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利耶坐在巨大的圆桌前，盯着眼前的堡垒配置图。
座椅柔软，阳光从挑高的屋顶玻璃投射下来，将他绣金纹的白色长袍照耀得纯净而灿烂。刻画纯白墙壁上的壁画装饰围绕了整个室内，他知道里头埋藏的阵法有多麽繁复而稳固──这里很安全，安全而舒适，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从不知道，仅仅是这两样就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萨利耶？」
叫唤声将他的神志拉回。萨利耶抬起头，茫然地环视周遭──清一色的白袍，他本能地想攻击，但又硬生生压了下来，表现出来的就是一阵不安的扭动。
「原谅我……我走神了。」他摆出恳求的姿态。
「除非你心存异心，萨利耶。」红发的女子皱着眉，「大法师正在问你，你是怎麽从傀儡师手下逃脱的？」
萨利耶紧张地挪了挪身子，他抬起头，将黑发掠到耳後，双眼凝视对面正看着他的老者──这能让他的话显得可信些，即使是现在，他依然记得一点与白袍相处的窍门。
「他并不常出门，因为他得时时确保堡垒的状况。大部分时候他会让傀儡或是我去做事，然後使用傀儡魔法操控我们。你知道，我被操控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直到某次他的魔力减弱时我才恢复神智，挣脱了束缚。」
「在那之前，你难道没有试着防御过吗？」红发女子问。
「我失败了。他的魔法太邪恶了，我不懂他是怎麽做的，我无力抵挡……」
「而你是个法师。你应该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他不可能成天到晚入侵你的心智，除非他除了控制你外什麽都不做。你没被操控的时候难道不会做些准备吗？你在堡垒都在干些什麽？」
老者抬起手，制止了女子连珠炮似的质问。
「好了，崔卡娜。我们的朋友看起来累坏了，让他休息一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萨利耶感激地望着大法师。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他轻声说：「相信我，虽然我知道很难──但我真的是被迫的。」
圆桌上另一名神圣法师站了起来。
「我陪他回去。」他向其他人说。大门旁站着的圣骑士也走过来，一左一右领着青年离去。对此萨利耶并没有表现出不满，反而露出了如获大赦的神情。
直到大门再一次关上，寂静的大厅内才重新响起了交谈的声音。
「简直破绽百出……」
「也许他後悔了。」
「我认为应该尽快将他定罪，才方便我们审讯。」
「他通过了检查！傀儡师再怎麽强大，他也只是一个人，怎麽可能骗得过菁英群集的我们。」
「轻敌是大忌，你忘了法瑞斯特是怎麽堕落的？」
一阵嘈杂中，红发女子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大法师。
「你相信他的话吗，老师？」她问：「如果他说谎，这些配置图可能都是陷阱。」
「相信或不相信都没有意义，崔卡娜。我们只能做好准备，如此不论是最好的或最糟的状况，我们都能从容应对。」
大法师转动法杖，过了一会，法杖尖端渐渐渗出一缕白光。
圆桌上的人们安静了下来。法师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圣光缓缓飘移，直到隐没在门的另一头。
崔卡娜有些迟疑。「这是……」
「我正打算宣布这件事。」大法师清了清喉咙，「经过昨晚的密谈，萨利耶同意与我建立单向连结，只要他有一个闪失或是遭受攻击，我都会立刻知道。如此，傀儡师也不再能操控他──虽然我们对傀儡术还不甚明了，可以确定的是它是连结法术的变体之一，依然保有单一对象的特性，而我已经占得先机。」
「他同意了？」
「这太危险了，大法师，你不能擅自……」
「万一他插足了你们之间的连结，他会对你不利！」
「如果被取得优先权，」大法师沉声打断了争论：「傀儡师肯定会想办法引诱我到他的堡垒。他不会放弃我这种珍贵的材料的。」
「就算如此，你应该让我来的，老师。」崔卡娜激动地说。「我们不能失去你！」
「实话实说，崔卡娜，我认为你道行尚浅，不足以应付这麽危险的工作。」
红发女子不甘地闭上嘴。她知道老师是对的，但是……
大法师突然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他手中的法杖剧烈震动起来！
「去追！」他沉声喝道。
一时间桌椅挪动的声音和念咒声此起彼落，崔卡娜也跟着站起来，在空中虚画了个法阵，临走前她迟疑地望了大法师一眼。
另一旁的法师朝她大叫：「你去，我留下来！」
她咬咬牙，催动了魔力，消失在空气之中。
崔卡娜到达的时候，警报才姗姗响了起来。
随同的圣骑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她的同伴正在与萨利耶缠斗，她随即加入了战局。
「你在想什麽，萨利耶？」她大喊着，让一道道白光自法杖发散出去。
「不！你不懂！」萨利耶拚命挡下攻击，「他在召唤我！我不回去他会杀了我的！让我回去，我保证会照你们说的做！」
他口中胡乱念着咒语，一面在空中迅速画了个法阵──一个瞬移法阵。
那是个无谓的尝试。他身上的特殊白袍有隔离作用，隔离所有来自教会外的法术，此外还被施加了大范围的禁锢术，任他如何瞬移，他也无法离开教会的范围。
「救救我……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活下来！」他大喊着。
流窜的黑雾触动了教会里的法阵，圣洁的光晕从四面八方渗出，将目标包围。骚动引来了更多人。他们将萨利耶团团包围，看起来大势已定。
但崔卡娜隐约觉得不对劲。
那碍眼的黑雾翻腾、扩散──太快了，不该那麽快的！这麽浓郁的黑暗元素，这样下去会......
