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庄
冥媱仍是守在外头，紧掩的门扉从阖上那刻开始，直到龙煜离去至今──仍是未开。
「姥姥、姥姥，你可要没事才好。」冥媱双手合十交握，祈祷似的低喃声声。
「九公主，姥姥可还好？」身後是整身绿意的鬼差旬童，接获冥媱的旨意，前去调派接替绦娘和自己差事的人。
冥媱回过头，表情凝重地朝他摇首。「不知现在情况如何，都一个时辰了……」
「姥姥这是怎麽了呢，明知不能沾荤，怎会破了戒？」旬童闻言也是一副懊恼的模样，挠了挠头後脱口而出。
「姥姥本身也不知道的，是误食了。」从龙煜对绦娘的那番解释，她想事情应该与她的猜想无异。
「误食？欸，这可是大事啊！人间是谁负责姥姥的膳食的，怎麽这样不经心！」旬童一惊，语气激动了起来，坦护姥姥的心意可见一斑。
冥媱淡瞥他一眼，顿时旬童觉得自己的激动倒不像那麽一回事，好似有一桶冷水哗啦啦地淋在他头上。
冷了。
「人间不似黄泉，姥姥在人间的身分只是平民，又怎能差使侍女？更何况，那些丫头也未必会似我们这般待姥姥。」
旬童想了想，抓了抓发量稀薄的头顶，「也是。可是此趟在人间陪着姥姥的，不是还有那太子殿下麽？」
「是我失职了。」龙煜不知道何时到来，旬童话一落，不过也半晌工夫，随後便出现了这麽一句。
冥媱和旬童突地一惊，旬童整个惨绿的身体被这一吓变得更加深沉，嘴巴开开合合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麽。
是要道歉还是要指责？唉唷，好难！这个问题非常之困扰，旬童又抓了抓发顶。
「待姥姥醒来，不论她要龙煜如何，龙煜都甘愿受之。」像是没察觉旬童的苦恼，沉浸在自我情绪的龙煜悠悠地说，却感觉分外的忧伤。
「欸、这个、太子殿下，小的、小的──」旬童没料到龙煜会补上这句，一时间本来就沉郁的气氛又僵了，可是直觉告诉他沉默也不对，於是硬挤话的下场便是说出的话零零散散。
安静在一旁心疼龙煜的冥媱忽然飘来一个眼神，看了他一眼，这次的眼神跟方才的淡瞥不同，是哀怨谴责的眼神。
透着很分明的一股情绪，明显散发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呃……」好吧，他错了。
在冥媱的眼神攻击之下，他很没勇气的退缩了，乖乖闭上眼，低着头双手抱着脑袋跑走了。
呜呜呜──姥姥、姥姥，您快醒来啊，小的好想你噢──
这句於旬童心中狂响的呐喊，只有他自己知道。
残阳落暮之色堆出冥媱和龙煜的身影修长映於地，两人并肩而立却是无语，气氛一片凝沉。
冥媱瞥了眼默然不语的龙煜，数度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麽。
「太子殿下……」最终，她这声唤仍是叫出了口。
龙煜淡回眸，轻应一声。「嗯？」
再一次的证实让冥媱黯下眼帘，下一瞬却飞快地掩去眸底的失落，扬起嘴角一抹笑意。
「姥姥一定会没事的。」
闻言，龙煜朝她点了头，眼底划过一丝情绪。
果然呐果然，他只有在谈到姥姥之时，那一双漠然如冰的瞳眸才会染上些许温暖情感。
是只给姥姥的……
忽地，紧掩许久的房门被从里面开启，出现在门边的是面色同样苍白的冥后和绦娘。但绦娘的脸色显然比冥后更糟，几乎有大半身子的重量倚在冥后身上。
冥媱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
见绦娘稳当的被冥媱搀住之後，冥后这才转头对龙煜说道：「姥姥目前已经无碍，但她身子极弱，就算要立马回人间，至少也得在人间躺上几日──如果状况不好，数月也是有可能的。」
「那……」
「所以先在孟婆庄待下吧，我让人赶紧先去为姥姥熬药，待姥姥服过好转之後，便可带回人间静养。」冥后又瞥了眼里头的孟婆，和脸色虚白已闭眼养神的绦娘，再对上他道。
「好。」龙煜轻颔首，看了冥后和绦娘一眼。「那，王后娘娘您和绦娘──」
冥后摆摆手，知道他後话意欲。「不用了，我和绦娘冥媱会照顾着，你顾着姥姥便是。」
「那就不送了。」龙煜点了个头，也就没有推辞，因为他心里也想知道姥姥究竟如何了。
冥后转身就要走，却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脚步打住之後递了颗珠子给他，朝他道：「太子殿下，待姥姥转醒之後，你择空来一趟冥宫吧。我有事与你一说。」
