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上卷】孟婆 — 八章

正文 【千年•上卷】孟婆 — 八章

阴间黄泉路

业火艳艳,却似水面涟漪浮动影光浅浅,原来是绰约花影,而非灼热的火。

黄泉路口,冥媱伫立一旁不远,看着那些魂魄或空洞或怀念,或是一脸平静甚至是悲愤的走往另一端的忘川。

都带着或多或少的遗憾。

「九公主!」身後,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冥媱回首一望,竟是现在应该处在人间的龙王太子。

怀中还有那强烈痉挛过後,虚弱许多的姥姥。

冥媱一惊,赶紧快步上前,「太子殿下,姥姥怎麽了?」姥姥的样子让她担忧得紧,顾不得她在他眼中的仪态、顾不得眼前的男人是她恋慕之人。

龙煜也是一脸焦急和心慌。「我也不晓得,但姥姥说要我带她回来──这里有可以救姥姥的人吗?」

「救姥姥的人……」冥媱按下慌乱细想,嘴里不自觉低喃。脑袋里闪过冥府许多人的脸孔,最後却停在某一张清艳的面孔之上。

「绦娘!」冥媱忽地惊叫一声,抓住了龙煜手臂。「跟我来,绦娘也许有法子,再没法子也知道姥姥是怎麽了──」然後,迈步揪着龙煜的衣袖便往孟婆亭走去。

龙煜脚步也急急跟进。

怀里的她面色已是一片狰狞。

那片青紫已从她脖间袭卷而上,她的脸孔已呈半苍白半青紫的状态,十分可怖。

身子仍是止不住阵阵的抽搐,但已减缓许多。

龙煜将手臂微抬,孟婆的上身拱起,他将下颚抵在孟婆额上之後又离开,轻点的一下暧昧的似是亲吻,但他的心已拧成一片,很难受,已无暇顾之。

姥姥、姥姥,你可要没事才好。

孟婆亭

忘川河水悠悠,一片晕黄染着愁郁泛开成波纹,忘川河底无数魂魄哀嚎哭喊,河面之上却是听不见半分,只是忧伤的哀怨之感。

奈何桥旁的孟婆亭已无魂魄领汤,悠悠走往转生殿去的景象。

绦娘一人在亭子里头,忙了好一阵子,正想坐下休息,忽闻亭外传来渐近的叫喊声:「绦娘──」

绦娘这时方卸下的身子只得又绷起,站起了身子,入目的除了九公主冥媱之外,还有龙王太子龙煜──以及不久前还与她说话的孟婆姥姥。

可是──怎麽会成了这副样子!

身体的动作比脑袋的思想更快,绦娘掩不住担忧神色,快步踩着亭阶走下,来到龙煜面前,探看他怀中的姥姥。

孟婆口中塞着一条手巾,青紫的惨色逐渐扩散,就快布满她一张清秀的脸蛋,「姥姥怎会成了这副德性?」拉起她垂在身旁的手,绦娘一把抓起,推高袖子,孟婆的手臂已呈紫色,上头还有错落不一的红斑满布。

冥媱见状更是吓傻,回答不出话,愣愣地看着脸色也变去的龙煜。

「姥姥喝下那碗蔬菜粥之後不久便痉挛起来,她只说要带她回黄泉,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当然的!」绦娘的声音忽地拔高了起来,冥媱和龙煜都一怔。尤其是冥媱,她从未见得绦娘的嗓音这般高亢过,带着焦急的怒意。

对,愤怒。冥媱第一次这麽清楚的感受到绦娘的愤怒。

「她吃到肉了啊!」绦娘抬眸瞪了龙煜一眼,责怪的意味很浓重。「太子殿下你守着她怎会发生这种事?姥姥她──」

话未竟,绦娘却不说了,而是闭了闭眼,按下了怒气,朝冥媱道:「九公主,可以请你让王后来一趟吗?要快!姥姥耽搁不得。」

「噢、好!」不敢担误,冥媱快步奔往冥宫而去。

绦娘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抽掉她口中手巾,将药丸放入她口中,抬起她下颚往上推,让她将药丸吞进肚里,掌心凝气在她腹上催化药性。

