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痛苦成为白费,有人这麽说。
但她开始慢慢分不清楚,让自己人生道路窒碍难行的到底是阻挡於前方的重重荆棘,还是她那易感易碎的个性给自己制造的泥淖?
身边的人事物来来去去,她最终还是没能留下什麽,只有那样层层叠叠,轻轻重重的悲伤终日相伴,阴阴湿湿的天气,身上沾染的泥巴不乾。
事发之後她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花了很多时间慢慢养伤,回诊,复健,冗长的疗程里,噩梦一般模糊而恐怖的日子,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麽撑过的。
她只是一点一点的承受着尖锐的,迟钝的,雷击般的,自发性的,雌牙咧嘴的,撕心裂肺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不一样的伤口带来的各种疼痛。
然後再随着伤一点一点复元而,一点一点地,认清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复往日身手了。
或许捡回小命的她该知足,该感谢老天有耳,感谢那些妈妈勤烧的香与琐碎沉重的默祷让自己仍然好手好脚。
但当踏进球场边,她再也找不回曾经的行云流水随心所欲,只能徒自欣羡。
那样的好手好脚,成为无法对外人言说的,痛苦的诅咒。
曾经努力锻链过的身体或许还能再次恢复健康,但脆弱易碎的心却黏不回去。
伤口癒合了,却留下一条大疤痕,她从此不再穿短裤。
可以再度活动跑跳了,却没办法再跟上场上的脚步,她不再碰球,从此没有踏进校队练球的体育馆一步。
她变得讨厌下雨,湿气会让她的伤口和膝盖作疼,让她的鼻子发酸到几近哭泣,而漫天降落的雨滴一遍又一遍带她回去那个事发的场景。每到雨天,她躲在自己的住处里,弓着身子,用力抱着膝盖直至指节发白,茫然的盯着窗外,彷佛被痛楚紧紧綑绑住却又彷佛快被从这世界抽离。
身体的疤痕可以用一条长裤掩盖,但心里的却不能。
她无法再轻易地相信别人,她甚至无法轻易地相信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那充满污浊的,晦暗的心灵。
她开始无法面对这个无法看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伸出爪子来将人抓伤的世界,她无法面对那个失去生活重心,又再一遍变成失败者的自己,那些过往的场景混合着对未来的绝望,每晚每晚拉扯着她,将她团团包裹,曾经的堡垒变成监牢。
她变得比之前更加孤僻讨人厌了。可是那又怎样?疲於对抗自己负面情绪的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管。
像是分手後的怨偶,事後的描述总哀怨的很矫情。那只从背後伸出的手就这麽轻轻地,把她的梦,把她的信任,把她整个人给推下悬崖,撞个粉碎。
事发之後她不再提起这件事,她甚至努力忘记事发当时的经过,忘记自己在大雨之中,一个踉跄撞上车前,是否曾经带着吃惊的表情回头看向她亲爱的队友。
算了吧,算了,她没有力气去恨了,这样只会让自己更难受(难道现在她还不够受苦吗)。反正,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忘掉最好,忘了吧,都忘了。
梦想破碎了黏不回去,她唯一的选择不过是放弃作梦。
这麽高远的梦想,本来就不适合她。
在医院那段日子里她常常想起高中时代每每是她背着球鞋球衣踏出那幢阴暗的郊区透天厝前,妈妈气急败坏地大声质问着,作这种白日梦就可以吃饱是不是?
