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左右，这栋占地广阔的建筑前，黑头车来来去去。苏晨站在路边，自觉与那些阵仗很格格不入，所以离得很远。
她放眼朝马路对面望去，还来不及观察她好奇已久的神秘建筑，就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匆匆踩过斑马线而来。
他似乎又瘦了不少。
「你真的有在吃饭？」
没想到劈头就被这三餐不正常的人念，他哑然失笑。
「你呢？不也是？」她下巴又尖了些，更惨的是，那红通通的眼像几天没睡饱。
维言正思忖着该怎麽让她作息正常点。
「你在对面工作？」她瞄了眼他身後的建筑，纵使心知肚明。
他沉默的笑，算是默认。
「你不怕我知道後，问你一堆你不想答的问题？」
「你不会。」他还真笃定，害她一阵不服气。
好在维言提起公事，她就什麽都忘了。手里那叠新印稿翻开，才一天功夫，上头就贴了许多萤光标签贴。
维言似笑非笑地盯着那认真起来的脸，看来他的编辑真打算在这人来人往的路上，交代完一切的注意事项，然後走回两百公尺以外的捷运站，再花五十分钟饿肚子回家。
「你不饿？」
怔怔地抬头，这似曾相识的场面……他的眼睛彷佛在笑……
结果，满脑子的工作就被他一句话打败，她没奈何地阖上稿子，免得被笑作不近人情的工作狂。
「想去哪吃？」
「早想好了。」他闪过称心的笑，有一瞬间让人又爱又恨。
※
「呃……」她整张脸皱在一起，像刚刚吞下了农药。
维言从稿子中抬起眼，见她慌乱地放下杯子，嘴角不由得一弯。
默默把杯子拖到自己面前，倒了一盅瓷杯鲜奶，直等匀散了，才又推回给她。
她仍在和那满嘴苦味奋战着……方才她太认真了，忘记咖啡上桌後还没加奶，就顺手拿起来喝了。
「再喝喝看。」
但仍是出乎他的意料。
「维言……」她皱了皱脸，把咖啡推到他面前，「好苦！」
看来她真的不能喝深烘的咖啡豆，再多的糖和奶都不能盖掉苦味。
「蒋，有没有不是冰滴的咖啡牛奶？」
「咖啡牛奶？」蒋嗤地笑了，「小孩子才喜欢喝的东西，我这没有……你啥时对这玩意儿感兴趣了？」
维言笑笑，「有人爱喝。」
爱喝？是指她吧？但……她喝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奶加得多一点的咖啡，怎会是咖啡牛奶，而且还被说成是小孩子的玩意……
他故作淡定，将笑意藏好，免得刺激到她：「没办法，对蒋而言，那叫咖啡牛奶……」
蒋还是用一般咖啡机替她煮了一杯，没忘记附上鲜奶一盅。
「小朋友，你的咖啡牛奶来了。」他热情鸡婆的声音从吧台传来，像在对幼幼班的小孩说话。
托盘才放下，看着散布一桌的稿件文具，蒋忽然瞪着苏晨，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每次害我陪人熬夜的凶手就是你啊！」
苏晨一愣，不知他在说什麽。不等维言开口，蒋已经口沫横飞，止也止不住了。
「沈维言这小子，加班晚了就算了，还跑来我店里窝着看稿，不看完还不罢休，我想，要不是有个恶编辑在他背後追着，有谁会虐待自己到这地步呢？还害我不能睡觉，黑着眼圈要煮咖啡给他喝……」
「蒋，有客人上门！」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淡淡提醒。
蒋随即被支开了。
苏晨有些过意不去。「维言……谢谢。其实也不用那麽赶的……虽说制书期很短，但你已经每次都提前回稿，我很感激了。」这是真的。以往作者总会拖迟回稿，压缩到她和美编的时间，但维言却是入行以来的特例，反倒让她有更充裕的时间可以作业，不用熬夜得太夸张。
他除了微微一笑，没说什麽，直到苏晨认为话题早结束时，盯着稿的人才忽然漫不经心的说：「早点睡，别老是熬夜，不好。」
他拿起杯子，手里将一个拖长的删节号改成了句号。「一个人……总是任性些，以前，我也是这样的，但你要懂得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他们在抬起头的微笑中相视，低头後，苏晨的思绪一下子飘得远了，这麽努力……究竟是为什麽？她知道，却无法明白自己是不是对的。
※
午休的回廊总是安安静静，维言步出主秘室时，朗眉却些许怔忡。
「学长！」被走廊上压低的热情声音喊住，小学弟挤到身边来，眼神在主秘室和他之间来回不断，贼兮兮地笑着，「主秘说淑雅姐可以回来？」
维言但笑不语，学弟却一个劲的欢快，「我早听说啦，这次你们任期一到，就调你们回国，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好让你们早些聚首。学长……五年啦，我们全都好佩服你们当初决定先出国闯荡的勇气。」
维言一笑，敛了眼眉。在当时的确是个很重大的决定，但如今五年悠悠转转的过去，当初那种挣扎痛苦，彷佛还是记得，却是心上模模糊糊的影子，只有影子，想不真切。
他们是在大学认识的。
那时他也不是国际关系组的学生，念外文的淑雅一样是外系双修的背景。学期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低调地拣後排的座位，和班上同学带着点尚未亲密的生疏距离。分组报告的时候，因为也不知该找谁，所以两个外系生就彼此默契地搭档在一起。系上有什麽事，作业有什麽问题，也会彼此联络提醒……
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维言几乎是第一眼就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年国关组的女生个个优秀，却无一人像她一样，聪明、漂亮、举手投足都带着落落大方的信心与魅力，处世起来圆融又周全。
像这样的人要成为风云人物，并不意外。精通多国语言、各种校际与国际活动的发言代表及主要接待，维言从没疑惑自己为何爱上她，更没有想过她不是自己未来妻子的可能。
她是风气自由、首屈一指的名校学生；而他是纪律严谨、训练严苦的外校学生，两人的相恋让人很意外。
为了彼此，他们做过许多疯狂的事，甚至舍弃梦寐以求的理想。一年一年他放弃外驻联络官的机会，而淑雅毕业就考到了最难的外交职缺，却年年放弃长驻外派的稀有缺额。错过多年，直到这样的机会又各自出现在眼前，才下定决心在婚前实现彼此的梦想。
订婚、出国……一晃眼，五年就过去了。
他们过着空中飞人的生活，机场里一次次挣扎着不想离开的强烈心情，甚至成了一抹幽暗的影，只要到了机场，就莫名有种失落惆怅，无法言喻。
他一个人走回座位後，靠进椅背里，黝亮的瞳映着窗外湛澈得笃定的天，不自觉地抚着衬衫底下，那圈环形轮廓。
衣领中勾出的链子，系着那枚戒指，玫瑰色的金……离开胸膛後才有些冰凉。
那指环，系住了他和淑雅……他未婚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