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流何罪 — 5

正文 風流何罪 — 5

当栖霞山的红叶落尽,金陵开始飘雪,巫寒沁也在古兆腾的画舫上养了三个月有余的伤。

那日之後,冯泉不曾再去探望过她,遣人问明了胭脂楼的人将她照料得很好,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他不是什麽多情种子,而是个实际的生意人,在明知她的身份难以让两人有所结果的情况下,他不愿多为这种事情费心,因此那秦淮河上的惊艳,很快地便让冯泉抛到脑後,他不说不想,也没人知道他曾经动过心。

他忙着济仁堂的事,药材的通路铺好,资金齐备,在金陵能作的打点都已完成,他计划着过完年,要往苏州走一趟。

这日,他午後无事,信步走过众家画舫下锚处,脚步蓦然停顿住了。

古家画舫上传来袅袅白烟,席朝露一袭白袄,靠坐在甲板上。

原本冯泉以为她在赏雪,因为她看来是如此悠闲静谧,後来他发现细雪落在她身上,湿了发,沾了衣,她却毫无所觉,双眼注视着手中的书册,原来是读书读得出神了,再後来,他发现她手中的蒲扇……

她在煎药。

她竟然自己在煎药!

胭脂楼的人是怎麽回事?

不暇细想,冯泉已走上画舫,「其他人呢?」

「啊?」巫寒沁茫然回神。

她坐在矮凳上,药罏搁在身前,白烟熏得她的眼神有些迷蒙,她眨了几下眼睛,才认出来人,急忙摸过身边的手杖站起身,「冯公子。」

冯泉皱起眉,「你的脚还没好?」

「快好了,伤口已经收了口,再过些时候就可以不用手杖了。」她弯着眉笑,请他坐下。

一旁放着躺椅小几,想来她平日常在此处休息。

她是挺懂得享受的,但那是指天气好的时候,现在下着雪,她还待在外头,赶明儿莫要病了才好,他记得大夫说过她的体质不健。

「拿着。」他将伞塞到她手中,转身走进舱内。

他要干嘛?

巫寒沁狐疑地想,不一会儿,又见他转了出来,手里拿着她的一件披肩。

「你的丫鬟呢?」他将披肩披到她肩上。

「南兰有事回楼里一趟。」背上传来暖意,她的笑容也暖了起来。

冯泉点头,「其他人呢?」

「他们回去了。」

冯泉看着她,没有说话。

「十一月了,年底活多,楼里需要帮手。」她又解释。

冯泉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过蒲扇,迳自坐到药罏前。

他生气了。

巫寒沁知道,因为小时候他每回动怒,便是这样不言不笑不理人。但他为什麽生气呢?她没说什麽不得体的话吧?

冯泉是在生气,气的却不是朝露。

他气的是胭脂楼的人这般轻忽她,更气自己竟只在开始时探过消息,三个月来未再闻问,天知道她这种日子过久了!

药煎好了,冯泉将药倒进碗里,吹了半凉,才起身接过雨伞,将药碗递给她。「外头冷,喝完了药,便进船舱里吧。」

「嗯。」

她点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完药汁,苦着脸想将空碗拿去放,冯泉已伸手接过。

「谢谢。」她微笑,自怀里掏出手绢,解了开来,捻了一颗松花糖进嘴里。

冯泉脸色微微一变。

寒沁每回喝完药,也非得含颗糖不可!

但世上怕药苦的人又不只寒沁一个,他开药材店,知道得还不清楚吗?为什麽事事都要将她与寒沁牵扯上?

「你又要不要也来一颗?」巫寒沁不知他心中所思,捧高了手绢问。

「我又没喝药。」他顺手将碗搁上矮几,「进去吧。」

巫寒沁顺从点头,撑着手杖往船舱里走去。

冯泉伴在她身旁为她打伞,见状,眉头再次拧起,「你的脚……日後不会有问题吧?」

「大夫说疤痕是免不了的,但不会影响行动。」

冯泉点头,想起当日救她上岸时,她右脚血肉模糊的模样,知道这结果已是不幸中大幸。

两人才刚坐下,船舱外便传来南兰的声音。

「小姐,我回来了!老李那个龟孙好过份呐,我不过拿几根蜡烛,他居然挡着我,也不想想看你从前给楼里挣了多少银子……」南兰人还在舱门外,便开始大喊。

巫寒沁忙唤住她,「南兰,有客人!」

南兰推开门,「啊?冯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说的蜡烛是怎麽回事?」冯泉温言问道。

「就……」南兰原本要答,但给朝露冷眼一扫,忙又改口,「没什麽,船里蜡烛用完了,我买回来了。」

「南兰,你去温壼酒,再准备几样小菜过来。」

「好。」舱里昏暗,南兰点上蜡烛,转身跑了出去。

冯泉看着她,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听说你是秦淮四美。」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冯泉的剑眉拧得更紧了。

