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哦！」
曼龄抬起头，从镜子的反射中看见了背後对她说话的那个人。
不是余忆文还会有谁？她拨着头发来到曼龄旁边的洗手台，把装着卫生用品的生理包夹在腋下，挤了点洗手乳搓洗双手。
「你是乱猜的还是怎样？」她似笑非笑的对上同学的眼神。
自从陪忆文去买模型，意外接受到那封爱的告白简讯之後，她们两人的关系变了——变得更为坦然。也或许是得知了她也跟自己一样，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曼龄跟她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也能够真正以密友的姿态互相往来。
「你觉得凭我对你的了解像乱猜吗？沈曼龄小姐，我看人的功力没这麽差啦！」忆文重新拨着早已分妥的发线，捧着冷水轻轻拍着脸颊，似是打算让自己清醒一点。「呼！这个老师上课真让人想睡觉！」
「凭你余忆文的聪明才智，等到期末考还不是轻轻松松八十分入袋？」
「我也是读得很辛苦好吗？」忆文连脸都还来不及擦乾就忙着对她「严刑逼供」。「来，快说！怎麽啦你？整天唉声叹气的不像你啊？」她的脖子被高了她五公分的余忆文勾着，差一点就喘不过气！
「你……等一下啦……」曼龄苦笑着推开忆文，正巧又有两个女生选在这个时候进门；这一堂是大班课，她们是另一班的学生。厕所「隔墙有耳」，她一边戒备着那两个心思完全没放在她们身上的女生，靠近忆文说：「这种事情这边不方便讲，换个地方。」
忆文双眸微睁，抿着唇点点头；她大概也猜到曼龄想说些什麽？
＊
「喀咚」一声，热咖啡从贩卖机取物口掉下来。「你……跟你『室友』吵架啦？」忆文食指扳动易开罐拉环，啜了一口拿铁咖啡。
曼龄从没跟忆文明说自己与昱薇之间的关系，但就像忆文如此自信的猜中她的心思一般，她们一年多以来的紧密相处，无形中也已经培养出绝佳默契。有时候曼龄甚至觉得忆文在思绪上更能贴近自己，也更了解自己。
「不是啦！你这次真的是『瞎』猜。」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也是啦……那个，」曼龄咬着嘴唇，使其看起来像失去血色的死白；她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再度靠近忆文一些。「你跟你……朋友，唔……这麽问好了，你见过你朋友的爸妈吗？」
她称呼那个长头发的女孩都直接简称为「你朋友」。反正彼此沟通，知道指谁就好，也不用真的搞到把人家身家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
「还没有啊！」忆文爽快的回答了。打从传了那封简讯，等於告知自己是双性恋之後，与曼龄谈论任何情感上的问题都变得百无禁忌。「又不打算这麽早表态，去见对方父母干嘛？换作是跟男生交往也一样。」咖啡举至唇边，她似是听出了曼龄的弦外之音。「不会吧？难道说你女……」
曼龄的食指碰了碰嘴唇，然後无奈点头。「她是说……因为我们高中就同班三年，她跟她爸妈提过我很多次，再加上我们现在已经这样了，所以……不是要公开，只是单纯认识一下吃个饭。」
忆文专注聆听着。「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见个面啊，没关系吧？」
什麽「没关系」啊！「我、我会感到有压力啊！」
「也是，那……你室友的爸妈，接受这种吗？」忆文说得当然是同性恋情。
「我哪知道？她说她也不知道。」曼龄眨着右眼，指腹揉了揉发疼的後脑勺；打从早上一起床她就有些微偏头痛的症状。大概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你室友在家排行第几？」
曼龄整个人向後仰。「怎麽突然问这个？」
忆文的嘴唇上沾着些许咖啡渍，她伸舌舔去，低头看着走廊的磨石地板说：「我在家里是最大的，我爸妈对我的教育也比较严格一点……你看看我现在读的学校就知道了吧？」
曼龄点点头，而忆文冷不防下一句话直击她的心窝。「通常老大的压力也会比较大哦，简单的说，父母亲对第一个孩子通常要求会比较多、期望也高。不循规蹈矩怎麽带底下的弟弟妹妹，对吧？」
「你的意思是说……接受像我们这种的可能性就不高喽？」曼龄被忆文这说法震得瞠目结舌。
「这只是一种推论啦！有些爸妈比较开明或许就……」忆文耸了耸肩，细长的眼眸闪过一丝异样。「你室友也是老大？」
「她只有一个弟弟。」
「嗯……这你当作参考就好；毕竟我是这麽觉得。」她仰头一口喝光罐装咖啡，直接把罐子当球丢进旁边的回收桶。「那你室友怎麽说？」