她曾经像任何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二生一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这种偏见,可惜的是,最後只是证明自己并不特别,并不特别到足以做出任何一丝改变。
她可以逃避自己的失败,却无法逃避压逼在眼前的现实与责任。
出院後在家颓丧了几个星期,终究在妈妈太过焦虑而沉重的眼神下勉强振作起来,像个活屍般过回普通日子,把自己硬生生塞进那个她以前没有过过的,生活的常轨。
她照常复健,努力在妈妈面前像个正常人般走路,强迫自己出席每堂课,不再关心别人要怎麽想怎麽讲。
她才发现自己多麽可笑的选了个一点也不适合自己的科系,她才是必须被辅导被关心的那一方。
或许可以试试公务员。半是自暴自弃半是退无可退的,她想起母亲曾经多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有铁饭碗。
她买了全套的国考参考书,把他们一本一本,夹着香菸咖啡和抗忧郁药物,塞满课余的时间和胡思乱想的空间,也把自己缩进一个矮窄逼仄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尽头分踞着小套房和几百公尺之遥的系馆,一条坑疤的马路和灰蒙蒙的压力充塞其中,走路时低着头於是连路树飞鸟浮云与打量眼光都进不去那世界。
真的不行的时候,她会走出系馆的自修室,缓缓走一段上坡路,到校区旁的小球场,找一个树丛中隐密的位置,透过不大宽阔的视野,顶着摩娑过脸的叶片,茫然的一边抽菸一边看系队练球。
心就在这里。她终究是无法骗自己不在乎,终究她还是在渴望与现实之间拉拉扯扯而不够决绝。
像她们这种小系的系队和校队当然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实力差了一大截,常常被其他队电假的,连场地都是比体育馆逊色百倍的,地面充满裂缝和磕碰溃疡的水泥地。
可是,那颗橘色的球体轻盈地打在漆成绿色的地上,滚动着弹跳着飞行着碰撞着,在一双双卖力抓取的手中来来去去,看起来仍是如此闪耀美好,勾人魂魄。
她盯着那些嘻笑跑过场边的学姊同学学妹,彷佛输赢强弱都在千里之外,而此刻户外亮晃晃的灯光打落下来,她们看起来是那麽快乐而酣畅,另她移不开目光。
那种快乐,她曾经也拥有的吧。
她就这麽看着,直到有天莫名其妙地被同学拉去帮忙,半推半就地成为球经,得以在每个星期的两三个晚上里,大摇大摆地站在场边加油,窃取一点她们的快乐。
这样就已经够了,她这麽告诉自己。慢慢习惯之後,这样不打球不期不待不受伤害的日子就这麽一直过下去,没什麽好,但似乎也没什麽不好。
就只是有些忧郁罢了,没什麽好不好,而那个自信而饱满,在球场上奔驰发光的自己,恍然已为前世。
直到她在球场上,看见另一个会发光的人。
詹如晦,那个学妹的名字。
人如其名,外表看上去清秀但实在算不上漂亮,一头半长不短的直发和盖住眉毛,该修剪的浏海,总是有些拙拙的,不起眼的样子,呆愣着,嘴巴微张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见到人时露出有些害羞地微笑,幅度不大的挥挥手,单纯无辜的双眼皮眨呀眨的打着招呼。内向的人,却不觉得难以讨好。
她还记得那是大三上刚开学没多久,一群小大一在开学後第一次练球时出现,除了一两个本来就常打球的学妹表情自负,其余的只是腼腆地笑聚在场边裹足不前,詹如晦混在其中,一点也不突兀,直到分组打全场,轮到她持球。
持球的詹如晦表情专注,微微眯着眼睛,抿起唇,运球一溜烟地跑过半场,即使动作和跑位都还有待要求,偶而会露出失措的模样不知道该不该传球,身材也不够好,但风一般的速度与灵活,加上自然散发的热度和气势,却让原本在场边打闹的学姊们忍不住直盯着这个本来完全没注意到的学妹猛瞧,那是灰扑扑的外表掩盖不住的,宝石的光芒。
她在场边看着,目光不能自己的胶着在那抹身影上,石化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喜欢和爱都可以是随口说说,但即使眼前的学妹从未开口,那样专心坚定的表情和那自然散发出的光芒却再不需要任何解释。
原来那样的光芒,是这麽这麽地令人羡慕。
那道光芒,在她心上打出一条裂缝,生出了热,而那自在跑动的身影,眯起眼微笑的表情,偶而贴心的小举动也强制般从此刻镂在她脑海里。
詹如晦,那个会发光的学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