巫寒沁失笑,「我开玩笑的。你别误会楼里对我不好,其实我的脚伤没有大碍,早就能见客了,是我贪着这里雅静,古爷又没赶我,便赖着不回楼里了。妈妈他们少了一笔收入,这才不高兴的。」

冯泉眉宇未见稍霁,声音反倒更为低沉,「他们将人调回去多久了?」

「没多久,」她避重就轻,含糊地答,「其实有南兰帮我就够了,人多反而麻烦。」

「日常用度呢?」

「朝露手边有些积蓄。」寒沁回答得有些恼。她心里虽明白他这麽问是关心她,但他那高高在上的口气态度,却让她觉得不舒服,像她有多落魄,等着他公子爷施援手似的。况且,他是以什麽身份关心她?

她的怒意虽淡,又藏得深,但冯泉仍是察觉到了。他唇一抿,也不多说什麽了。

南兰送了酒菜进来,巫寒沁毕竟惯待烟花之地,不耐这僵硬的气氛,又想两人过去如何姑且不论,泉哥哥倒底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好对他太过冷淡。於是朱唇微扬,又是笑语恬恬,冯泉在她殷殷款待之下,竟也喝了个微醺。

日薄西山,雪也停了,冯泉贪恋着这温柔氛围,不忍离去。

她黑亮的眸子仍如寒星,他看着、看着,神智有些迷离。她粉红的唇瓣宛如魔咒,浅笑的时候撩人,说话的时候动人,他看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期待着里头吐出的字字句句;他与她挤着一张小几,清淡的甜香盈满鼻间,他的手就搁在她的手旁边,只要一伸,便能将她拉进怀里……

停!这太过了!

他来金陵,不是为寻一场风花雪月,而是有要事待办……

那麽,他为何在这小小船舱耽去整个午後光阴?

蜡蠋发出哔剥声响,烛火摇曳,巫寒沁素手执剪,剪去灯芯。

「我该告辞了。」冯泉忽然起身,斯文的俊脸因想不出答案而显得有些暗沉。

「啊?」寒沁抬眼,微觉愕然,「不留下来用个便饭再走?」

冯泉摇头。

「南兰已经在准备了,她的手艺很好呢。」

她撑着手杖想起身,冯泉赶忙伸手扶她。

她身上的香气更浓,软软的身子靠在他身上,冯泉的心也软了……

「如果是你亲自下厨,我会考虑留下。」

寒沁闻言一笑,「下回你来,我一定亲自下厨。」

是习惯性的对恩客的客套话,还是真的私心希望他再来探她,巫寒沁并不清楚;但她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笑容敛去,松开扶她的手,神情顿时冷漠起来。

「再说吧。」

她的心小小地刺痛了下,巫寒沁微垂下眸子,笑道:「朝露送公子出去。」

「不了。」他回身,要她留步,「你虽然能走,但暂时还是不要多走的好,免得又扯裂了伤口。」

「谢公子提醒。」巫寒沁温婉欠身,依言留步。她感觉得出来,泉哥哥正试图跟她划清界线,虽然她不清楚为什麽,却也不反对,她既已无意再提往事,便不该与故人太过接近。

冯泉步下甲板,回头见舱门阖上,心下怅然,竟发起怔来。

南兰正巧出来,看见了他,「冯公子,你怎麽出来了?」

冯泉回神,「我要回去了。」

「可是饭菜都煮好了。」

「抱歉,我店里还有事,非回去不可。」冯泉举步欲行,又想起一事,「对了,南兰,你说胭脂楼的人是怎麽为难你的?」

「没有啦,只是拌了嘴而已。」南兰神色迟疑,分明是有口难言。

冯泉故意叹了一声,「门前冷落车马稀。」

「什麽意思?」

别再打探了,这不关他的事!

理智在心底叫嚣,冯泉却仍是说道:「这是唐朝诗人白居易的诗,描述一个艺妓年纪老了,上门的客人少了。」

「我家小姐十七而已,才不老呢!」南兰插腰瞪眼。

冯泉当然知道她不老,但她竟与寒沁同龄?

