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DaddyLongLegs
密布阴霾的天空脏得像一对穿旧了的白饭鱼布鞋,在那底下的草坡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衣黑裤,显得双腿又长又直。我坐在树下,想看清楚男人的模样但又没动力走过去,身旁堆放着大袋小袋、一盒二盒的东西,里面盛着一件件卖了我也换不来的时装、手袋、名表、领带。我张大口,想要叫出些什麽,可是嘴巴滑稽地张大——大得能塞进一个橙——男人没有回头,而我也没能叫出什麽声音。
睁开眼,依旧一片灰。
有时现实跟梦境的分野不大。
闹钟未响,我本来是设定要九点半醒来的,现在只是七点半。今早要上一堂德文课,不能迟到,只要迟十分钟就会被那个严谨得彷佛从十八世纪来的老头子,当成缺课。
我坐起来,前天在麦当劳上过通宵班,隔天仍觉疲乏。本来我的精神并没有那麽脆弱,完全是由於大半个月前开始的那些破事。
呼了一口气,靠着墙壁,这城市近日潮湿的天气反映於数据:湿度100%、能见度极低、驾驶人士需要注意。收音机不停广播。此刻,墙壁上的渗水、潮气隔着头发逼近我的头皮,冷意并不刺骨,类近深夜间冷血的爬虫拖着结满黏液的身体,在手臂上滑行。
这种恶心感,就像那个男人用薯条蘸着热水吃的时候——所为我内心带来的恶心感一般。
水、水、水。到处都是水迹,就连厕所地板都是湿滑一片。这条屋村有四十年以上的楼龄,几年前政府推行的维修计划也丝毫未翻新过这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不过是往厕所的墙上抹了一把灰,最大的贡献就是换掉锈迹斑斑的铁闸,但厕所角落的渠至今铺着自墙壁掉下的白灰,左边粗约大腿的水管上的油漆,亦剥落得七七八八,正中央有一块形状怪异的黑色污迹,像一枚女性的人头,长头发的。那张脸也恰好有两个颜色较深的孔洞,像给掏空了眼珠的窟窿。
小时候,我曾经央着妈买油漆回来,涂掉那一块,恰好她当时赢了钱,心情好得出奇,应允我的要求。然而还未度过一个春天,新涂的油漆已经掉得清光,那块酷似幽怨女人头部的污迹,又再出现。
大概,要去到政府决定将整条屋村拆掉重建,这块污迹才能从地球消失。若想要将这块污迹排除於生活之外,与其想方法将之永久除去,不如想方法搬出这间房子。我现在还做不到。
刷过牙後,我先用洗面乳洗一次脸,在厕所的白光灯下察看着脸:典形的鹅蛋脸,但比女子的要来得瘦削一点,我没有时下流行的双眼皮,不过有一双眼角微扬的凤眼,棕黑色的瞳仁如杏,配上尚算挺直的鼻子跟两片颜色极淡的薄唇。其实中学时代的我远远称不上好看,那是因为皮肤差,额头、下巴、脸颊都长着一饼一饼的暗疮,加上一个草莓鼻,就一张月球表面似的脸,谁管你有没有凤眼、鼻子挺不挺、嘴唇薄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