她眼睁睁看着空间被硬生生被割裂了一道缝──法阵启动了！
嗡地一声，在白袍们震惊的神色前，萨利耶消失了踪影。
「什麽？」她听见身旁的人喃喃自语。
崔卡娜也在想同样的事。不可能、怎麽会──他是怎麽办到的？
她猛地抬头，视线落在墙壁上镌刻的字样。
──圣兽之厅。
「去追，他不会跑太远的！」她大叫着：「我去找老师！」
崔卡娜和其他人一起施下了瞬移咒，但这次她的目的地设在会议厅──她的老师所在的地方。
大法师施加在萨利耶身上的连结法术会是个关键。只要存在，就算身处天涯海角，他怎麽也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一落地，崔卡娜的心就沉了下来。
大法师面色凝重，显然不是什麽好徵兆。
「连结断了。」他说。
「被傀儡师截断的吗？」
「不，是他自己挣脱的。他放弃了与我的约定，选择接受傀儡师的邀请。」
崔卡娜松了口气，如此至少大法师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立刻在空中画了个圈。「我现在去追！」
「回来吧，崔卡娜。」大法师叫住她：「他已经逃走了一次，傀儡师不会让他再得手一次的。」
他按了按眉头，从袍中拿出小组共通的通讯器，按下了启动钮。
「都回来。」他下达命令，「傀儡师已经知道他的行踪了，再追下去会步入他的陷阱。重复一次，傀儡师已经知道他的行踪了。不要增加无谓的伤亡，立刻回教会待命。」
又过了一会，在外追逐的法师们一个个回到了圆桌前，脸上俱带着凝重的表情。
一场出乎意料的失败──在他们的地盘上，那麽多人的围攻下，目标仍然跑了。这是个严重的耻辱，等一切结束，他们还得面临接下来大大小小的会议以及检讨报告。
大法师扫视了他的成员。不少都是他一路提拔的学生，每个都经过了艰困的考验，经验丰富，法力高强。
但在大法师心里，没有一个比得上那个人。
「他是怎麽逃脱的？」他缓缓开口。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後，其中一个人开了口。
「有个漏洞。」他说。
一起了个头，其他人纷纷加入了谈论。
「圣兽之厅才刚落成，防御法阵已经启用完全，但显然还没来得及并入禁锢主阵的范围……我们并不担心这件事，毕竟依照惯例，法阵启用时程是随机选定，只有极少数相关人员会知道确切时间。」
「我认为这不是个巧合。」
「法瑞斯特曾经是教会一员，他当然清楚内部法阵的启用流程。他可能早就准备利用这一点。」
「自从赛托弗恩一役，我们已经补强了诸多缺口，如果真的有奸细，他们是怎麽通过测试的……」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他不用安插卧底，只要买内部相关人员就行。」
「买通？用什麽买通一个法师与整个魔法界为敌？」
「对於非施法人员来说，有很多种方法。」大法师出声打断了争论，「无妨，萨利耶并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依照计画进行，就算这是个陷阱……」
他坚定地扫视过一张张追随他的面孔。
「我们得尽快解决这一切。」
自从无意间听说教会近期的增建，萨利耶就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临走前傀儡师跟他说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三十秒、禁锢失效、圣兽之厅……
多麽愚蠢，萨利耶。他从那时就知道了，连他会投靠教会都知道了；而自己连将被监禁在哪都没猜到，只愚蠢地横冲直撞，重复着傀儡师勾勒好的剧本。
原来当初他费尽心思的讨好以及背後的策划，傀儡师都看在眼里；从来都不是他逃走，而是他放他走。
──这是当然的，傀儡师精通於人的掌控。他一辈子都无法战胜他，无法脱离他的阴影……就连逃走也做不到。
萨利耶无法自控地颤抖。他感到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那恐惧比折磨更痛苦，比死亡更绝望，侵蚀掉他的所有一切──力量、灵魂、尊严，如今，就连傀儡师的宠爱都即将失去。
他不知道没有了这些他还能怎麽活下去。
他曾经充满野心、怀抱憧憬，他着迷於傀儡师掌控众生的模样，并因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洋洋自得。但很快的他就认清了现实：那是个可怖的恶魔，他无法驾驭，更别说取代，他只能终其一生活在阴影之中，猜测自己何时成为傀儡师手下的作品。
恐惧使他逃离，也使他回归。现在，除了恐惧，他一无所有。
萨利耶站在树林里，他的连结者指定的位置。他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人自远方现身。
黑袍、白发、镶着头骨的法杖。一步一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
「午安，萨利耶。」傀儡师扬起了微笑。「这段时间玩得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