「快,跟我过来。」又将手巾塞回孟婆嘴里,绦娘领着龙煜走向奈何桥不远处的孟婆庄。

「嗯。」不禁又低头瞥了眼怀中的她。

她澹然失色的狰狞神色已减缓许多,呼吸也平顺不少,但仍是虚软的靠在他胸膛之上,白发轻轻地飘扬着,伴随着孟婆的颓态,白色细丝像纠缠的线缠着他整颗心。

彷佛感受到龙煜的心情,双眼紧闭的孟婆用尽力气,想告诉他她不要紧,轻扯了扯他的袖袍,却像是搔痒般细微。

他感受到了。

却以为她是痛苦的挣不开。

龙煜只是将孟婆抱得更紧,在她耳边低语。「……姥姥,对不起。」

孟婆无力应声,眼睫却微弱地动了动,如娇弱的美人遇风轻颤。

他没发现。

唉……

只能浅回於心底的叹息,是她对那人分外的怜惜。

只属於他的。

######

孟婆庄

木造建起的农庄泛着一股田园的氛围,矮小的篱笆上攀爬着软藤植物,开着一种人间未曾见过的黑色花朵,徒增一抹诡丽,却意外的丝毫无半点突兀之感。

主屋旁的小舍乾净,看得出来即使主人不在也有人细心打扫,一旁的花圃仍是栽种着熬煮孟婆汤所需的药草。

整座庄园在黄泉的圆月波影之下飘渺起来,却又真实的存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雾,带着轻轻的香。

忽然有两道焦急的身影从远处跑来。

前方那人跑得很急,吹扬起华贵的衣袂飘飘如花影纷飞,不见尘土却闻浓烈的香,似烟却又像雾;身後那人远远落在前方那人几尺之後,看不清容颜却能闻声辨人──是九公主冥媱。

「母后,你慢些──等、等等媱儿──」冥媱使力在後头大喊,也不顾什麽皇家仪态,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然而前头的母亲好像都没听见似的。

脚步缓也没缓。

不是说姥姥不能慢?还要她慢一些?这媱儿啊,怎麽越长大说话却越说不好了真是……

跑在前方的冥后充耳不闻,却是字句都入了心,不理会後头那个没用的女儿,脚步犹是未曾缓下,眼看孟婆庄就在前方。

连门都不用推,一口气直入庄园,拐了个弯,孟婆房门口,是按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的龙煜。

冥后停了下来,喘了喘气,看向龙煜。

「绦娘和姥姥都在里面?」她对龙煜并不陌生,之前见过几次,说不上不认识但也称不上熟识。

「是。」

「嗯。」只问这麽一句,冥后便开门走了进去,又留下龙煜一人在外等待。

门扉方掩上不久,冥媱随後就到。气喘吁吁的从回廊那头走来,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

「……真、真是的──」冥媱在龙煜身後不远的院子外调息,双颊是刚运动完的潮红,胸口起伏着,一阵一阵的。

龙煜闻声,胶着在门上的目光悠悠转过,对上冥媱。

冥媱察觉龙煜的视线,仰首正见他面无表情的看她──仍是那一派淡漠的脸孔。

与面对姥姥那时的温柔不同。

她心口一刺,勉力要自己装作不在意,朝他一笑。「太子殿下,您别担心,姥姥会没事的。」

「嗯……希望如此。」龙煜瞥了眼冥媱,又移开视线,虽然神情依旧是淡然,但那眸里的情绪却清楚的含着忧心。

那些,冥媱全看在眼里。

只有在提到姥姥时──他的表情才有一丝松动……冥媱不由得感到落寞和酸楚,下一刻,却似惊觉到什麽似的抬头。

所以,他对姥姥是──

冥媱忽地打住,不敢再想。怎麽会呢?龙煜怎会喜欢上姥姥?姥姥可是大他好几百岁啊!

而且、而且──

而且什麽?他们不配?冥媱轻掩嘴,愣愣地看着龙煜的背影,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不不不,也许他对姥姥是像她们一般,纯粹是觉得姥姥是个好长辈──即使姥姥是以真身的少女面目出现在他眼前,与他朝夕相对。

冥媱在这头暗自猜想,前头门边不远的龙煜,心思也是百转千回。

绦娘说,姥姥会这样子是因为吃到了肉,而姥姥也只喝了采儿熬煮的那一碗蔬菜粥……

那麽便是粥里有肉。

可是,他明明跟采儿说过,姥姥茹素不能食肉──她不可能漏听,难道,是故意的?

为什麽故意?采儿有什麽理由如此?

