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曾几何时，我跟小主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我们眼里看到的一切都何其新鲜，走在校园里，连空气都弥漫一股自由的味道。终於挥别了制服，也跟早自习、纠察队，还有无聊的小考、模拟考说再见。我把老爸说的那些什麽「自主」与「自律」的鬼话都丢一边去，誓言以吃遍学生餐厅十几家摊贩为志业；翻开选课本，幻想过无数画面，在那些我有兴趣的课堂中，我要摇身一变，成为眼里泛着智慧之光的大学生。
好吧，我承认是多想了，一年後我只加大了腰围而已。
去年我们逛过校园，幻想了太多关於未来的光景，但一年後，这些新鲜感已经没了，除了几家固定光顾的小摊子，餐厅也几乎没有能让我们太心动的食物。至於眼前这儿，我跟高嘉郧说，去年因为下大雨，社团招生摊位少得可怜，来逛逛的新生也寥寥无几。
「那你今年可以稍稍弥补一下去年的遗憾了。」
他拿起一份表格问我要不要填，却遭到我断然拒绝，谁要参加资讯研究社啊？我告诉高嘉郧，当初之所以选择中文系，就是因为我讨厌阿拉伯数字，就算一切简化到只剩0与1也不行。
「你讨厌的东西真的很多耶。」
「可不是，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会晒死人的大太阳、没有毛却很多脚的虫子，还有番茄、芹菜、白菜、不加糖的饮料跟趁我睡着时才响的闹钟，这些都是我所讨厌的。」
「那喜欢的东西呢？」他刚说完，却自己又摇头说：「算了，我看我也别问了，反正除了刚刚那些之外，其他的你一定都不讨厌，而且说不定还喜欢得很，尤其是食物类，对吧？」
「所以这个暑假我就又胖了。」我摊手说。
高嘉郧哈哈大笑，但却也说了句让人心情非常愉悦的话，他说放暑假前，本着旺盛的求知慾望，他特别到图书馆去借了几本书，准备漫漫长假可以打发时间，然而逛着逛着，却逛到了文学类的书区，一时兴起，想知道我们文学人都读什麽，所以他在那儿借了几本书，其中有名作家春上村树的作品，说着，他问我有没有看过。
「我念的是中文系，不是日文系。」我摇头。
「他在书里有句话说得很不错，我当时就记下了，想说哪天遇到你时，非得跟你分享一下不可。」
「如果只是难听的话就免了。」
「他说人的胖法跟死法一样，都有分好看跟不好看的。」高嘉郧拍拍我厚实的肩膀，笑着说：「非常幸运地，你是属於前者。」
「那可真是谢了。」我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们这个悲哀的小社团，根本无法吸引任何一个走过去的新生，就算勉强有几个宅男模样的家伙驻足，他们看的也全都是张贴在板墙上的海报，那些全都是动漫人物，其中就有那张高嘉郧在脸书大头贴的背景画。我看着初音未来，问他：「男生真的都喜欢这一型的吗？这真的就是所谓的美吗？」
「美不美是个人主观问题嘛，哪有标准答案？」见我站在那儿，手中拿着一叠传单发呆，他问我在想什麽。
「正在思考着标准如何建立的问题。」
「是吗？我感觉好像看到一个视窗，上面显示是标准建立中，完成度约百分之三十八，但记忆体不足，也可能是主机板或CPU过於老旧，一副跑不动的样子。」高嘉郧嘿嘿一笑，他说这种事情，与其站在这儿瞎想，倒不如去谈个恋爱，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有个「悦己」的人，也许美跟丑的标准就建立得起来了。
「是吗？」
「是不是，这个我不清楚，但是我找你来，是叫你帮忙发传单，不是请你来当人形立牌的。」他把手上那叠传单打在我头上，笑着说：「还不快点干活，待会到底还想不想吃饭呀你！」
好端端一个下午，牺牲掉我珍贵的睡眠时间，等小主放学回去，发现隔壁房间没人，她又打电话来时，我已经发掉起码几百张传单，那些路过的人，无论是新生或旧生，每个人都被我精彩的演出所打动，愿意伸出他们的手掌，把那张老实讲做得非常丑，而且还有错字的传单拿过去。
不是多麽难的表演方式，我也只是略施小技而已，每个走过摊位的人，我都对他们装出一副苦瓜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拜托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包便当或擦鼻涕都可以，麻烦请帮我这个忙，拿我一张传单吧！」