虽疑惑是何事，但龙煜也只是轻应一声。
「好。」
待龙煜话一落，冥后和冥身形一闪，眨眼之瞬便消失不见。
龙煜瞥了眼门扉半掩的木门，怀抱着些许忐忑的心情，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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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之上，孟婆阖眼休憩，一张秀美的脸孔仍是苍白，但那曾经盘据了她半张容颜的紫斑都已退去，再不见一丝痕迹。
龙煜走到床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就这麽凝望着孟婆的睡颜。
她呼吸声浅浅，那麽静谧。仅仅是看着她，便觉得天地一切都安静无声，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什麽值得注目。
仅仅是看着她，心神便都宁静了下来。
姥姥真的已经无碍了吗？这个疑问陡地劈上他心头，龙煜不由得伸出手，轻轻地、小心地触上熟睡之中的她的颊畔。
从掌心传递来她温淡的体热，让龙煜终於有踏实的感觉。
这份心意彷佛透过掌心的温度相贴，传达给孟婆，她眼皮蠕动了下，缓缓睁开。
一双清柔微倦的眸子对上他。
秀美的唇角淡扯一抹小小笑弧。
他心头激荡不止，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什麽。这一刻，他才惊觉他有多想念她的双眸和她的笑。
「……你……你还好吗？」张口闭口数度，最後讲出来的，却仅是这麽一句。
孟婆嘴边的笑弧加深，眸里的情绪柔溺，好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感到欣慰，但又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她粉唇动了动，声音却像哑了似的发不出来，孟婆只是一愣不以为意，但龙煜却是一惊，以为她怎麽了。
「姥姥、姥姥你的声音──」以为是什麽後遗症或者根本是没处理好，龙煜一慌，站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去讨救兵，忽地被人一扯。
是孟婆伸手揪住了他袖口，朝他摇摇头。
「姥姥？可是你的嗓子……」
孟婆只是拉了拉他，用眼神示意他坐下，龙煜不得其解，但也没有挣脱拒绝，虽然担心，但也没有逆了她的意。
他坐了下来。
孟婆比了比自己的唇，要龙煜读她唇语，为了让龙煜看懂，孟婆一字一字也说得缓慢。
没事，一会就好。我倦了，想睡一会。
看着她的唇形开合地透露这几字，龙煜颔首。
「那你好好睡。」
孟婆轻轻地笑了，缓缓闭上了眼，陷入了沉睡。
龙煜好半晌，都只是看着孟婆秀美的容颜发怔，直到好一会儿过去，他才猛地想起冥后说有事与他相说。
小心地执起孟婆的手，放入被子里头，龙煜这才站起身，缓步走出房间。
动作很轻巧，一点都没惊动她。
掩上门之前，他又看了她一眼，徐徐地将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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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庄的另一端尽处，便是通往冥王的宫殿冥宫。冥间的几处重大地点，在孟婆庄都只需要找到传送的咒术法阵便能到达，不用再费心找寻详细位置。
整个冥府黄泉，只有孟婆有这等便利。
龙煜从袖口拿出冥后离去前给他的一颗珠子，往上空一抛，珠子往上飞升，在高空之中一点定住，顷刻，幻化作一道光往孟婆庄某一处飞去，龙煜拾步跟上。
圆珠在法阵之前消散成泡沫，地上的法阵流转着幽幽森绿的光芒，龙煜没有犹豫，一脚踩了进去──
冥宫乍看之下宛若建在忘川河面的水上宫殿，连绵河面一片，前後都不见其影，只瞧见隐约的轮廓，都掩在看似轻薄却浓重的迷雾之中。
冥宫用上等的墨玉打造，翘首飞檐雕梁玉柱都在一片深黑之中流转一丝轻浅的萤光，在迷雾之中隐隐而现，徒增一抹幽暗深邃之感，远看只觉是黑洞幻影。
