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跟柳舒洵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入宫第一天,他因误闯椒房殿被当成献给皇帝的娈宠,先被李皇后抓到,五花大绑送到韩通的居所,随後差点被妒火中烧的韩通割下脸皮做面具。幸好有个老宦者年轻时曾服侍过母亲,从他与母亲肖似的长相认出自己,禀报皇帝救他一命。
被救走的时候,就着天光,他惊恐的发现韩通那间房里,不只一张人皮面具,不只人皮面具,尚有断手、断脚……其他没看过的东西,还有一些他根本说不出功能的工具,敞开的厅殿悬着各式鸟笼,还看到有宫人正在戳瞎珍禽的眼睛。回到宫里为他安排的寝殿,他吐光肚里所有残食。
那天晚上,他隐约听到宦者宫人交头接耳,说的全是韩通如何与刘康吵闹,说他长相如何与母亲一样祸国殃民,未来会如何危害刘家皇室云云。
他不知道谁比较狠,是笑看鹬蚌相争的李皇后,为维持宠爱不衰痛下杀手的韩通,还是袖手旁观的宦者宫人们。
即便後来皇上并未轻忽他的教养,为他请的夫子是当世大儒,给他的封国是还算过得去的楚国,他仍心如枯木。
而也许自那时起韩通就看他不顺眼老寻他衅。
刘衡笑笑,并不将刘衎所提放在心上,随即道:「三哥与我二姊不啻是天造地设的璧人。」暗想:难怪上巳节那日三哥会同二姊一道在上林苑,他俩往来已五年之久,柳府上下竟无一人查觉,这保密功夫着实惊人。
刘衎要那宦者站开,确保他的安全。随即执弓搭矢,箭矢破风而出,正中靶心。
「可惜如今我俩许未能结缡。」语中颇为自失。
刘衡一愣。两人情谊即便不差,却也鲜少似现下见他像这般表露心绪。细想关键,不由一笑,「三哥,婚姻大事向由父母做主。你我亦不例外。」
刘衎收弓,恍然大笑,「我倒是不如你看得清楚。」柳氏虽世居邯郸,与赵王有所牵扯,但现今的皇次子赵王却是自小养在皇后膝下。
他俩一同离开射箭场,走於廊道,经过正在大兴土木的麒麟阁。他们的皇帝老爹,时常因为一个梦或是方士所说的预兆即大兴土木或劳师动众。
这回的麒麟阁即是某日他梦见吉相的成品。
「本想着她家渊源与他甚深,忘却他们毕竟非亲生,她会想加深连系的心思不难猜。如此一来,我倒还有些机会。」
「三哥是关心则乱,小弟不过是旁观者清。」刘衡笑容晏晏,光彩夺人。
刘衎端详刘衡,「看来你可是得偿宿愿。」那盘据刘衡眼底已久的郁色竟消褪不复。
「与儿时玩伴说开许多心中事,」刘衡压抑不住喜色,多说了几句。
「人生若得一知己,此生足矣。」刘衎摸摸刘衡的头,说着,他示意刘衡看向麒麟阁的方向。只见韩通与刘康相偕视察麒麟阁,身後跟着将作大匠*以及抱着施工图的宦者,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初具雏型的麒麟阁指指点点。
刘衎看向刘衡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拍他的肩,「走,请安去。」
刘衡眉头舒展,微笑以对,「三哥,我明白的。」以往他是看不清道不明,心怀忿恨与独向深渊的决绝,可与柳舒洵那番对谈,不只是倾诉,同时也是审视,如今看清最想要的,唯有审度时势,进退有据方能全身而退。
「你这样子倒真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刘衎笑叹,暗忖刘衡与柳舒洵到底谈开何事,放下心中罣碍的刘衡有若隐於恶石中的良玉,显露的锋芒连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刘衡倏地涨红的脸色,直至两人到刘康面前行跪礼,同声请安还未消褪。
「都起吧!」刘康看两人一眼,「去练箭了?」
「是。」
刘衡望着父亲,觉得他眼下的黑眼圈似乎又深了些,才这麽想,刘衎已开口问:「父亲昨夜没睡好?怎麽看上去精神不大好?」
刘康没生气,只揉揉眉心,「朕做了一夜的梦,今日又有常朝,自是精神不大好。」
「父亲日理万机,还是要注重休息,否则儿子要天天守在你寝殿门外,为你把风看门,到时要是扰了父亲雅兴可不好。」刘衎开着玩笑。
刘康自也是听得出刘衎在开玩笑,心情大好大笑两声,目光落至刘衡身上,隐去乍见时的惊艳,面色一凝,像是想起什麽令人不悦的情事,心情不好口气便不好,「衡儿。」
正想告退的刘衡一震,「在。」
「朕听说柳左相家那三儿遇天公使时你就在身边?」刘康瞄眼刘衡手提的那个精致银鸟笼,见着里头那只鸟乌时也不免觉着兀然。
用个显然价值不菲的鸟笼养一只随处可见的鸟宠,这是什麽诡异的趣味?
刘衡藏於袖中的手握拳,抬眼看见刘康身旁正笑望自己的韩通,暗自咒骂几声後道:「是。」
刘康不再问,随口问几句两个儿子日常的生活与学习後,随即兴致已失地抬抬手,摆驾回建章宫。韩通对刘康说了几句,刘康瞄眼刘衡,轻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後,先行离去。
韩通那蓝色的宽大衣袍随着他翩然的行止与风拂飘扬,「楚王殿下,臣有话与您谈。」
*将作大匠:官名。负责宫殿、宗庙、陵寝等建筑的将作监的主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