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灵魂真的存在，那麽布儿离开家门时，肯定带走了其中一部份。而其余还残存在体内的，则又分化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灵体。
柴序明走向小颖，重新拿起电动摇控器时，就有这种感觉。
「爸爸，我们来玩赛车好不好？」
「当然好啊，不过最多只能再玩半小时喔──」
柴序明温柔又耐心的解释：「妈咪说你明天要开学了，今天要提早睡。所以我们玩完就来吃晚餐，接着洗澡、整理明天上学的书包和衣服。如果还有时间就看看电视聊聊天，没时间就直接上床睡觉，OK？」
「那我要换游戏片罗。」小颖碰碰跳跳的冲向XBOX。
这一位，是比平时更专注当个称职爸爸的柴序明。小颖所说的每个字都在他耳朵旁轰隆作响，他也更殷勤、更努力，装出开朗的模样回应着。
另一个却抽离了这一切，冷冷的悬在半空中，嘲弄似的看着他。他明明紧闭双唇，却能无声而尖锐的质问他：「瞧瞧你，现在到底在干什麽？」、「为什麽早几年不当个好老公、好爸爸？」、「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还有什麽意义吗？」、「没有，你什麽都没有……」
他把那个飘浮在半空中的柴序明抛到脑後，假装充耳不闻不理他。
最糟糕的，则是跟着布儿离开的那一部份。
无论他跟着布儿去那儿，总是源源不断将受伤的感觉传回来，在他心上留下疼痛的伤口。
好痛，好像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流弹打到一样。怎麽会那麽痛呢？低头一看，胸口为什麽会有那麽大的洞呢？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灵魂支离破碎，又互相拉扯，彷佛双脚踏着的根本不是坚实的地面，他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布儿在那里？跟谁在一起？
年假结束後，小颖就要开学了。
──她是第一次跟别人约会吗？是吧？
从前天开始，布儿规定小颖必需提早半小时上床就寝。
──那个人是谁？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新学期必需添购的文具用品，布儿早就买好了。晚餐後，他看着小颖收拾书包。
小颖比起去年又长高了一些，因此制服、运动服也都换了新的，这些当然也是布儿准备的。
──瞧，他们不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吗？缺了谁都不对的一家人啊。
他的脑袋好像快要炸掉了。
等小颖入睡後，柴序明独自坐在沙发床上，瞪着大门的方向。
半个钟头後，他套上外套，从冰箱里拿出三瓶啤酒装进塑胶袋里，贴了张字条在小颖房门口，立刻抓起钥匙出门。
他要等布儿回来，就坐在社区大门口等，一直到她回来。
晚上才刚过十点，对大部份人而言还不算很晚，因此社区里进进出出的住户还算不少。由於在都会区里生活的人，多半不会轻易插手邻居的生活，所以连一个上前搭话的人都没有。
每个人似乎一眼就看得出他无精打彩，经过台阶时总是快步通过──但或许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诡异，不敢在他身旁停下脚步吧。
管它的。
柴序明默默瞪着社区大门前的马路，嘴里喝着冰冷的啤酒，忍受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看着往来的车辆呼啸而过。
今晚怎麽没有下雨？
他有时会望着天空，多希望天空立刻降一场雨。他想要受苦，用别的痛苦来转移心中的烦燥，可是今晚的天空晴朗的连片云也没有，一弯新月像佛陀的微笑般对上他眼睛──
等待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啊。
柴序明伸手揉着眉心。
想当初，他竟敢嘲笑思念小颖的布儿，大言不惭的说，小颖又不是失踪，只是玩疯了而已。布儿说的没有错，同一件事，她和他的感受截然不同，现在终於遭到报应了。
布儿也不过跟别人出去吃个饭聊聊天罢了，以她保守的个性，难道会和陌生男人直奔情趣旅馆吗？当然不可能。既然她不会，他现在在干什麽？他跑出来干嘛？柴序明苦涩的笑容挤成了扭曲的脸。
就这样独自喝着啤酒，直到第三瓶快喝完的时候，布儿终於回来了。
远远看到她，柴序明立刻挺起背脊，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身材高高瘦瘦，载着眼镜，一身西装笔挺，看不清楚脸孔。
布儿一发现他，立刻拉住男人的臂膀。
这个动作做的很自然，如果对方是不熟悉的男人，布儿应该会出声叫住他，或者自己停下脚步等对方发现，她不会轻易动手。
所以，那是她原本就认识的人喽？
柴序明眼眸一黯，心脏刺痛的快要死掉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你先回去吧。」布霓转头对林彦昀说。
和柴序明只隔着一条马路，林彦昀犹豫地看着坐在台阶上的柴序明，他脸色看起来可不妙。
「要我把你丢下来，让你自己一个人面对他？你确定没问题？」林彦昀皱眉。
