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滿院落花簾不卷 — 滿院落花簾不卷

正文 滿院落花簾不卷 — 滿院落花簾不卷

京师城郊弱水旁,桃花林绵延数十里,每年春季开绽,点点绯红云蒸霞蔚,燎烧半边天际。

到了三月三日桃花会祭女娲娘娘,京师人氏上至宗室,下至百姓,都会到桃林走一遭,相信如此能去病延年。

这天,京师顶尖的优伶女伎会登上弱水畔的舞台,轮流献艺。台子前空地供市井小民席地而坐,台子两侧各起一排楼,隔出包厢,左楼给皇亲国戚、右楼则供公卿大臣观赏。

从他登梯上右楼起,便不断有熟或不熟的官场同僚步出包厢,上前招呼攀谈。他一一叙礼,谈笑风生,没人晓得他平易近人的笑容下不耐烦极了--她难得出门,他只想好好相陪。

花了半个时辰,好容易抵达他的包厢。在包厢门前,便听到里头莺声燕语低低啁啾,全属大宅门的斯文调子。门口的丫鬟行礼唤声「二爷」,打起洒金红绸帘,一股胭脂水粉的芳香扑面而来。

定睛一看,包厢里彷佛姹紫嫣红开遍,约莫二十来位女子,不论老少,衣饰均鲜妍入时,珠围翠绕,她处身其中,便分外突兀--相对於其他人盛装华服,她淡扫蛾眉,发式梳成简单高髻,珥簪清一色羊脂白玉,质地上好但式样朴素;身上暗色的石青色大袖襦裙,纹样亦是隐而不显的暗花。

才二十出头的女子,便没了打扮自己的心思。想到这事,他心中隐隐作痛。

她把客人们敷衍得极好,房内一派宾主尽欢的光景,但他看得出来,她不过强打精神努力笑着,眼底始终抹不去一份冷清。

她向他介绍诸家女眷,众人出身非富即贵,大多由做母亲的带着十六七岁的女儿。他恰到好处与一干母亲寒暄,女儿们在後头跟着见礼,害羞的低头握紧交握的手,大胆的趁隙飞起视线偷偷打量他。好容易舞台响起锣鼓,预告开场,客人们方才舍得告辞。

送走最後一个客人,两人回座并肩同坐,他让婢女给她添茶水,听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很累?」他问,伸手替她挪了挪背後的织锦靠枕。

她对他的殷懃点头表示领情。「太久没出来交际,应酬有些吃力。」

「别勉强自己,你喜欢,同她们说说笑笑;不喜欢,让她们吃闭门羹。」

她愣了愣,随即噗嗤一笑,「有你这样当家的,不要家眷长袖善舞,替家里广结善缘,反教我得罪人?」

他笑道:「万事有我,你爱怎样就怎样。」

她苦笑着嗔他一眼,「我想你少流恋烟花,保重身体,你依不依?」不待他回答,递来镶金边白玉杯。白玉杯身润泽如脂,杯口一圈华灿金边,里头盛着桃花酿。酒浆红澄清透,上头轻浮一瓣在当地桃林现掐下的花瓣。

「三月三吃桃花酿,能使一年颜色好。」她说。白玉杯因递送动作受力,杯里红霞生波,花瓣颤抖似细细浮荡,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後,进退两难。