「她是说没有要回去就讲；只是总会介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吧？你不觉得我们这是在说谎吗？」曼龄用力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忆文只是安慰性的拍拍她肩膀。
「那表示她也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挑战爸妈底线吧？如果只是单纯见见面聊聊天，我是觉得你不需要太紧张。」上课钟响起，忆文搭着曼龄的肩膀，她们一起走回教室。
如果可以这麽轻松面对就好了！曼龄低着头，发现忆文今天穿了一双低跟亮皮的女鞋，小小展露了妩媚风情。她的踝链被她留在房间的抽屉里，今天跟昱薇回家不打算戴它。
「忆文，你觉得，你跟你朋友……会走得久吗？」
忆文楞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意料到曼龄会问类似这样的问题；忆文的唇角随即微微上扬，笑容里却不带有拨云见日般的开朗。
「我也不知道，至少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比跟前面两个男生还要开心；男生有时候神经简直比海底电缆还要粗！」她的譬喻逗笑了曼龄，「只是啊……我觉得，还是不友善啦，整个环境；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遇到更喜欢的男生……所以我们讲好了，该分手就分手，不要有任何心理包袱……我们都……你知道。」都是双性恋。
「不过是否真的能这麽潇洒，我也没有把握……搞不好到时候痛哭流涕，求她别离开的人，是我。」
这样的对话，很坦白也很真实。曼龄颇为认同的点点头，「谢谢，我突然觉得心情开朗一点了。」
忆文回以微笑，她在进教室门之前放开了搭在曼龄肩膀的那只手。
＊＊＊
曼龄的下课时间跟昱薇一样，她们约好一个地点见面；然後依照昱薇的指示前往她家。许是因为心事重重，她们在路上没有太多交谈机会，昱薇也希望她在尖峰时间的路上专心骑车。
昱薇家是透天厝，而且就位於地价居高不下的市区内；曼龄曾想像过昱薇家的样貌，大概是那种很新颖的别墅，或是非常非常独特高雅的外观——毕竟昱薇的老爸可是一名建筑师！
但是当她摘下安全帽，对於眼前这栋看起来「普通」的房子时，反而惊讶得不知道该怎麽发表感想才好。眼前的房子不仅外观普通，从外墙来判断，屋龄应该有至少快二十年了，虽然说是不至於看起来像危楼啦……但是就、就……就旧旧的——这句话让曼龄误以为自己口吃。
「这一间是二十年的老房子啦！你一副很想看到一幢超豪华别墅的样子！」昱薇毫不留情揭穿她的妄想！
「我……你爸不是建筑设计师吗？为什麽不稍微……」
「因为是买现成的啊！」昱薇背着她的空背包，按了一下电铃之後；对讲机纸打开了一下下，无须对话，家人直接替她开了大门。「把车子牵进去吧！」
她们到的时候还不到六点，不过天色已经昏暗得必须要开大灯骑车；曼龄将小红牵进已经停了一台休旅车的前庭，这台巨大的休旅车占据房子前面大部分空地，虽然旁边还能容许两到三人并肩通行，但在停进她的机车之後立刻缩减成单行道。
大概是因为是自己的家，所以昱薇踏进家门显得特别自在。
刘爸爸跟刘妈妈会是什麽样的人？曼龄却因为即将与女友的父母亲见面而惴惴不安，走在前头的昱薇立刻打开家门，对着里头大喊一声：「我回来了！跟同学一起回来了！」
曼龄一进门立刻闻到淡淡的花香，不是那种类似芳香剂的浓烈香气，而是自然的淡香。她往里面探头，立刻发现进门後换鞋处摆了一扇屏风，前面的展示架摆着插了花的花瓶；香味是从那里来的吧？看起来像香水百合。
脱掉帆布鞋，昱薇对着她招招手，她跟着进入客厅。
整个环境非常舒适；昱薇家里的室内是老房子常见的磨石地板，不过在沙发处铺上毛地毯，灰色布质沙发让整体气氛看起来稳重得多，而客厅灯光是暖色的，稍微平衡了家具所带来的冷硬感。
室内空间明显就经过设计，与老旧普通的外观大不相同；不愧是建筑设计师的家？
「我妈应该在厨房，我们去打声招呼。」昱薇放下背包探了探头，然後极其自然的牵起她的手。这样的接触在两人之间早已算不上亲昵，只是那是在她们的宿舍里啊！宿舍里要怎麽亲怎麽抱都随她们，现在……有大人在不是吗？「妈！你看看谁来啦？」
「昱薇！」这麽高调好吗？
「嗯？不是那个沈同学吗？」沙发与餐桌之间放了一个摆满洋酒、玻璃饰品的展示柜，通往厨房的小门先是传来一道富含活力的嗓音，紧接着声音的主人探出头来，与曼龄对上视线。
「你好！欢迎你来……你就是曼龄吧？」