他不确定柴序明是怎样的男人，他们之间没有那种交情。如果他就这样走掉了，她要如何承担前夫的怒气？
「万一他伤害你……」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男人，完全不需要担心。」那种想法实在太荒谬了，布霓不禁摇头失笑。
「那……好吧。」既然小布这麽肯定，林彦昀只好磨着牙，知趣的闭上嘴巴。
真不知道小布对柴序明究竟是打那来的信心？就他所了解的状况，柴序明根本还没准备好放开小布。如今有个男人大刺刺的出现在布儿身边，谁知道他会怎麽做呢？
「那麽，我应该跟他打声招呼再走吧？」林彦昀又问。
柴序明可能不认得他了，但他是小布的同学，至少应该和雅歆一样喊他一声学长吧？
「还是不要了，下次吧！」布霓又摇头，微笑说：「待会儿我还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你会让他分心的。」
「是吗？」重要的事？是什麽样重要的事呢？
林彦昀叹了口气，实在厌恶这样心浮气燥的自己。他和小布才刚要开始而已，又不是不清楚她的状况，为什麽如此沉不住气？
他有点沮丧抬手摸摸後颈，忍不住欲言又止。
「怎麽了？」布霓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
「我们……你跟我……」林彦昀有些惴惴不安地深吸气，食指来回比着她和自己。「我们以後还会见面吧？」
「当然会啊，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都会接。」布霓笑着保证。
「好，那就好。」林彦昀终於笑开了，再度转向马路的另一端，看了柴序明一眼，皱眉。「晚安了，小布。」
虽然不情愿，但他更不愿意给布霓带来困扰。林彦昀简单的点头道别後，终於转身离去。
布霓终於穿越马路朝他走来，柴序明见状，则是懒洋洋的仰头喝掉最後一口啤酒，然後将所有空啤酒瓶装进垃圾袋里，慢吞吞的起身。
布霓站在他面前，偏着脸，若有所思端详他的模样。
「你怎麽在这里？小颖呢？」
「他睡着了。」
「你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我在他房门口贴了一张字条，跟他说我去买东西了，醒来没事就继续睡，有事可以打手机给我。」
听完他的解释，布儿忽然难得的笑了，是那种带着温柔的微笑。
「还会想到贴字条，越来越有爸爸的样子了。」
她诚心诚意的称赞他，不知怎麽，反而在他心头激起一阵酸楚。柴序明苦哈哈地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问：「约会还顺利吗？」
「很顺利。」布儿很乾脆的点头。接着忽然把脸转到一边去，回眸给他一个提议的眼神。「要不要一起走走？」
「走去那？」他问。
「随便都可以。」布霓耸耸肩。
万一待会儿要吵架的话，也许在外头吵比较好吧！柴序明心里这麽想，便点点头走下台阶，两个人沿着红砖铺成的人行道，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两人都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手臂和手臂偶尔碰撞在一起，然後各自分开。但是，不一会儿又再度碰撞，然後再分开，他们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循环，不断不断地走下去。
安静的走上一阵子，柴序明终於率先开口：「刚刚那个人是谁啊，怎麽认识的？」
「他叫林彦昀，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你还记得他吗？」布霓侧头问。
哦？大学同学啊？难怪──
柴序明恍然大悟之後，却是怎麽也想不起这号人物。
「不记得。」
「我想也是。」
布霓微微哂笑。别说柴序明，就连她自己也几乎快要想不起这个人了。
可是，老朋友之间似乎就是拥有一种魔力，无论彼此距离再远，相隔时间再久，只要一碰面，就很容易唤起彼此的记忆和感情。
撇开男女之情不论，她今晚确实渡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
「可是……你不觉得太快了吗？」柴序明回眸斜瞪了她一眼，「也不想想我们离婚才多久？半年都不到吧？你都不怕小颖难过吗？」
「会吗？」布霓也瞪回去，「那麽你觉得多久以後才可以呢？」
「小颖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了，不能至少等他上高中吗？」
「等到高中？」布儿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国小五六年级，再加上国中三年，那麽至少也得等五年，你等得了五年吗？」
「我当然没问题。」柴序明寒着脸，冷哼。
「是吗？」布霓低头窃笑，然後朝他轻轻点了个头，「小颖是男孩子，跟爸爸应该比较好沟通，他的青春期就麻烦你多多费心了。」
「你──」柴序明闻言不禁气结。
这话是什麽意思？意思是她之後还打算继续跟别的男人约会？她真的要这样吗？
「南极那份工作，你去吧。」
布霓忽然无预警的停下脚步，并且收敛起笑容，抬头转身迎向他错愕的脸，坚定地说道：「我是认真的，请你，千万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