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实在是很尴尬了。
汪孟儒事後回想,只觉得自己到底是吃错了什麽药,跟一个不太熟的同学讲这种话?即使那句话她真的发自内心,说出口还是有点肉麻的言语。但实际上她真的这样看陈易霖,觉得她即使这样极端的瘦——几乎可以接近骨瘦如柴这字眼了——可是还是不会让人感觉病态或是糟糕地难看。
当然,陈易霖如果再胖一点点的话会比较好,腿细、腰瘦,身形比例很修长,虽然脸蛋不是一鸣惊人的,但那五官的组合很耐看,而且是会越看越漂亮的那种。
如果陈易霖很胖的话依然不会差,汪孟儒想着,替陈易霖想像她的噩梦,无论如何,好看的人就是好看啊!想着就不禁要轻叹了。
讲老实话,美的事物谁不喜欢?汪孟儒当然不例外,只是她并不真的在乎人的外貌,毕竟交朋友又不是人长得好看就没问题的,这种事情很像钥匙要对孔,也像共鸣那般,只有频率相同的才搭得上。
如果美丽不可芳物,但是爱放人鸽子、忘恩负义、嘴巴很贱很讨人厌、欠钱死不还、见色忘友又感情不专一的,这行吗?不OK嘛!
但很少人、真的很少人仅仅是存在眼前就让她感觉这麽对,太正确了。
那个中午、那个礼堂,陈易霖在汪孟儒那句话後愣了愣,显然也不觉得那是客套或是别有意图的语句,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揉了揉那纤细的手腕。
汪孟儒咽了口口水,为自己的反常感觉好笑,为什麽在陈易霖眼前她会不像自己呢?在她低下头,那长长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视线离开了汪孟儒的时刻,汪孟儒才想起那便当,她居然反常地忘记了要吃便当。而她把视线转向台前,把冷掉的饭菜送进嘴里时,心思已经无法正襟危坐,她满脑都是陈易霖的神情、她望着自己的眼,她说话的方式、她的笑容……
…她真完美。
完美?
这个字眼让她大乱。
陈易霖有预料汪孟儒劝自己进食,消极的那种,「很瘦了啦,你真的不要再减了,真的可以了啦…」那种没什麽真诚、讲得很表象的那种,不是真的关心或是觉得有什麽不妥的那种。但并不是。
她之所以不想在汪孟儒面前承认她早上不小心多吃了所以要饿中餐来弥补这件事情,因为汪孟儒是那种让她真的好羡慕,真的看着羡慕到都心痛了的人。
她觉得「丑人多作怪」这个词汇实在是太伤人、太残忍了,什麽叫「丑人」?什麽叫「作怪」?否定一个人两次,先否定先天命定的、再否定後天努力的,为什麽要这样子不饶人?班上有些人会嘲笑那些尝试抹BB霜来上课的女生、或是时时刻刻照镜子在条整浏海的女孩,但陈易霖可以理解,要不是自己觉得不满意,她们谁也不需要努力让自己更好。
只是汪孟儒…她活在整个体系的外头了。
她真的是那种半点努力都可以不用做就很好的人,她可以做自己,也正是因为她做自己而使得她有魅力,并不是什麽惊为天人的素质,却也太够了,够让人仰慕与嫉妒的。
那个礼堂的午後,陈易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汪孟儒吃东西。
当然周遭有谁在咀嚼她都会盯着看,因为她实在太饿了,谁在她旁边吃东西都会引起她的注目、看人吃东西多少也能纾解些渴望吧…只是那天後,她会在午餐时间特别找寻汪孟儒的身影,她会刻意绕路经过她的座位,运气好的话还能打上几句招呼。
运气更好一点,章安茗跟季洁结伴出去时,汪孟儒会指指眼前的座位,邀她坐下一起聊聊天。
「今天不一样耶!」
她语气好像有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一样,陈易霖笑了笑,让她看自己手上的保鲜袋。今天把一根小黄瓜跟半根红萝卜做替换,因为红萝卜可以嚼比较久,也比较容易饱。最近饥饿会沉默但凶猛的来袭,要等到晚餐还真有点难熬。
「生吃红萝卜,好吃吗?」汪孟儒问,好像真的想知道好不好吃,彷佛陈易霖只要告知美味,她放学一定会杀去买一打来啃。
「不好吃啊!」
陈易霖略带笑意的说,觉得汪孟儒怎麽会拿美味的问题来问自己?
