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糟透了,白苓的视线所及,只剩护目镜上点点歪曲的水珠,那是雨丝退化的残迹,来不及因重力滑落脸颊,旋即被狂风吹去,风也带来另一波雨,打上镜片时又散作粒粒珠光。
暗得不像八月天的下午六点,赖以飞行的地标通通都看不见,白苓只是凭着体感维持高度,有没有沿着海岸飞行,已经完全不能判断了,即使隔着飞行帽上温暖的皮毛耳罩,她也听得见呼呼大风,与其中隐约的浪响。
天气坏得很快,在南屏山脉的另一面几乎收不到汛声,但白苓还是勉强在起飞前确认了台风警报,最慢在今夜暮塔平原就会笼罩在风雨之中,南方的暮塔山和风丘一带又会更快一些,她应该要在外省多待一晚,即使明日的委托迟了,天气也是合理的解释,犯不着拿徐娘半老的「白美莉」冒险。
但她心急着更早以前的约定,今天是八月十六号,小爱满十九岁的日子,白苓来到钵兰快要一年了,至今才遇上爱云的生日,在家乡生日那天是要吃面的,虽然这麽提译了,因为觉得让白苓借用爱口茶坊的厨房不妥,还是决定由小爱准备两人的宵夜带回家。
准备了那麽久的夜晚,知道台风接近的时候,白苓只一心想着不要被破坏,於是在风起的时候没有留在镇上找旅店,反倒加快往泊机处的脚步,第一滴雨下在「白美莉」的机翼上,她同时升上灰霭的天空。
在山峦渐渐低缓同时,风雨也越来越紧,一无所碍地扫过风丘的低陵,不枉它古来的名号,白美莉慢慢失去维持水平的能力,像个负重的老妇,越走是越驼,只能凭着水平仪在满天灰蒙中寻回体感,白苓把飞行的高度越压越低,几乎要埋入高卷的大浪之中,咸水与淡水在她的镜片上交融,然後视线一角出现一座风车。
这条路线飞过近百次,总是看得到成打的风车在风丘上急转,但在如此狂暴的天气和低矮的飞行高度,就是这座最邻近海角的风车突兀地出现在护目镜的狼藉之间,如同高崖上的灯塔。
风车里真的亮着光,在大雨中闪闪烁烁,但确实是灯火,是忘了捻熄的蕊芯?或是真有人在如此大风中还待在风车里?白苓突然感觉到浑身湿得好冷,大概只有泡在机舱积水的靴子内底是乾的,打进高筒靴缘的雨水很快也会沿着袜子往下爬吧?她不是没有在这样恶劣的天候中飞行过,但那时的目的地仅只是数里外的驻紮地。
大概意志被雨泡软、心也被风吹弯,白美莉的机头慢慢稳住,渐渐向温暖的火光偏去,海岸随着接近而清晰,她开始看到被劲风压成一遍灰毯的夏日长草,凭着风车的光源照亮海岸线,白美莉旋了两趟,才在一阵颠波後降落浅滩。
爬上小丘的时候,白苓有错觉听见靴子里吱吱的水声,但她相信耳边的风哮不可能让如此微声有机可趁,好不容易敲上那扇被风雨打得湿透的棕木门,她已经觉得两脚冻得像包报纸塞冷冻库的鱼。
在风中突兀的只有风车转轴震天响,白苓想是敲门声完全被掩盖了,举起拳头更大力地捶了下去,敲得冰冷的指节吃痛,但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有没有「咚咚」或是「砰砰」?她只有放弃敲门,摸着墙转了一圈,但木窗也都锁得紧,好像是从里面钉起来了?白苓又转回正门前,犹豫了大概有三秒钟,然後举脚踹上门板一记。
「砰!」这回的响声重重震动她的耳膜,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嘶吼,不过到底是人声还是风声也不很分明,接着门反而从里面砰砰砰地狂响起来。
「敲什麽?门板都死死钉上了!不开门!」这回大概是够接近门口,依稀听出是男人的声音。
白苓连忙抓了机会,贴着门大喊:「不好意思!我是上城来的飞行员,因为天气的缘故迫降,所以……」
