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湖莲子长参差,霁山青处鸥飞。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鉴中移。桃叶浅声双唱,杏红深色轻衣。小荷障面避斜晖,分得翠阴归。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没人知道西湖边的墨园里会有这样一处餐厅。
墨园建于嘉庆年间,原是户部尚书的私家园林。全园布满亭台楼阁,奇峰异石兀立,与周边的山水相融,形成了一副绝美的画卷。解放后,这里被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起来,成为上川市着名的风景区,外来游客的必到之所。
谁能想到,在园子西南角的曲径通幽之处,一幢两层小楼已经被修复改建成了私人会所。宫灯、龙鳞、中国红,穿梭其间仿若穿越了时空。低眉顺目的服务员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古代仕女,柔声询问着宾客的喜好。
这所谓的宾客,便是方铭泽和简思。
一路走来,根本没有见到别的宾客,餐桌摆放在二楼正中,一眼望去尽是墨园风景与西湖涟漪,轻柔的纱帐随晚风轻拂,整个世界都被遗忘在蔽日荫翳之外。
“别看了,这里每餐只接一席,没有外人。”他抬起手,有模有样地摆弄起面前的茶具,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锋芒毕露的凤眸。随着茶水在杯盏中流淌,浑身的锐气都被收敛起来,看起来也不再像官员,反倒更像个文质彬彬的翩翩佳公子。
简思不懂功夫茶,只见茶水高冲低斟,修长的手指如舞蹈般跳跃在色泽温润的紫砂壶上,如同演奏着最精妙的乐器,灵动中带着几分优雅。如此比起来,自己那些圆圆短短的指头好像根本不是女人的。正要将手收到桌下,他将斟毕的茶敬到面前,轻轻地说了声:“请。”
受宠若惊地接下来,一阵清香拂面,唇接杯沿,小啜一口,犹如甘霖入口,被艺术品般侍弄过的茶水也带上了淡淡的情怀。
身着仕女服的服务员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然后很有礼貌地退到角落里,既不显得逾矩,也能随时听得到招呼。
低着眼看了看四周,简思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你挑的这地方还真是……”
“真是什么?”他有趣的挑了挑眉毛,低头抿了口茶。
“……装逼。”
方铭泽差点喷到桌上,脸部肌肉扭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有点出息行不行?”
简思撇撇嘴,没有再多说什么。家里条件好的那几年,她也跟着父亲出入过不少高档场所,却总是难得喜欢起来。如今社会氛围浮躁,各式各样的楼堂会馆变着方儿地烧钱,好像以为品味和教养也是可以买卖的一样。虽然自己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但好歹比较真实。
他开始烫下一壶茶,手法依旧娴熟得无可挑剔,“洒脱地做无意义的事情最能体现控制感,否则那些成功人士忙活来忙活去,跟躺在村头晒太阳的懒汉有什么区别?”
“明知道是无意义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同流合污?”杯中薄薄的茶水已经有些凉意,她终于可以放心入口。那些趁热喝的人难道都不知道食道癌的发病原理吗?
方铭泽笑笑,眼角弯弯的,表情缓和了很多,仿佛在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年轻人,戾气不要那么重,心平气和地喝喝茶,有什么不好?”
说不清自己心头的那团无名火从何而来,简思终于还是低下头将茶水饮尽,老老实实地提筷子吃饭。
菜式的摆盘非常精致,如同一幅幅山水画,与周边的环境交相辉映,令人赏心悦目。两人默不作声地吃完饭,服务员很快上前将桌台清理干净,知趣地离开了。
他点燃一支烟,手肘交叉放在胸前,眯着眼睛说:“还在闹别扭?我这餐饭真是请出毛病来了。”
“我心里难受。”从来都心直口快的脾气根本憋不住,“跟你在一起总像是个学生,各种各样的错处,没有哪里做对了的。”
年轻多好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考虑后果或者影响,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毕竟明天还有其他的可能。方铭泽体谅她的沮丧,语气温柔下来:“犯错是好事,说明有收获。教学相长,很多话说给你听,其实也是在提醒我自己。”
尽管明知这只是份宽慰,简思还是忍不住追问:“比如呢?”