龙煜在阵法的传送下来到冥宫之前，他瞥了眼前偌大的宫殿，幽黑之中靠着雕刻的精巧透着一股内敛低调的奢华尊贵。
宫殿门口两边各有两个卫兵站着，面是肃容，因为弥漫着一股薄雾，卫兵似乎没有看见在距宫门有几里之处的龙煜。
正准备迈步往前之时，朦胧白雾之中，有人走了过来。
「太子殿下。」
一方碧蓝裙角漾出一朵浅约水花，从白雾之中脱出，龙煜听声辨人，抬眸对上那人眼眸，不意外看见的人是她──九公主冥媱。
「九公主。」龙煜清冷的嗓音淡道，算是打了招呼。
冥媱微微一笑，「请跟我来。」
「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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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墨玉堆砌叠造的宫殿回廊，悬挂一盏盏精致的宫灯，整个宫殿灯火通明，柱子上的雕刻都在萤萤火光之中鲜活了起来。
龙煜随着冥媱走往冥后寝殿，一边打量冥宫周遭，随着冥媱之後，他们从宫殿内闱走出来，到了一方庭院。
「太子殿下，我们到了。」
冥媱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亭子，冥后正坐在那里等他，亭子里头还有另一名女子，一身淡霞色的裙装，看样子衣饰应该也是一位公主。
冥后正和那名女子谈话，半晌，她们结束了对话，那女子朝冥后行了个礼後往这里走来。
龙煜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正在脑海搜索是何人之际，她已来到他面前，朝他行了一礼，身子款款，姿态婉约。
「冥妜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见过二公主，殿下金安。」龙煜冷淡却不失礼地打了声招呼，瞥了冥妜一眼。「二公主和王后可议完事了？」
冥妜不同於冥媱的俏丽活泼，是婉约秀雅的女子，一双动人水眸柔婉轻转都是动人神韵，她语调虽软却不轻飘，如黄莺之声。
「是的，太子殿下可以上前了。冥妜先行告退。」话落，又是朝他屈膝一礼，拉着冥媱走了。
「不送了。」
「不劳烦了！」冥媱被姊姊拉走，只得匆匆回一句。
将目光从离去的那两人身上收回，龙煜走到亭子里，正欲向冥后行礼，她却摆手止了。
「不用多礼，殿下请坐。」比了个手势要他在她面前坐下。
龙煜也不推辞，坐了下来。
「姥姥可有醒来？」待龙煜一坐定，冥后便出声问他，也是关心着孟婆的状况。
「嗯，姥姥醒来一会又睡了。」龙煜回完之後，忽然想起孟婆不能说话一事。「娘娘，冒昧请问一事。」
「请说。」
「姥姥方醒之时，不能言语，是属正常？」
冥后敛眉沉思，一会才抬眸，「除了不能言语之外，她的思绪可还正常？认得你麽？」
「嗯。姥姥说不碍事，只要一会儿便好，在下不是不信姥姥，只是心有疑虑──」
冥后微微一笑，知他心意。「殿下不用慌张，我能明白殿下所想。只不过……姥姥是否真的没事还不能断定，还得观察一阵才行。瘴气虽是从她体内被逼出，不过若是没有照顾好姥姥本身，让她自体可以与少许的瘴气相抗，姥姥仍是有性命之虞……」
什麽意思？所以是说姥姥体内仍是有瘴气残余？
龙煜一愕，着急地问：「瘴气未全数逼出姥姥体内麽？那──」
冥后也不出言责怪龙煜这阵抢白，只是意味深重的瞥了他一眼。「殿下，这便是我请你来此，要与你相说之事。」
「咦？」
冥后端起桌上的茶盏，捧着茶盏低眉思索，似在理出一个头绪。
龙煜没有催促，耐心地等。
半晌，冥后叹了一气，悠悠的语调从她檀口缓缓逸出：「姥姥本是一介凡人，是因为从不食肉，劝世人莫食肉亦不杀生，一人独居深山之中不为红尘俗世所染，到死都是清白之身──所以才会被玉帝敕封幽冥之神……」
「这件事在下曾有所耳闻。难道是因为姥姥之前不食肉，所以今此也不能食肉？」龙煜沉默了会，思忖道。
冥后颔首。「是的。」微微顿默一下，她又说：「凡人位列仙班，对凡人而言是十分难得之事，对神仙来说，亦非是那般可容易接受；所以凡人入仙籍，规矩很多也很严，几乎是不能犯错的，否则仙籍被除去事小，元神散尽事大。」
「那姥姥──」这一刻，龙煜才真正意识到，孟婆不能食肉的表面下所含的意义又多麽重大。