「飞什麽?」里面的人又吼,没给白苓说话的时间,自顾自大声,「你是那个坛山来的?啊,那你去後面,找那座绿色的。」
随着屋里的话,白苓把视线移往远处,才注意到草地上错落的其他风车,在狂风中一致疾转,天色虽阴,还看得出来最靠近的两座中,左手边的涂着浓绿的漆,同样也亮着灯火,然而看起来是近,走起来却远,每一步都牵动着又湿又重的卡其裤管,还好风向如今是在她右後,像是一路把她推往绿风车的大门前。
这回她一在门阶上站定,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时不嫌重地举起浸水的右脚,狠狠踹上门板後大叫:「有人在家吗?」
感觉到屋里有动作,可能是来自横木板的弯曲和摩擦,只是在这吵人的雨中不能说听见了什麽,然後门板颤动了,白苓确实听到木板坠落的声音,随後看到门把转动。
「外面有人吗?」微开的一隙门探出灰色的帽檐,在风雨中很模糊,不过大概知道是年轻男性的身形。
「有!」白苓在风声中大叫,声音远比她想像中沙哑,只差没伸手卡住门缝,生怕对方又碰地阖上大门。
门又开了一点,疾风打进狂飙的雨丝,瞬间便让室内湿了一个三角,男人立在风雨的入口,任鸭舌帽挡不住的短衫湿透,犹呼喊的白苓一时也静了,只能怔怔望着面前的人。
「快点进来,都不能再湿了!」吴海桓伸手把白苓滴水的袖子扯近,待白苓後脚踏进门槛,随即「砰」一声,然後紧紧栓上狂叫的木门。
白苓僵在湿漉漉的门口,感觉到水滴在里外一样湿的靴子底汇聚成潭,在雨中觉得冷,在终於风止的室内更是觉得冰,彷佛只要挪动一下的气流都会让她浑身哆索。
「跟你说过我的故乡在风丘的吧?」吴海桓绕过她面前,摘下颜色浸深的帽子,随手摆在窗边的大桌上──当然,这扇窗也是紧闭的,还上了木条和钉子──他转到风车中心的磨子後面,正眼也没瞧白苓一下,就爬上木梯。
「有乾的衣服换吗?」声音透过薄薄的层板传下。
「有!」白苓松开手中的布袱,她向来会多覆一层油纸在行李内,出门在外遇上什麽事永远不会知道,虽然是昨天穿过的衣服,还是比现在身上的湿布好得多。
毛巾从楼梯洞掉了下来,悬在梯子的一阶,吴海桓在风车轮转间叫道:「换好上来,我煮点茶。」
大概就是扣子花了最多时间,白苓迅速更上款式接近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已经浸湿的毛巾卷起发尾,屏除可能遗落的水迹,她便绕过空转的磨子,爬上木梯。
扇叶轰轰响彻三角形的阁楼,狭小的空间几乎被中央飞转的齿轮装置占尽,四面的窗现在都是紧锁的,无一不上了木条,楼梯口对面的角落摆了一张小桌子,吴海桓背对着她,应该是也换过衣服了,只剩脱去帽子的头发潮湿发横,桌上是一个弯把陶壶,旁边摆的盘子走近才知道是米香。
吴海桓稍微抬头,然後倒了半杯亮橙色的茶液,交到白苓手中,杯子意外不烫,所以白苓直接就喝了,茶有些凉,但进到她发寒的脏腑还是一阵暖意,她不知不觉便一口喝乾杯底,茶壶嘴随即又伸了过来,於是白苓没让嘴得闲,浅啜慢饮另外半杯。
她的眼睛始终停在自己浅橘色的倒影,回想起来已经好一阵子没跟吴海桓说过话,也不是说他不常去爱口了,只是白苓没再注意过──不对,吴海桓确实不再出现在吧台前,最近以来,他往往是跟其他同事坐在席间,所以少了照面的机会,但如今他站在眼前,那个冬夜的景象又清晰地回到白苓脑中,像是堵住她的喉咙一般,阁楼沉默得只有风车在台风中巨大的噪音。
茶还是喝完了,白苓抬头的时候,发现吴海桓也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