但不管她是基於好心还是不小心,她让姥姥成了这副样子──他心里怎样也不能释怀。

一股怒意隐在表面之下,虽然隐隐,但他却是真的动怒了。

孟婆呼息微弱的模样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第一次,他感到心头很难受,像是被利器绞紧,忽然很害怕失去姥姥。

很害怕。

忽然,孟婆的笑、孟婆的举手投足、孟婆无奈叹息的模样,还有太多太多属於她的记忆,都在一瞬间鲜明了起来──他的恐惧也巨大了起来。

房内,绦娘和冥后两人相觑一眼,而後又对上床上那个面色虽缓和许多,气息却仍是微弱地如同残烛的孟婆。

两人的眼眸同样凝重。

「……绦娘,你看如何?」冥后一张艳丽明媚的脸孔一片凝重,艳色淡了几分,却不减其媚态,娇脆的嗓音也是沉沉。

绦娘的清艳姿态与冥后并立,却也是平分秋色,丝毫不落於後风──各有各的韵味。

「将冥气给姥姥是唯一方法,可妾身怕她现在受不得。从肉中透出的血气,已经成了瘴气,开始在吞噬姥姥本身了,若不将那股血气从姥姥身上迫出──不用一个时辰,姥姥就会元神散尽……也就是凡人说的『死去』。」

冥后顿了顿,眼神对上绦娘,带着一种莫名怜惜的情感。「但你的身子……还挺得住吗?要逼出姥姥体内瘴气我一人不够,还需你相助。」

绦娘一怔,却仅仅是讶异,下一刻却已是平常的面色。「妾身受不受得住倒是其次,能救姥姥才是首要。」

冥后微微地笑了,却不禁带点心疼。「我知道了,那麽要开始了。」

「好。」

######

一片残阳之色披拢着整个孟婆庄,哀愁郁结的氛围都像是要回应龙煜的情感,忽然都那麽浓重。

冥媱在房门外掐指算了下时辰,缓步走上前,在龙煜身旁站定。

「太子殿下,看这态势,至少还要一些时候才会好──您还是先回人间一趟吧。」

「姥姥生死未知,我又怎能抽身离去?」龙煜脸上一贯淡漠的表情终於崩毁,虽是忧心带着愤怒,却仍是一派的俊雅。

「但是人间此时已是卯时中刻了,您和姥姥毫无预警地从那里消失,必定会引起注意;倒不如您先回去一趟,顺便查清这件事,也为自己找个久待於黄泉的藉口。」冥媱忍着心头泛上的酸楚,稳着细嗓朝他说道。

因为直觉告诉她,他对姥姥的感情──并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只是纯粹的晚辈对长辈情感。

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

龙煜沉默。

脑袋里一丝的清明在思考冥媱话中的可行性。

半晌,他深深地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眸里已是一片清冷之色。

「好。那麽姥姥的状况就劳烦九公主通知了。」龙煜的神情一如往常冥媱见着时那般,优雅漠然中散发着清冷的贵气。

「……好。」

龙煜步下小阶,临走之前又回眸望了眼紧掩的门扉,才调回目光,双手捏了个诀,消失在孟婆庄。

留下冥媱一人面对空荡的屋舍庭园,暮光拖曳她身影长长。

######

夏河村

当龙煜回到夏河村,村里的大夥正在找寻他们姐弟俩,小小的村子顿时一片沸腾,脚步声杂乱。

龙煜正站在那一圈人潮之外,思索着该如何出现、用什麽藉口解释他和孟婆突然的消失。

「会去哪儿了?也没留个字条……」

「是啊,桌上的东西也都没收呢,那麽匆忙的,会去哪里呢?」

村民显然是找了一会儿,这会都毫无所获,才聚集在龙煜和孟婆的小屋前讨论,七嘴八舌的却是没一个结论。

「娘,阿煜和姊姊会不会是出了什麽事?」众多的讨论声当中,夹杂着采儿细微的担忧询问。

她不安地揪着娘亲游蔚的袖角,扬着低软的嗓音道:「怎麽办呢……这麽久都没消息,是姊姊出了什麽事麽?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仍是讨论不休。

从屋子里遗留的东西和翻倒的碗碟来看,应该是孟娘的身子出了什麽事才是──夏河村村长才方推论出这麽一句,其中一名村民便指着龙煜的方向大喊。

「阿煜、阿煜回来了!在那儿!」说着,还兴奋的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衫,指着前方的面色不甚好的龙煜。

