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歸夢 — 浮生歸夢 卷一 煢魂賦 (二)

正文 浮生歸夢 — 浮生歸夢 卷一 煢魂賦 (二)

刘衡离开第一件事,不是回宫探望他那无缘的皇子,而是往诏狱去。

柏珞提着灯笼为刘衡於阴暗的诏狱中领路。柳舒洵跟在刘衡身旁,随他们一路走至封闭的刑室前。沉重的牢门因推动发出声响,腐烂的臭味随之逸出,柏珞皱眉,觑见刘衡面不改色也舒展眉头。

刘衡跨入刑室,藉着幽暗的灯笼光俯视那不成人形的屍体。

屍体溃烂残留的部份只剩残肉生蛆,残留於身的皮肤满布凝黑的血色伤痕,猛一看像极了焦黑的木炭。老天似乎还很眷顾地让他半边的脸未烂,完好的那半边脸上的眼珠垂挂在外,蒙上一层灰雾的眼珠里那极似重瞳的伤痕仍清晰可见,显然死者生前眼被什麽利器插入才留下这样醒目的伤。全身骨头几无一处完好,彷似教人打断无数次,最後落得碎骨的下场。

那是,他的屍身。

屍身下有几颗硕大的珍珠借灯火发着微光,柳舒洵突然想不起来它们原本被缝进哪边。

柏珞略带怜悯,垂眸转移视线。刘衡却眼也不眨地直视。

柳舒洵也与他们一道观看;想起未死前狱尉的刑求,想起那使他折腰丧神失智的侵犯,想他一定是因为罪孽深重,才会将每个前来折辱他的人都看作是刘衡。他不自在地挪动身躯,想挡去刘衡的注视。然而刘衡之专注,彷佛他屍身尽全,彷佛他才噎气,彷佛他死前哀唤的名讳,教其知了。

他内心埋得最深的心事、丑事,不愿意给任何人知道的罪孽,终是那般不堪地展露於刘衡面前。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可与刘衡恨柳家人之深相较,他的怨恨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眼见家人被斩,五族灭於刘衡一声令下,无力挽回。而今,他望着不成形的屍体,想着即便啃其肉蚀其血灭其族,也许仍无法慰藉刘衡。

接下来,应该是要将身为柳氏家主的他挫骨扬灰了吧?

果不其然。

「烧了。」刘衡这麽说。

柳舒洵笑叹,合上眼。

挫骨扬灰。

这对他来说是最适合的结局吧?

「皇上,艾倢伃*的死……」柏珞听到刘衡的命令,迟疑的开口,「能不能,保留柳三公子的屍身?」

刘衡睨着他,失笑,好心的问:「你以为朕真不知巫蛊毒药是何人给的?」

柳舒洵猛地睁眼,目光如炬地瞪着刘衡。

柏珞抖着声,替他问出疑惑。

刘衡不答,蹲在柳舒洵的屍身旁,指尖轻抚他残余的半边脸。

柏珞欲上前扶起,「皇上……」

刘衡一个眼神,柏珞即噤声退开。刘衡抚过他的脸、他的发、将他的眼珠塞回原位,还用氅裘把他仅余骨头的身体覆住。

柳舒洵若有所感地摀住眼,感觉垂落於外的眼珠回归原处,可惜此眼老早废去。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刘衡指尖於他尚存的半边脸轻抚,低声吟唱,「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阿衡……」刘衡吟唱的诗句勾起柳舒洵的儿时回忆。

刘衡微时寄居柳家的比邻、同场竞争、把酒言欢的画面,教他心痛难耐,所有爱憎怨恨尽皆化为一声轻唤,哭不出眼泪,却忍不住抱着一丝希冀。

不敢言明,甚至不敢想的希冀。

「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唱到最後,刘衡像从梦中惊醒般,把他的屍身踢散,抱紧那个空鸟笼,自咬紧的齿缝间蹦出:「朕恨柳家。最恨的,就是柳三柳舒洵!」

那满腔的憎恨让柳舒洵心神俱碎。

是了。他怪他。都怪他。

刘衡大笑,身影微晃,几欲倾倒,笑到满脸涕泪,笑声像哭声般的命令:「烧。」

柳舒洵痴痴凝望刘衡怒恨的面容,忽地想起当初他娶姊姊那天找他说的话:

舒洵,我怕是无法善待二姊。我总冀望娶妻当娶两情相悦之人。

我知道。

知道还要我娶她?你明知我对二姊唯有亲情。

阿衡,唯有娶姊姊,我们柳氏才能倾全力助你登位。

一定要娶二姊,你们才会帮我?难道……

现在什麽情况,你还如此天真,如果姊姊嫁给皇次子呢?除非你不要皇位,否则为了姊姊,我们就成了敌人啊!

他怎麽也想不起那时刘衡未竟的话语是什麽。

其实毋需巫蛊毒药。以刘衡待柳家的雷厉风行便知他对柳家的恨,婉儿的死,不过是更加坚定刘衡毁去柳家的决心。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柳舒洵悲哀的看着拂袖而去的帝王,跪在屍体旁,使劲气力想抓刘衡的氅裘,「都是我。」

都是他的错,是他一己之私害得柳氏灭族;是他拖累柳氏为婉儿一人陪葬。

死前不得的痛苦,延至死後仍痛得教他恨不得撕裂心魂。

可恨他还是做错了。

复活之始他便该自尽。唯有一开始便死去,便影响不到任何人,不必见刘衡为婉儿残杀他全族,更不必连死後也承受刘衡的憎恨。

可恨他太贪恋那罪恶的念想。

柳舒洵捉握不住任何物品的手忽能抓到氅裘。他将其扯入怀,呜咽唤着家人的名,唤着深藏心底的名。

不知过了多久,柏珞着来几名宦者将他的屍身抬至烧窑烧成灰烬。

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雪花穿透身躯,未落地即教烧窑的高温蒸发,他也有种被焚烧的灼热感。仰首望天,雨与雪齐下,俯首望地,瞧见身躯愈见透明。

一股深入心髓的疲累油然而生。

若人死後真该魂归泰山蒿里*,那他不愿去。

只愿天可怜见,教他魂飞魄散,化作烟尘随风而逝。

*倢伃:婕妤。嫔妃官名。皇后以下分为昭仪、倢伃等十四级。倢伃视为上卿,比列侯。

*泰山蒿里:近似黄泉、九泉,更似酆都的概念。人死後皆至此处,过着与生前无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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