他的目光落到她捧杯的手,那双手纤细修长,莹润的肌理同玉杯质地不相上下,指尖指甲乾净,底下透着天然的粉红。

「怎麽了?」她留心他的视线,「哪里不妥吗?」

「我们第一回相见,你的指甲拿凤仙花染红,乍看好像桃花瓣。」沉缅回忆里,他的声线有些迷离。

那年她六岁,端茶款待初见的他,非常认真。双手牢牢端着茶盏,十只手指贴在白釉瓷面上,指尖的红格外明媚。

她神色茫然,半晌才记起来似的,轻声道:「那些玩意儿啊……」口气淡漠,彷佛那些事从来与她无关。

当年他父亲经商略有小成,举家迁入京师富室聚居的城西。

虽说是城西,还是分了三六九等,他家财力只足以住在城西的尾巴地方,要说好,那便好在宅子挨在她家旁。

他随母亲拜访新邻,正百无聊赖正襟危座听两位主母谈衣服首饰,一个小女孩走进厅堂。

小女孩身着粉嫩的水红襦裙,双手怀抱白釉花瓶,瓶中数枝桃花半遮半掩她的面目,但花後那双灵动的清水杏子眼,比起那些或含苞或盛开的桃花,一点也不逊色。

小姑娘乃绝色胚子倒罢了,稍後两人一块儿玩耍,他才明白她的可贵。

他家仅仅两个孩子,大哥长他四岁,已十足小老头作派,早上诗云子曰读圣贤书,午後拨弄算盘学生意,不知玩乐为何物,遑论与他玩耍。亲友孩子、家里小厮有的不够灵活,有的跑几圈园子便气喘如牛,没一个玩得过他。

邻家这小妹妹给他莫大意外之喜,爬树、泅水、赛跑、弹石子……拿手好戏一椿椿,又不娇气,跌打摔倒,若无其事自个儿站起来拍拍衣袖,不需人搀扶安慰。

从此,他得了好吃好玩的,定要挪出大的那份送给她,她赞声好,他便把自己那份再奉上。只要她喜欢,他愿意背着她满世界跑,满头大汗、手脚酸疼都不是事儿,当她银铃似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她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颈背,他快乐得心脏几乎迸裂。

两家人留心这对孩子异常投缘,谈笑间常拿「订娃娃亲」打趣。

说起来,他俩门当户对,男方家门根基浅薄,但家业蒸蒸日上;她家发迹早,不过身家仅剩城西祖宅,父亲虽然中进士,无奈朝廷官职僧多粥少,没熬上个三年五载,等不到一官半职。

末了亲事到底没作成。

他父亲经商得法,短短两三年身家翻几翻,由城西尾巴搬到城西头。两家各据一方,交际渐淡。又过一年,她父亲卖掉祖宅,打点门路,好容易外放南方作官,她们举家迁居。他家底殷实,不在乎千里鱼雁往返花费大,她家却供应不起,故几年间只来过两回消息。

她走後,他失落好长一段时日,渐渐退而求其次,结交那些不如她的男孩。再大些,男孩换了男人,另外还添了女人。

重逢那年,她十五岁。

她父亲死於县令任上,家产耗尽,孤女寡母向他家求援,好容易扶棺回京。

已长成少女的她全身雪素,神色憔悴,与他记忆中稚龄无忧的形相相去甚远,却不可思议地熟悉,好像一直以来他与她都是朝夕相见,不曾发生阔别。沿她的五官一眼看去,舒展的眉叶、秀气的鼻子、菱形的樱唇……过去的事刹那回来了。

她婉丽的形貌一下子放大,充满他整个世界……

一阵掌声拉回他的思绪,四方叫好声不绝,他循众人目光看去,一个盛装女子缓缓走上舞台,丽质天姿,风情万种,京师花魁是也。

那花魁不疾不徐,向上下左右观众盼顾,临到右楼方向,目光停驻他包厢特别久,眼波淹然百媚。

并肩同坐的她扬起嘴角朝他睨来,柳眉微轩,无声打趣着,俏皮的神情依稀当年淘气模样。

他心中一动,来不及欢喜,台上乐师拨响乐器,奏出旋律。开头一起,他便晓得不好了。

花魁娇喉巧啭,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如遭雷击愣了愣,缓缓转向舞台,默然望着花魁,歌声在空中柔曼盘旋,荡向天地。她整个人成了泥雕木塑,呆呆坐着,脸上没什麽表情,却说不出的凄凉。