忽然之间,村民蜂拥而上,都担心的打量他全身上下,顿时关心和询问的语句和声音满天飞散。

「阿煜你跑哪去了!整间屋子和村子里外都找不到你们──」

「是啊是啊,我们都好担心呢!」

「让大家担心真的不好意思,姊姊的身子突然不适,我只得先带姊姊去看大夫。」耐着情绪温言的朝关心询问他的村民应答,却在采儿上前关怀时淡瞥了她一眼。

瞬间的眸光冷冽让采儿心口一跳。

不明所以。

她做了什麽吗?不然阿煜为何要用那种目光看她?就在采儿兀自怔忡思索之间,龙煜已经先谢过村民,并请他们让他和采儿单独说话。

村民暧昧的笑了笑,很豪爽的一哄而散。

只留下他们两人。

「你跟我过来。」

不等采儿回应,龙煜抓起采儿的手腕,举步便往屋子走去。

「去哪?欸,阿煜──」

采儿被龙煜拉着走,他的手掌包住她手腕却使了力,箍得她腕间生疼,可是他铁青的脸色让她说不出话。

走到屋内,桌上是洒了一片的蔬菜粥,经过一夜无人处理,已发出微微的奇怪气味。

龙煜的目光在看见那蔬菜粥之後变得复杂。

他松开了紧握的手。

「阿煜?」采儿捏着被他握红的皓腕,瞅着他那处在阴暗处更显黑暗且捉摸不定的背影轻唤。

有那麽一点不安。

究竟是发生什麽事了?

「……采儿,那蔬饭里你究竟放了什麽?」收回遗落在桌上的视线,他眼前还能看到昨日姥姥和他一起坐在那儿、看着姥姥用午膳的景象──

又揪紧了他的胸口。

这句问话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像是失望和心寒还有冷怒。

察觉到这点,采儿也恼怒了。「阿煜,你在怀疑我什麽?你怀疑我在粥里下药?」说到最後,这句竟成了心痛的质问。

龙煜转过身,彷佛没感受到采儿的受伤和被质疑的难受,因为现在凌驾在他心头的,是孟婆生死未卜的孱弱容颜。

「我没说你下药,我只是问你在那粥里放了什麽?」冷冽的一眼瞥去,怒气已超越理性上头,但他仍是没有失仪,嗓音也未曾大上半分。

「这跟怀疑我下药有何不同!」

倒是被误会的采儿很激动,声音拔尖了些,胸口不停起伏,一双水眸怒瞪着他。

「……为什麽?」

忽来的这句让采儿的情绪一时间冷结,但也仅止一瞬,下一刻她明白他这三字的意思。

「什麽为什麽?就说了我没有在姊姊的粥里下药──阿煜,你为何不信我?我是不是那种人你还不明白吗?」

「姊姊茹素,不能吃肉,你为何要在粥里掺肉末进去?」

一句话,气氛顿时冰凝,采儿喉中所有反驳的话都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她张口几次,却是说不出半句。

突然有一种心冷的慌凉感攫住她心脏。

「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你又要我如何信你不是故意?」龙煜的目光淡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寒的失望和落寞,语气仍是一派温淡,却听出些许端倪。

「我──」这声指责让采儿失控喊出,「不是这样的!因为你说姊姊身子虚弱,我才想说要用山蔘替姊姊补身子,但我想只吃菜毕竟还是比不上吃肉,我才会将鸡肉弄成肉末一起熬煮!我以为、我以为姊姊只是不敢吃,所以才说茹素──」

龙煜的态度让采儿陡地不安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她会失去他。

「采儿!」听完她的理由抑或说是藉口,龙煜沉声一喝,为自己的疏忽和自己对她过分的相信感到懊悔。「你可知道你这般自以为是害惨了姊姊?诚心礼佛之人茹素,你却这样对她,你可知你是害姊姊破戒?」

「我……」采儿顿时声音小了起来,张口好半晌,却是说不出一句什麽。

龙煜痛心地闭了闭眼,一会才又说:「……姊姊茹素不能吃肉,除了是礼佛之外,也是她本身吃不得肉。因你一事,姊姊的身子更加不能预料……」

「阿、阿煜……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想道歉,却被他一个抬手止住。

无边的恐慌失措将她整个人包覆,她已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愣愣的听着话。

看着他。

即将要失去的他。

「等姊姊回来,再议此事吧。我将姊姊留在医馆,这几天我会守在那,等到姊姊身子稳定才会回来。这期间,就不用担心我们了。」然後,他转身走往门口。

踏出屋子前一刻,他停了下,又道:「我也会跟村子里的人说一声的。」

没有回头,龙煜一步又一步走了出去。

采儿没有出声挽留,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在他离开她视线那刻,采儿再忍不住,哀伤地蹲了下来,将额抵在膝上,蜷起身子──

哭了。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