“比如……”他吸口烟,皱着眉头摆出思索的样子,“比如说不要太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凡事自己心里要有个准绳。”
“你在嘲讽我。”她郁闷道。
方铭泽笑了,经历了两周高强度的密集会议,还要应付随时随地的突发事件,他的神经早已绷到极致,能够和信任的人没心没肺地聊上几句,卸下所有的防备,算得上一件幸事。与之相比,推掉省政府组织的庆功晚宴,避开郭楚平那一帮人,真是足够明智的选择,不枉他屈尊纡贵地去派出所把人捞出来。
“王谦是个好人,但是太容易受到蛊惑和影响,然后用自己的情绪将原本不大的事情渲染百倍地宣传出去,这是一种能力,但用错了方向。”享受完烟丝燃尽的弥香,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他言归正传。
简思颇为愤愤不平,记者的本职与官员就是不同的,妄想靠防民之口来粉饰天下太平,就是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她也宁愿记者都失业,那样的社会没人会含冤受辱,所有矛盾都能在体制内解决。可如今那么多冤假错案,如果失去媒体的呼吁奔走,仅凭自我监督,恐怕只会将错就错。
“炸毛鸡,一点就着。”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方铭泽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有说让他闭嘴了吗?只是建议你作为助手,能够帮助上司慎重选题。比如这次机床厂的事,如果能够多做些功课,想必也不会闹出乌龙。”
“大牌记者最重要的就是消息源了,每个人吃饭的家伙,人家凭什么告诉我?又怎么能够左右选题的结果?”简思二丈和尚摸不着脑。
“说服力的存在,是让受众按照你的角度理解问题。就像所谓魔术大师,只不过是善于使观众按照自己所设定的方向去观察现象。”他站起身,踱步到这一头来,“在准备选题的时候,不妨多花点心思,把材料写得让他感兴趣,最后的成品必然也能让编辑和读者感兴趣。”
“我那点本事你最清楚了,”简思沮丧地叹了口气,“夹着录音笔和针孔摄像机跑现场?没有切入点根本写不出预案好吧?”
“跟我在一起的人,还会找不到切入点?”方铭泽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这难得孩子气的举动让人看了心里软软的,她禁不住红脸脸颊。
“回头给你整点好玩的。”伸手将女孩扶起来,他压低了声音,“今晚到我那边去?”
成年人不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若对方出口相邀便欣然接受,好像又显得过于饥渴。尽管他从未开口确定过两人的关系,却理所当然地摆出了姿态,简思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她贫瘠的两性经验根本无从应对这种局面,只好喏喏地想要寻找托词:“我,我今晚加班……”
剩下半句话还没有出口,便感觉腰上一紧,那长臂已经将她搂住,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容置疑:“王谦都被拘到号子里去了,你加班给谁看。”
如果说谈业务的时候她还能够据理力争,遇着这种情况就只剩束手就擒了。
方铭泽的家就在萧山省政府后面的小街上,位于上川市中心的省委大院闹中取静,成片的参天大树将之与周遭的城市喧嚣分割开来,巧妙地将几栋低层建筑环绕、分割,隐秘中带着分与众不同。大门口的武警战士荷枪实弹,将平常人好奇的目光挡在院门外。
外表朴实无华的小楼看起来与一般的单元房无异,走进去才发现,楼道里只有一扇门。作为厅局级干部,住房标准是150平,而这里的房间偏偏被设计成145平,依照规定便可以分配两套,故而每层只有一户人家。相邻两个三居室打通后足足290平的空间,一眼望过去很是宽敞。
军旅出身的人往往保持着优良的作风,房间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以至于原本就属于平层的超大套房显得更加空空荡荡。室内的陈设也很简单,中规中矩桌椅板凳,厚实的沙发围绕着几案,唯一的特别之处是定制的超大型书柜,顶天立地地占据了原本应该摆放电视机的墙面,成为客厅里最显眼的家具。
靠着南门窗户的墙角放着一把懒人椅,落地灯温暖的卵黄灯光铺洒在椅背上,让人生出阅读的欲望。在这里坐着读书,一定能够有着不一样的感受吧,简思想。
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方铭泽并没有着急打扰,而是不慌不忙脱下外套,转身去厨房里烧了壶水。他平素加班甚多,经常在办公室过夜,偶尔交际应酬也会去西湖会将就一晚,家里没有人住,难免生出点清冷的味道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甫进门,着原本空荡荡的屋子便显得充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