好、好年轻！曼龄楞了一下，不自觉站得挺直，对着妇人鞠躬十五度。「刘、刘妈妈好！」
刘妈妈围着围裙，手上的调理夹明显道出正在烹饪的事实。她的个头算是娇小，明显经过烫卷的长发染着微红，五官跟昱薇相似程度超过八成，几乎快要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久仰大名！昱薇从以前念道禾的时候就提过你的名字，曼龄是……队长是不是？」她转而寻求女儿的协助。
「是队长啊！妈你居然记得！」
「当然啊，你跟高中班上几个比较好的同学我都还记得；没有好记性怎麽记得出食谱跟菜色你说是吧？」
「是是是！你好得意哦！」
「不是我要说，我就连你上小学一年级的事情都还记得！」
「喂！那个不可……」
「你下课玩到忘记，上课时又不敢跟老师说要上厕所，然後……」刘妈妈一副若无其事的抖出女儿孩提时的糗事，而站在她身旁的女友则是慌张得一脸羞愧！
「你不要跟别人乱讲啦！厨房里面正在煮什麽？茄汁义大利面吗？我都快闻到焦味了！」
「是白酒蛤蛎义大利面，还有肋排，披萨已经进烤箱了，等一下就好；总之，感谢你对我们家昱薇的照顾。你先招呼一下你同学吧？老爸给我叫去买东西，很快就回来，昱廷在楼上。」话一讲完，再度消失在门边。
「走吧，我们先上去一下。去挑衣服。」昱薇再度拉着她上楼，那模样完全就是只想把她给从妈妈身边带离；女友的动作引来她的偷笑。直到上楼之後那对眯眯眼才警告性的赏她一瞪。「笑什麽？」
「没有啦，只是……你妈好时髦！」
昱薇的嘴唇立刻拉直，「你真的是想说这句吗？」
曼龄故意看着旁边，终於忍不住「噗哧」！「好啦！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後来怎麽了？」
「尿裤子啊还能怎麽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妈真的很烦，一见面就跟你讲这种事！」昱薇明显恼羞成怒，拎着背包走向自己房间；曼龄跟了上去顺便试图打圆场。
「可是看得出来你跟妈妈感情很好啊！哎哟，不要生气嘛……我以前也有很囧的事情啊。」
「像是什麽？」女友带着她进房间，曼龄还来不及赞叹她房间的整齐漂亮，立刻被鼓着脸颊的她追问。
「例如上错车；两台同样颜色的车子并排，小孩子哪懂得去认车子厂牌或是车牌号码？然後我就上错车子了，结果那台车後座带了一只大狗，我吓得差点从车窗爬出来。」
「那还好啊！」
曼龄冷不防伸出手来轻轻捏她的脸颊，引来昱薇「哇」一声抗议，她呵呵笑，她们双手指掌交扣的握在一起。昱薇在她带笑的凝视之下，强撑着的怒气很快化为无形。
「关门。」昱薇无声说道，而曼龄则是伸脚轻轻踢了一下门板；房门立刻无声关上。女友立刻扑进她怀里，一手勾着她的脖子献吻。
她几乎是被女友半推半自愿的躺上床。
她身上的外套还没脱，而昱薇的房间跟外面比较起来算是暖和许多；从颈间升起的燥热让曼龄感到扭捏又羞怯，但女友的热情与嘴唇却让她依依不舍。
一吻过後，曼龄顺着女友的长发，吐露出第一个感想却是——「你的床很舒服。」
「水床啊！夏天睡很凉，但是冬天会太冷，所以铺了一层毛毯；所以你就知道我们那边的床有多硬了吧？」
「是硬了一点……」昱薇紧接着爬上床，曼龄发现了她的动作，不禁笑问：「不知道谁说要上来整理衣服的？」
「抱一下不行吗？」女友伸手替她拉掉外套拉链，「还好吧？跟我妈见面。」
「如果只是这样当然还好。」
「那不然还能怎样？等一下跟我爸、我弟见面也差不多啊！」昱薇终於离开她身上。曼龄拉掉骑车时穿的大外套，昱薇拎着背包到衣柜旁边，她则是像个好奇心过剩的小孩在女友的房间里探险。
「高中课本你都还留着啊？」
「里面有很多笔记啊，我在想如果之後课本没有大改的话，或许还有可能拿来做参考。」
「你真的有准备要当老师哦？」
「都修教程了，不然呢？」昱薇展开一件长洋装，那红白色菱格纹设计得很年轻，腰身剪裁也漂亮。「曼龄，你来试试这一件！如果你可以穿得下，这件就给你。」
「我才不要穿裙子咧。」
「又不是叫你现在穿……」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好不容易放松心情的曼龄立刻又变得神经紧绷。「大概是我弟……是谁啊！」
「老姊！跟你同学一起下来吃饭吧！爸也回来了。」
「好！」她高声回了门外的家人，起身走回好友身边。「走吧，下去吃饭！」
曼龄楞楞的点头，彷佛是僵硬的唇角泄漏了紧张，女友於是再度在她的嘴唇上轻啄一口。「不要担心啦！你就埋头享受美食就对了，其他的不用管！」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