他分别向婢女和侍从打眼色,婢女赶忙上前搀扶她起身,侍从下楼吩咐备车马。

她一言不发,像陷入梦游似的任旁人摆布,直到走下楼,猛地记起什麽,露出几乎误了大事的惶恐。

「要摘桃花!」她低呼。

「好,我们摘桃花。」他低声安慰,抬手想拍抚她的背脊,终究默默收了回去。

如同最重视打扮的女子挑选赴宴衣饰,她在桃林用尽全副心耳意神,蒐寻最秀美的桃花。

手边有事可忙,她渐渐回复常态,面容重新平静,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放下。

好容易相中合意的花枝,她亲自掂起脚尖,伸手攀折,衣袖因她高举姿势缓缓滑落到上臂,大半雪臂赫然露出,映入他眼帘。

她裸露的手臂线条优美骨肉亭匀,肌肤光洁白嫩,彷佛能掐出水。

假若抚上去,会感受到什麽样的细致和温度?刹那他忖道,惊觉这份绮念,他眼角不受控制抽了抽,慌忙别开脸,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掐掌心。

背後传来一声长哨,打唿哨的人用足气力吹响,收尾时音色还特地上扬。

他回身,三个打扮华贵的男子像见血的苍蝇一样盯着她不放,步履摇晃,脸上酒红深浅不一。

他脸色一沉,阴鸷的目光逐一剜去,三人中不那麽醉的人觉察出来,不乐意了,睁大醉眼与他对视。可没几息工夫,那人认出他来,神情骤变,脱口叫道:「裴大当家!」红脸登时转成惨白,转身就跑。

其他两人察觉异状,不免多看他几眼,终於後知後觉地惊恐了。

一人目瞪口呆,连话都忘了怎麽说,只是双手齐摇,然後指向打唿哨的同伴,表示罪不在他。

元凶则一揖到地,额上黄豆大汗珠落到地上。「裴大当家,对不住、对不住。」说完,两人不约而同逃之夭夭。

他背剪手,望向那些人奔逃的背影,眼神犹如俯瞰蝼蚁。

「都是谁?」他问。

身後侍从上前,躬身禀报三人来历,皆是京城大商家的少主。

「平了他们生意。」他淡淡道,不等侍从答应,迳自转头留心她是否受了惊扰。

她倒浑然未觉方才的骚动,一门心思端详手中桃花,嘴角勾起满意的弧线。

裴家祖墓位於城郊附近一座山头,周遭植松林,风起时林间叶响,宛若海涛。

众人来到其中一座墓前,他和她亲自摆设祭品,一切停当後,她接过婢女捧着的桃花,将它轻放在墓前。

「最近好吗?」她蹲在冰冷的墓碑前,问时无限依依,一旁的他心头为之颤动。「给你带了桃花来,就当你也去了一遭桃花会……」

她继续道:「你别担心,家里都好,生意也好,年前圣上降旨,褒扬小叔捐出药材救助难民,赏赐二品官职。虽是虚衔,但在本朝,商人受这等礼遇的,他可是第一人,给咱们裴家大大露脸。」

「只是他老孤家寡人的不是办法,我每每劝他成家,嘴皮快磨破了,这家伙对着我除了笑,还是笑,你说可气不可气?你做大哥的得管一管,入梦唠叨他。」

接着她谈学佛念经养猫狗,絮絮说了好些家常,彷佛总说不完。他侧耳聆听,不觉呆了--许多话他与她日日相见,都不曾听她提过。

夕阳西下,天际晚霞五颜六色,流光溢彩,云锦一般灿烂绮丽。

她随意一抬眼,留心天色,有些意外叹道:「天要黑了。」眉稍眼角露出十分欢慰的样子,「真好,过一天少一天,很快我们就能再见,再为你唱《长命女》……」

他默默起身,举目远眺,但见天光渐渐没了,流金的天空此刻边缘如经火燎,四下化作灰烬色,拢向中心黯去,而落在山头後的太阳一直沉一直沉,沉进无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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