「…有草味。」
汪孟儒的神情有些失望,但仍然不屈不挠。
「我可以吃吃看吗?」
这让陈易霖着实的讶异,她不在意分食,但她吃的东西一向无味难吃,汪孟儒兴致勃勃地想嚐试,这反常的剧情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她把红萝卜递给汪孟儒,看到她在那切面上咬了一口,捂着嘴尴尬的笑,「很硬欸…」像是没有防备被人往嘴上打了一拳一样。
「牙齿还行吗?」
汪孟儒哈哈大笑,「假牙要掉了,平常吃芭乐都要切啊…」
几乎是在模仿什麽广告台词一样,这让陈易霖咯咯笑了起来。
「怎麽样?」即使知道本身不好吃,陈易霖还是问了汪孟儒意见。
「真的有草味,形容地很贴切。」
陈易霖看汪孟儒故作严肃,努力想掩饰住皱眉的神情,又笑了开怀。
「早知道就不要硬要尝试了…」汪孟儒说着,把红萝卜递还给陈易霖,「还害你午餐少了一大口,都已经吃这麽少了…」
唉,就是胡萝卜而已,也不是什麽美味的、少吃了一口会终生悔憾的东西啊…
陈易霖摇头笑着,摆手。
她讨厌跟人讨论「吃」与「食物」,因为她不能随心所欲的吃,她的话题自然窄小,任何关於美味的讯息也不由衷,甚至大都是过去式,「我以前吃觉得不错…」不会有最近的经验,不可能的。但汪孟儒让她感觉自在,即使只是难吃的胡萝卜,这一刻分食的氛围太让人愉快,这让她很讶异,毕竟她的饮食方式几乎是生人勿进,她讨厌人干涉她吃东西,即使只是有点接触也让人烦闷。
汪孟儒不一样,她让一切都很美好,没来由的好。
「嗯…」好像对多吃了陈易霖一口午餐很过意不去,汪孟儒深思後提议,「不然你也咬我一口这样就扯平了!」
「咬你?」陈易霖几乎带有讶异的惊呼,看汪孟儒的神情很惊恐。
「哎!不是咬我,我是说我的午餐,你咬一口,好不好?」
说着用筷子挑起便当盒里头那根鸡腿,很真诚地问。那根鸡腿连动都没动过,饱满的肉质上头覆了层烤得酥脆的皮,还热腾腾的,美丽的诱惑啊…
「没关系。」陈易霖婉拒,看汪孟儒笑得灿烂的神情微微黯淡,「我吃素啦。」
「你吃素?」
其实陈易霖没有吃素,但相差不远了。
「骗人。」但汪孟儒不买她的账,在几秒钟内就看穿了陈易霖的策略,「你是不是常常这样跟别人讲,来合理化你的一餐呀?」
她挤眉弄眼的神情里头只有猜对的胜利意味,而非责备,但这已经让陈易霖感觉愧疚。她从来不想骗人,此刻更不想汪孟儒感觉受骗。
「嘿!没关系嘛!」汪孟儒看陈易霖犹豫的神情说着,「不想吃就不要勉强吃,没有要逼你嘛!不用这种表情呀!」
「不…我…我没有…」
就好比那个中午的焢肉便当,汪孟儒递上来的时刻她几乎有点动摇,甚至平时不需考虑的问题,她都思考起要不要…
只要那人是汪孟儒,都会让陈易霖犹豫着要打破自己的规戒。
甚至早在汪孟儒把「完美」二字说出口以前,在她身边就感觉自己不像自己。
如果可以为了谁而忘记所有纷纷扰扰、为了谁只想单纯快乐地过、为了谁而觉得不再负担或复杂,脑中就只想着那个谁,跟她在一起时不用担心其他…
…不会有别人的目光、别人的审视,因为她的微笑、她的肯定会是最重要的一切。
她真的不像她自己了,这一刻看对面的笑脸,她开始纳闷起自己是谁。
「我…我可以吃一口。」
在阵沉默後陈易霖开口,而汪孟儒面露惊喜。
「真的?你真的要吃?」
陈易霖点头,觉得汪孟儒那如久旱逢甘霖那般快喜极而泣的神情真有些逗趣。她把那便当盒推了过来,眼神专注地看着陈易霖夹起那根鸡腿凑到唇边,好像要见证什麽神圣的一刻那般。
陈易霖咬了下去,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嚐过这种味道了,鸡腿肉很嫩,轻易地被撕开,有股热气随着肉的分离而被释放到空气中。那皮确是很酥脆,咸香的油脂随着咀嚼在口中爆裂了开来…
鸡腿肉的口感既陌生又熟悉,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减肥的日子开始後就不曾思及了。
陈易霖轻掩住嘴,像是没有防备一个曲折的剧情一样,「比我想像中的咸…」
汪孟儒大笑了起来,推了推便当盒。
「是我的失误,那我特准你多配一口饭!」
这一次陈易霖没有了犹豫,挖了口饭就送进嘴里。学校便当的饭并不特别好吃,只是饭粒的柔软与韧度、淀粉咀嚼过後的甜味,在极端的饥饿过後居然是这麽美好的味觉…
陈易霖一直视为罪恶的事物,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食物咽下肚後,意外的没有昇华成罪恶感。
…原来什麽事情在汪孟儒的笑脸前面,都是这麽容易。
「我就说嘛!干嘛一直不吃咧?就说你这样很够、太够了…」
汪孟儒像碎念那般的低声数落着,看到陈易霖的神情才蓦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并不够小声到不让人察觉,於是尴尬笑着,即使这样尴尬的笑容都让人心旷神怡、让人看着开心。
「你会…会一直,一直都这样想、这样看我吗?」
陈易霖抬头望汪孟儒,不能控制的问着。
她懂不懂?
从那一刻开始陈易霖就只在乎一个人的眼光而已。
如果汪孟儒愿意担保这个「一直」——无论多久,这个时间轴之内,陈易霖都不会是她自己。
汪孟儒笑着点头,重复着,好像是肯定的答覆一样。
「一直,一直…」
陈易霖不会知道汪孟儒在回答时的心跳有多麽狂乱、多麽失常,她不会知道;她也不明白那灿烂的笑容里头太多强自镇定的味道,在呼吸杂浊了、脑袋一片混乱的时刻;甚至汪孟儒的狂喜,都这样小心翼翼地掩藏着…
陈易霖不知道,她只是含着淡淡笑意看汪孟儒,感觉着中心爆裂着满溢的那股、几乎让人窒息的强烈满足。
有太多她们不明白、解释不来的,但何需去下注解呢?
毕竟,这一切都太对…
…太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