背负了太多责任,太辛苦也太累了啊,我不想要当你的责任。」
「只要你喜欢我就好了。」
S收拢了手臂,把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悄声的说,像是梦呓一般轻柔,那刻整个世界彷佛都安静了下来,专心地等待她的一字一句。
「责任我来负,你只要喜欢我就好了。」
「笨蛋,要负什麽责任?」想到责任,R马上想起家里那对子女,情绪瞬间冷了下来,她垂下眸,镇定的说。
「我很麻烦的,年纪大了,条件也不好,还有小孩啊…我没有办法可以给你什麽了。」
包括承诺,R给不起任何东西。
R也认识几个单亲妈妈,一个人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实在是辛苦,但要带着小孩重组新的家庭更不容易。有的趁孩子还小早早改嫁了,要不也只能等孩子都独立了才找个老伴,交交朋友的或许还行…
R性子本来就比较刚强,一个人惯了倒也没什麽,旁人的目光早就不对自己构成影响,一双儿女长的懂事已经是大幸。
可是,再懂事也有个限度,都长到这麽大了,真的突然要接受家里多一个成员,也太为难他们了,何况…
何况,S与自己都是女性。
即使R比谁都清楚,她对S的感情是真实的,那也不代表旁人可以接受这样的事情。
R没办法就这样抛下这一切,却也没有办法这麽自私的,将事业有成的S与还有长远未来的孩子拉进这样困难的境地,从此承受不一样的眼光,走的比别人艰难…
光只是想,就觉得心如刀割。
S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待转圜,但R只是沉默,空气彷佛为之凝结。
还是把话说开吧。
S没有结过婚,不能明白身为母亲的,R的难处,才会这麽贸然的告白,她怎麽可以跟着昏头?她垂首,试图拉开S的手,却发现那双手异常的有力,把自己搂的好紧,死死不放。
「一定要那麽杀风景吗,本来气氛正好,突然讲的那麽现实…」
过了半晌,S才用埋怨的语气这麽说,眉眼却带着笑,灿灿亮亮的,令R无法移开目光。
「我说过会负责啊,R把我当成随随便便的那种女人吗?」
「不,我…」
「R,你没有搞清楚吗?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要再错过你,也不想要等了,我已经等太久了。」S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坚定而炙热,语气是轻柔的,话却说的很绝对。
「我没有那麽多青春可以等哪,R,我们都是大人了…如果你对我并不是那个意思,那就当成是这几十年的乱梦一场,我也会接受这个结果,从此不再打扰你的。」
R动容的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头说了太多的情感,带着彷若千年的孤寂与沧桑,她眼眶一热,忍不住主动将S抱得更紧。
S在她怀里,柔顺的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属於S的温度与气息轻柔地环绕着她,温暖着她,像是梦一般的情节,但S的存在却无比真实,让R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是那麽单薄的,和自己一样的,女人的躯体啊,怎麽能承受这麽长久的孤单,独自一人面对这麽多的风风雨雨…
在她坚强柔韧的眼神里,R突然感觉自己所谓的障碍不过是退却的藉口。她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是勇敢的吗?怎麽可以让S为自己坚强却自反而缩呢?
「怎麽可能舍得你。」
R思忖着,慢慢开口,那些长久以来藏在心底,从不敢,也不想对别人说的话。
「我也,我也爱你。所以,不想你受委屈。或许我们当初本来就注定要错过,生了这两个孩子,我也从不後悔,我不能对不起他们,他们是我的责任哪,或许我需要一点时间…」
S似乎很惊喜地快速转过头,双眼又恢复清澈,仍是那样文静的瞅着她,嘴角却毫不掩饰地扬起,露出洁白的牙,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
「我是很实际的人喔,R,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带给你幸福的话,我不会开口的。」
柔软的唇掠过R耳际,每个字都说的深重,轻轻伸手把R脸上的泪痕抹去,R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
「宽华和宽正的事不用担心噢,他们啊,也希望妈妈可以幸福。」S眨了眨眼,正经八百的说。「像S阿姨就是很好,很让人放心的对象。」
「…你在说什麽?怎麽,怪怪的?」
「你喝醉把我带回家的那天,是宽正来开的门喔。我找不到你的钥匙,只好打给他。」
「…开门?!你,他,手机?」
难怪她一直觉得小孩们与S好的太过头了,原来早就打点好了吧?
这…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她被曚在鼓里,还试图掩耳盗铃吗?R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麽愚蠢,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其实,是姊姊先发现的,可能也有和弟弟说什麽吧,都是体贴又善良的好孩子,和他们聊得来噢,果然R教得很好…就只有你看不出来,我对你特别不一样耶。」
S很好心的安慰着,听R的耳里却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只想乾脆一头撞死算了。
S带着好无辜好正经的微笑轻轻摸了摸耳根通红,羞愤地发不出话来的R的脸庞,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轻轻啊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来。
「然後刚刚看完球赛的时候,宽正跟我说,今天姊姊在家,所以妈妈不用回家也没关系噢。」
…目击R携伴回家的儿子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如狼似虎的中年妇女所以才这麽说呢?搞不定,还把过程加油添醋地跟姊姊说了吧…
等等,难道,刚刚S那麽自然地把自己载回家也是预谋好的?不,现在想想,这样的行为本身就不单纯啊...她怎麽会笨的连这都没发现呢...
R几近绝望的转身,却在下一秒又被拉回S的怀里,没来得及说些什麽,S好看的脸就凑在面前,一双眼波光流转,欲语还休,只是那样静静看着,却让R异常的燥热…
弄不清是谁先主动的,只知道下一秒两人已经陷溺在彼此的唇舌之中,紊乱了气息与心跳,S的指爪不重不轻地画在背上,痒,但有另一种快感…
这样是不是太快了?
回过神来时,R的手已经自动自发的覆在S稍嫌瘦但柔软丰盈的臀部上,像是抚摸又像是抓弄,耳边传来S娇弱的喘息,一把烧掉理智的回路。
不管,反正,都已经被说不用回家了,怎麽可以让人看扁?
模糊之中,R自暴自弃地这麽想着,一边扶住S的後脑勺,不由分说地加深了吻。
门禁的限制被取消,压抑太久的情感与慾望恣意铺展开来,夜还很长。
R是习惯晨跑的。
一开始只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弄的整夜无眠,想散散心,後来是因为如同荷花般,在夏季清晨短暂出现的少女S...
等到她意识到S再也不会出现时,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地,在每个清晨时分清醒,在那不知道是外在或内在的空寂中套上布鞋逃往操场。
一跑就是几十年,几十年的压抑,几十年的思念,一个人咬牙撑着挫折与煎熬,忍耐孤寂与无助,R在时空之中流离着,一圈又一圈。
此刻,外头渐渐天光,R依循身体的习惯醒了过来,却不再不安了。
S趴伏在自己旁边,手还搭在腰上,棉被沿着她曲线美好的肩头起伏,面容安详,退去了平时的武装的S异常娇憨。
R静静看着,突然又想起少女时期,母亲临走不前的那天清晨,躺在房里唱着歌,还有母亲看着自己的,宽容而温婉的神情。
R明白母亲是希望自己幸福的。像现在这样,和所爱的她分享体温与眠梦,是幸福了罢。
昏昧的天光之中,她小心的,牵起S的手,跟上S均匀的呼吸频率,复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