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憂 — 22

正文 忘憂 — 22

我们已达成最初的协议,再也没理由同床。可是在生了初初後大半年的一晚,她因身体虚弱而晕倒,我抱她进房间,甫放她到床上,她扯着我的衣袖,身子往我怀里缩着,好像想有一个人能抱着她——或许不是我也行。我没有抗拒,那晚之後,我们房里出现了一个不该有的东西——保险套。我喜欢那种与人相拥的感觉,打从我在古家的那段日子,我就养成搂着抱枕睡觉的习惯;我喜欢听她的喘息、喜欢她温热的吐息呼到我的脸或肩膀,喜欢她有跟我一样的心情。

我们都只是厌恶了一个人孤枕难眠的冰冷。

我们没有背叛过任何人。

我们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以承诺。

在用完那盒保险套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再没有见过华初臾这个女人。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信里她说跟我在一起,使她觉得自己对前男友不住,因为她再也不能将肉体跟心分开来。她要我在她回来之前好好照顾须臾。

这就是忘忧吗?无论是古清流或华初臾,都只是我生命里任性的伴侣,说要进来就进来,要走就走——我也这麽对待古清流而无半点罪疚——我对於聚首跟离别均心如止水,只余下一种单纯的祝福。

就在那刻,却是这种过分的平静使我许久不曾起伏的心浮起莫名的怅然。我彷佛不再是个完整的人,我彷佛掏空了我身体内的一些东西去勉强成就一种让人惨笑的幸福。可是,因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只能接受我这颗不知多少人奢求过的、静如明镜的心。

初初坐在座台镜前,我跪在她身後替她梳牛角辫,梳好後又不满意,把头发放下来,用黑色发网束成脑後一个髻,绑上一个小白花发带,就好像看见华初臾。

唯有一想到眼前的女孩不知几多年後就要像我母亲跟我一样,喝下那种药、结束自己的生命,本该自豪於继承我母亲遗志的我,本该无喜无悲的我,忽然咽喉好像卡了一块石头,呆着、双眼胶着在镜子上初初的小脸——直至饿得要杀人的须臾扯着我的背心要我做早餐,我才回神。

大概我母亲出生,是为了生下我,再为了有我去生下须臾跟初初,他们让喝药後的我初次感受活着的意义。

那麽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从我们分裂以来的那个生命。初初今年三岁,我还要再活十三年。

(十一)

我工作的这间上海菜小店只有豆腐肝那麽小,从门口走到尽头的厨房处,不足廿步,仅容得下八至十张圆木台。这店是街舖,本来生意惨澹,领汇加租,已经赤字了好一段时日。适逢店里一个老师傅退休,本来厨房就只有两个厨子,现在走了一个主厨,可谓万事休矣。这店就在我住的那区,但我一直没注意过,是我的朋友给我介绍的。

上海菜不是我的专长,甚至除了小笼包、锅贴、酸辣汤跟上海粗炒之外,我一概不晓得。我是不骗人的,老老实实说出来,老板要我做几盘最拿手的菜,我做了乾炒牛河跟香草意大利面——这五六年来,我除了学中菜跟酒席菜,对西餐也有兴趣,闲时便看烹饪书自学,也幸亏我上过大学,看英文烹饪书也绰绰有余。

他们吃过後就立刻决定聘请我,花了几天教我做上海菜的诀窍。其实这店又不是要做正宗上海菜,只要东西做得好吃、符合城中人的口味,能吸引人来就好。我认为这师傅做的菜不是不好,只是太油腻,现代人最注重健康,怎会吃得下?

我稍为调校一下本来太油腻的上海菜,习惯了这里的工作模式後加添了一些半沪半粤的菜跟几款甜点,这店就咸鱼返生,客人多如潮水。老板仍然愿意空出一张台给初初跟须臾,情愿叫客人轮候饭桌。店里的伙计还说他们长得可爱,正好当店里的生招牌。

初初依然冷静矜持,须臾则跟客人混熟,常常讨得糖果跟零食。我还有十三年寿命,说真的不太在乎名利,况且我的确曾经差几步就攀到高峰。行政总厨这个位置风光无限,可是,没有地方能让我衣锦荣归,又何必贪图不切实际的虚名?像现在这样,把我儿女置於我最常看到的地方,让我用十六年去尽一个父亲的本份,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天收店前,曾跟我在禾苗集团共事的一个朋友来探望我了。他叫小张,我前阵子才跟他喝过茶。我见难得我儿女都在,就让小张看看他们,小张摸摸他们的脑袋,不无羡慕地说:「默哥,原来你藏着这麽漂亮的儿女。看你是个大帅哥,我也猜到你的儿女不会长得差!」

我笑了笑,一阵自豪感油然而生。小张坐下来不久就说明来意,问我下星期日要不要去做替工。

「去哪?」

小张说了一间五星级酒店的名称。他是个有野心跟才华的人,就像年轻的我一样,很快爬到上高位。他十四岁学厨,廿二岁就进去禾苗集团,还算是我的前辈。三年前从禾苗跳到那酒店工作,现在都升到中层位置。原来他那天有事,必须请假,又找不到能信任的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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