冯泉愣了一下,南兰後来的话却更让他震惊。

「要不是徐家那个泼辣夫人,小姐的脚也不会变成这样,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席姑娘说只会留下疤痕……」

「小姐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当然没关系啦,可是小姐……」南兰压低了音量,似是怕被朝露听见,「小姐受伤的隔天,曹老板不是来探过她吗?回头我便听见她跟老李偷偷地说,以後留下的疤痕那麽大,男人一见就倒胃口了。老李跟她说,小姐再怎麽样也有那张脸好卖钱,冯公子也还留着没走。曹老板点点头,没说什麽,可是後来您好一阵子不来,曹老板便把人都调走啦!」

冯泉乍听这背後的曲折,不禁愕然。

他与胭脂楼作的虽是不同生意,但同是商场上人自然也明白商场上的现实。只是现实成这样……

南兰又道:「原本他们捧着那个薛珍儿,生意一直没从前好,也来见过小姐,想说小姐虽带伤,也还可以陪客人喝喝酒,说说话。可是小姐不知道怎麽想的,坚持伤好之前不回楼里。结果前阵子那个徐敬初又带了几个朋友进胭脂楼,接连点了薛珍儿的场子,薛珍儿的声势被作起来,楼里的人讲话就全变了样了,连我回去取小姐的私房钱,都会被刁难!唉,不说了,不说了,愈说愈气!」

冯泉忽然回身,往船舱走去。

巫寒沁正痴看着手中的鸳鸯白玉,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南兰,随口应道,「进来。」

「你搬来济仁堂养伤吧。」他踏进船舱,劈头便说。

巫寒沁一怔,「什麽?」

冯泉让她一问,也愣住了。

不是才下定决心,要离她远一些?怎麽才一转眼,又忙不迭地邀她住进堂里?

就算是担心她在此无人照料,赶明儿为她聘些佣仆也就是……

不,她是胭脂楼的姑娘,他无端端地为她聘佣仆,胭脂楼那边说不过去。反正堂里还有空房,也不差她一双碗筷。

「明天我再让南兰通知胭脂楼的人,有了银子,他们不会在乎你在哪里养伤。」

「你是说你要包养我?」寒沁瞠大眼。

「不是!」冯泉涨红了脸,「我是说你到我济仁堂养伤,胭脂楼那边有什麽规矩,我会照着走。」

「这不是包养吗?」她依旧不懂。

「不是!」冯泉俊脸更红,「你来只是养伤,不需要做那些事。」

巫寒沁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好笑,「哪些事?」

「席朝露!」冯泉低吼。

没想到泉哥哥竟然这麽害羞。

他看起来是这麽个俊俊朗朗的公子爷……是啊,十年的光阴将他长成俊朗的公子爷,而她自己呢?

若他认出她来,她该何以自处?

巫寒沁握紧藏在手心里的鸳鸯白玉,心情沉了下来,「冯公子很少上青楼吧?」

冯泉一愕,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南兰在楼里待了好几年,好的没学,骗人的招术倒是学了不少。她是不是跟你说,楼里的人以为我不会赚钱了,所以对我百般苛虐?」

冯泉看着她,没有回答。

「南兰,」巫寒沁将人唤进来,「你对冯公子说了什麽?」

南兰看了冯泉一眼,不敢答腔。

「我问你,昨儿个林老爷是不是来啦?」巫寒沁问道。

南兰点头。

「前天呢?又是谁来探我?」巫寒沁又问。

南兰看着她的眼色,小声地答:「城西刘公子。」

「还有呢?」

「还有张公子。」

巫寒沁微微一笑,转向冯泉,「冯公子听到了?南兰只是跟公子玩了个小把戏。男人总是抗拒不了楚楚可怜的落难女子。」

意思就是他之所以落入圈套,不是因为他心怀侠义,而是因为他与其他男人同等好色。

而她也不是什麽楚楚可怜的落难女子,而是货真价实的红牌姑娘。

冯泉又是恼,又是怒,心底那股隐隐约约的酸涩更是揪得他好生郁闷。

他冷笑,眼中神色多几分轻蔑,「原来真是我多事了。既然姑娘无此需要,在下告辞。」

冯泉的身影一消失,南兰便迫不及待地嚷,「小姐,冯公子不好吗?你为什麽要骗他?」

「他很好。」寒沁垂眸,看着手掌心上因方才紧握鸳鸯白玉,而留下的淡淡红痕。

「那为什麽……」

「因为他是恩人,不是客人。」

恩人能骗,客人不能骗?

南兰还是不懂,「小姐……」

巫寒沁忽然瞥见墙角的伞,「南兰,快把伞送去给冯公子。记住,不许再乱嚼舌根。」

「哦,好。」南兰茫然地接过伞,追出舱房。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冯泉正站在岸边,怔怔地看着古家画舫,不晓得在想什麽。

南兰忙跑了过去,「公子,小姐要我把伞还你。」

冯泉并未接过,只是问道:「南兰,这船上就只住你和你家小姐是不是?」

回答这种简单的问题没关系吧?

南兰点头。

冯泉袍摆一撩,又上了画舫。

南兰愕然,「公子,这伞……」

「收着。帮我整理间房,今晚我要宿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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