冥后喝了口茶，微微抬手，先挡下他的问题，要他别急。「姥姥毕竟是初犯，上头应该还不至於问罪，但是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还有什麽吗？」
「姥姥她不食肉，亦是为忘川河底的那些魂魄祈愿。这一下，尚不知祈愿未成，会出现什麽事情……」语落，冥后的语气有些担忧，却也不过一阵，下一刻她已收拾好情绪。
龙煜不解地皱眉，「为忘川河底的魂灵祈愿？那是？」
「是姥姥为了减轻忘川河底灵魂的苦痛，自愿向玉帝祈愿，愿永不食肉相换忘川河底的灵魂好过。」
他一心头一震，顿时不知道该说什麽。
从未想过，姥姥不食肉的真相底下，竟还有这麽一段。
喉咙忽然有些乾哑，不知为何，突地想起之前──
「姥姥，您真有办法看着深爱的人从你眼前死去？」
孟婆叹了口气，「龙煜，话不是这麽说的。」
还记得那时，她说话的语调和神情。
原来啊原来……龙煜不由得垂下了眼，为自己之前言词感到懊悔。
原来姥姥非是如表面所见那般无动於衷，她那句话是想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吧？并非是不在乎，只是，姥姥选择了这样。
未必执着着眼前的好才是好，还有另一种可称得上是好的「好」吗？
那时的姥姥，便是想跟他说这事吧？只是那时的他，未必听得入耳……
「殿下，我今日与你相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多加留意姥姥。姥姥虽是受冥王和龙王之托前往人间，但她终是可以选择接受与否，殿下莫要将姥姥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冥后轻缓吐出一句，话中竟隐隐带着警告的刺。
他没有不悦，因为他知道冥后是为了姥姥着想。
此番姥姥会如此，也是因为他粗心所致，冥后说出这一番话也是情有可原。
「龙煜知道，必不会让这件事重演，请娘娘放心。」龙煜颔首应允，神色犹是一派冷静淡定，彷佛天下之间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变去脸色。
「得到殿下如此承诺，我便宽心许多。」
「那麽，姥姥身上残余的瘴气──」话题百般兜转之後，龙煜还记得这个盘旋在心头的紧要问题，又问。
冥后有些讶然，却仍是笑了笑。「殿下不必太在意，这就和染上风寒之後的调养是一样的。姥姥身上的瘴气已被迫出，残余的那些只是少数，只要姥姥将身子调养好，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便好。」闻言，龙煜这才放下了心。
「殿下，姥姥许是要醒来了，莫要在我这里耽搁了，快回姥姥那去吧。旬童应该等会就会送药汤过去了。」
「好，龙煜先行告退。」语毕，龙煜站起身，朝冥后拱手一礼。
「嗯，就不送了。」冥后端坐在亭子里头，没有起身相送，玉手一挥，带过一道轻风香味。
亭子外头出现一阵法，闪着深绿幽光，与他来时的那个法阵相同。
龙煜走出亭子，走进法阵里头，绿光从下方窜起将龙煜整个人包围──直至不见。
冥后看着龙煜消失的地方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
「月儿，你想什麽呢？」不知何时，冥王冥宵走到冥后身旁，睇了眼沉默不语的她，忍不住一问。
冥后微仰首，看着冥宵在她面前坐下，「宵，我们没问过姥姥，就将她之事全盘和龙煜说出可好？」
冥宵淡扯一抹嘴角弧度，接过侍女新沏好递来的茶盏。
「你怕姥姥恼怒？」
冥后莫璃月轻吟，「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这样真的好麽……」
「放宽心吧，龙煜和姥姥有红线相系，注定他们之间是要被彼此相牵，既然如此，告诉龙煜又有何妨？反正他也不过是提早知晓，况且你也不想看今日这事重演吧？」冥宵轻啜一口茶茗，抬眸淡道。
「也是……如今我只希望龙煜和采儿之间可以早些了结，不然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变数呢。」
「她可是孟婆姥姥呢，你就别为她操太多心了。」
「嗯……」冥后淡应，却不知为何，一直止不住在心底深处的一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