高嘉郧说这种手段就算发光了传单，只怕也没人愿意来社团走上一走，但我把手一摊，告诉他，老娘的工作只限发传单，却无法左右那些路人的脑电波，谁要不要来，或者愿不愿意多看那张传单一眼，这可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到了傍晚，连小主也回学校来加入帮忙的行列，有她出马，事情可就好办多了。高嘉郧他们不晓得从哪里找来的道具，一顶蓝绿色长假发，直接往小主头上一套，虽然没有那一身其他装扮，但大眼睛、长睫毛跟瓜子脸，俨然就是初音未来的俏丽娇柔模样，非常讨喜，因此她手上的传单果然也是最快发完的。
一边帮忙，起初我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待会要如何敲诈高嘉郧，但做事的当下，却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些许杂音，那像是音箱测试时的几个电吉他杂乱单音，偶尔又夹杂零碎的锣鼓声。很想过去瞧瞧，但事情还没忙完，一直等到天色渐暗，传单几乎都发光了，剩下几张也让小主代劳後，我忍不住挪动脚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过去。
一整排的帐篷，既像是园游会，也宛如什麽嘉年华活动一般，每个社团无不竭尽心力，想在新生走马看花的记忆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而此时此刻，最能吸引人的，也就莫过於摊位的最後面，那五彩灯光与小舞台的架设了。
人群渐渐围拢上来，主持人手握麦克风，简单几句开场白後，大家都明白了，那原来是热音社的招生活动。高嘉郧跟小主都站在我旁边，我听到他唉声叹气，说人家这招生方式多直接，废话也不必多说，直接来一场演出果然是最有效的，哪像他们资研社，就算表演现场拆电脑，大概也没人想多看几眼。
我望着台前，几乎入迷，为着那灯光炫烂下，电吉他划破夜空的锐利声响，然後鼓声震动，每一下都敲击着所有观众的心脏，快节奏的旋律瞬间飞扬起来，像是冲脱了一切羁绊那样，忽高忽低，也忽左忽右，盘绕在每个人的耳边。我看到那第一个上台的乐团，是一个留着短发，个子矮小，但容貌还算清秀的女生，她如果置身在人群中，应该也并不怎麽起眼，可是当麦克风握到手上时，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唱起第一句歌词，那是我听过的曲子，只是从来不知道歌名，但我晓得那是电影「NANA」的主题曲。
我们被那一波波惊滔骇浪般的音乐声所冲击与淹没，渐渐地忘了这原本只是个小型的招生演唱会，短发女孩接连唱完几首歌後，本来表情很酷的她，这时才露出笑容，说着一些欢迎大家来参加社音社的台词，而她说完後，把演出的位置让给又一个男生，同时乐手们也换了一批人。
我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正饥肠辘辘，只见第二个乐团又开始演出，不像刚刚走的是日式路线，他们非常阳刚，每个男生都长发及肩，在表演时不断甩动，虽然同样是我完全听不懂的英文歌词，但不管快歌或慢歌，都让人如痴如醉，尤其是那个男主唱，他看来好瘦，两颊深陷，但正好衬托出上唇与下巴两撮胡子的帅气，而那眼神真的可以杀死人，时而锐利时而温柔地望着台下，我觉得他根本不需要唱歌了，只需要做表情跟动作也就够了，这如果不是一盘天菜，那什麽才叫做天菜呢？一边听着音乐，我忍不住用脚尖打起拍子，好想也跟着一起大声唱着。
「你刚刚是在起乩啊？」等台上的乐团终於唱完，主持人又开始介绍起热音社的内容时，高嘉郧这才问我。
「你才中风瘫痪咧，听到那麽棒的音乐，却连一点共鸣都没有，只会傻傻地站着发呆。」我瞪他。
「走了啦，肚子饿死了。」他伸伸懒腰。
「等等。」小主摇头，她毕竟比较了解我，拉住了高嘉郧。
是的，尽管双腿都还连在身上，但却好像有两支大钉子分别将我钉住了，让我完全无法移动脚步。我继续盯着那舞台，看着接着又上来的第三组演出组合，不过这回不是因为音乐而出神，而是我看到那个上台的主唱，他手上有一叠热音社的招生报名表，在台上，在灯光下，他问现场聚拢的大家，有没有谁愿意成为今天第一个加入热音社的学生。
然後，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
「周阿胖你疯了吗？」高嘉郧急忙要拉住我的手，还说：「你生是我们资研社的人，死了也只能是我们资研社的死人啊！」
「让开。」我连看他一眼都没有，着魔了般，往前踏出一步，眼看着那个主唱正绽开笑容向我招手，我视线没有移开，却对高嘉郧说：「别人为了梦想，跪都要跪着走，而我终於发现一个可以滚过去的方向了。」
-待续-
等我看尽世界的风景，我就回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