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美展？」妈妈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就为了参加这种东西、就为了浪费时间……沈日荷，你什麽时候变成这个样子？」
这种东西。
这个样子。
我茫然地望向妈妈，想看清楚我在她的眼中究竟变成了什麽样子……又或者该说，对她而言，我到底「应该」是什麽样子？
「你说要留校，我有过问吗？我相信你、我没阻止你，因为我以为你是和朋友一起念书，结果呢？你滥用了我的信任！」妈妈气红了眼，音量越来越大，「你说不想补习，我逼过你吗？从小到大，哪一次我不是跟你沟通、跟你协调，我费尽心思为你好，你却用欺骗来回报我？我很心寒，你知道吗？沈日荷，我很心寒。」
加重了语气，最後四个字像是打木桩似的、一字一字往我心里撞击。奇怪的是，我不会痛，我只听见空洞的回荡声响起。
的确，我很少被爸妈逼着做我不想做的事，因为他们说这叫「本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既然是本份，那就没有选择、没有所谓的逼迫……我懂，所以我从未反抗，乖乖地、认份地做一个爸妈心中、亲戚眼中的好小孩。
然而我并不明白，为什麽我想做的事就是妈妈口中的浪费时间？
懦弱的我没有勇气开口询问，只是听着妈妈不停地破口大骂……该说是「骂」吗？我以为我听见了妈妈的「控诉」──她控诉我欺骗、说我践踏她的心意，控诉我的失败、让她不晓得该怎麽和别人说我的考试失常……
控诉我不够好，让她丢脸。
「你知不知道昨天姑姑才打电话过来，问你这次成绩如何？你真以为她是关心吗？」她激动地对着我问，「沈日荷，你要我拿什麽脸回奶奶家、面对那些随时等着嘲笑我们的亲戚！」
话，停在这里。
妈妈红着眼眶，肩膀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甚至有些颤抖。我没办法猜测她在想什麽，明明眼神是看着我的，却好像透过了我、看见了其他……不知为何，这让我的心狠狠地扭紧。
「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吗？你从来没让我担心过，不是吗？」她低声不解，语气稍微恢复了和缓，「为什麽会变成这样？最近──不对，升上高二之後，我就觉得你变得不太一样……」
原本我打算保持沉默，一如刚才的三十分钟，可是，当我发现妈妈的推论慢慢导向某个结果的时候，我变得很害怕，比起任何时候都还要害怕。
「你是不是交到坏朋──」
「不关他们的事！」我大叫，没来由的恐惧让我歇斯底里，「你少装作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好！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
「你说什──」
「你们大人开口闭口成绩，说什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说到底，还不是把小孩子当作炫耀的工具！为什麽我们永远都要和别人比较？你们总是说你们开明，却从来不想了解我们真正喜欢的事情是什麽，不是吗？」我阻止不了自己，只能听见自己不断地宣泄，「我是人，不是你的傀儡！这是我的人生！」
几近大吼，态度激烈地说完一长串的话语，这是我第一次顶嘴，同时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脸上露出那种表情……陌生到令我觉得恐慌。
不到半分钟的沉默，彷佛成了几个世纪的僵持，我以为这一切将告一段落，没想到她忽然走向厨房、拿了黑色的大垃圾袋往我房间走去──
「妈？妈，你要干嘛……」我的声音开始颤抖，慌乱地想拉住她的手臂，却被狠狠甩开，眼睁睁看着她走进我的房间。
紧接着，我听见重物落入袋中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我不敢走近、更不敢看，光用猜想的，我就知道是什麽东西被当作垃圾丢弃──画具、奖盃、奖状、作品……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面无表情地提着垃圾袋走了出来，我怔怔地望着她，无法理解为什麽曾经换得她骄傲笑容的奖盃全变成了没有价值的垃圾？对妈妈来说，难道这些真的没有意义吗？
「妈，不要……」我追上正准备走出家门的妈妈，再次试图拖住她的步伐，「妈……拜托，不要把它们丢掉──」
她不理我，迳自走到垃圾口，不顾我再怎麽阻止、道歉、示弱，妈妈依然拉开了铁门，将她手上一袋象徵我童年的「垃圾」推进深不见底的通道。
然後，她看向呆站在一旁的我，冷冷地笑了。
「你的人生？别说笑了，你以为你现在能读这麽好的高中、有这麽好的成绩是因为谁？要不是我和你爸──」
「……我恨你。」
她止住，瞪大了双眼，「……你说什麽？」
「我说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