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的存在咖啡,比一般时候还准时的熄了店招,店里靠窗的角落,气氛却宛如大考应试前的夜晚,犹有二人对坐,书册满桌,挑灯苦思。
蒋留的那半落空间的灯,和他煮茶斟水的声音,让整个存在更显沉厚静谥。
维言发梢底下的英气浓眉,因着思绪琢磨而微微蹙起,「改成『你的世界我无法存在』好一些。」
「为何?」对面的人咬着笔,「但我喜欢『你是我不可能存在的存在』。」
「为什麽?」
「虽不像你的简练易懂,但有迂回难以言尽之意。这段像诗,笔法飘渺,句句是互逐不可及的苦。」
他浅浅一想,朗目一笑,「未历这飘渺之苦,还真说不上来是什麽滋味,往後若是明白,也许我们又有一辩。」
苏晨却笑了,「你这样之人,怎会经受此苦,那是我们这些碌碌之辈……」
「苦,我才苦啊!你们的世界,我无法存在啊!」蒋满脸哀怨地喊道,二人都愣了。
这两家伙认真起来,才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
蒋无奈地坐下托腮,「姑奶奶啊,你就放过维言吧,你不睡觉,他是不会回家休息的!」那他就更别睡了,还得关店呢!
这麽晚了?苏晨朝挂壁时钟望去,凌晨1点35分……她眸中掠过歉疚。
「就到这吧……」稿子才要收起,就被对面一手压下。
「再半小时吧。」他抬头,「相信我。」
坚定的目光,看得蒋也投降了,「卖你面子!最後一次,就半小时喔!你们可别在我店里熬坏了身体!」
「严守不误!」那极其自信的微笑扬起,阻了他的唠叨。
※
「谢谢你帮我!今天晚上占用你这麽多时间。我自己坐车回去吧!」
维言停下步伐回头,苏晨站在门口,没打算跟上。
不愿劳烦他开车相送,所以用了心机,慢吞吞地摸出门,等他走了一段距离,才在後头礼貌的道别。
那潇洒的背影,落在瞳里,维言欲言又止,却没有阻止。倒是走回车格的一路上,唇角始终是弯的。
没多久,苏晨还是回头了,因为稿子提在他手里。
「我的……」
「回来吧。」电话里淡淡地道,但几乎可以听出那弯弧度浅浅的笑。
他是「邪恶帝国」这件事,完全无庸置疑了。不只没出声拦阻,还在车上悠哉地等。摆明的,就是要让她乖乖走回来,藉以「训诫」她这种客气。
苏晨硬着头皮走回去,没脸再说推拒。维言什麽也没说的发动了引擎,缓缓驶出林荫合抱的静谥小巷……只是脸上挂着一抹安静的笑。
看到那尴尬、力图淡定的脸,总是让他好想欺负她……
不行不行,怎会这麽幼稚?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用力,克制了自己。
他就是知道苏晨心中的棱棱角角,知道脸皮薄的她,弄巧成拙後,不好意思再客气。
他就是知道……
这让苏晨很苦恼。
真的,不能跟他耍心机,他似乎总有本事赢。
从午餐的便当、从橘子、从咖啡、从冬天的暖炉……一切都很凑巧。
「苏晨,不要谢我。是要还的……」就连这麽微妙、害怕相欠的道理都被他捉摸清楚。「你放心,我也有个简单人情,要你帮忙。不会让你欠我。」
「嗯。」她果然安下心,「说吧!」
「再告诉你。」
存在咖啡的招牌灯熄了,在路口指着方向的店家标示,是一顶粉红色的帽子。
其实不是帽子,是一头大象正在小蛇的肚子里。
※
车子穿过清冷的街,维言将车窗打开,让夜风能舒服地吹在脸上。
工作以来绷紧的神经,每次只有在难题解决时,才会得到小小的欢快踏实。
「想不想吃宵夜?」
怔了怔,他稀奇。从没主动要求过什麽的她,竟也会临时起意?
「好啊,这麽晚想吃什麽?」
苏晨松了口气,他看来还颇有兴致。毕竟这要求当真无理,害一个忙碌程度不相上下的国家菁英夜半晚归,已够亏欠了……这突如其来、极想偷闲的小念头,却在心里挣扎好久,实在忍不住开口。
看来,她的心情真的松快了。
苏晨熟门熟路地指到了稀饭街。进到清粥馆里,望空荡荡的店,有些不可置信,「真想不到,如此冷清……」
三层楼只有两桌客。
以前整条街上都是清粥小菜馆,每店加桌加到了骑楼,还一位难求。店前的马路整晚人车川流不息,老远就看到临停的车子并排再并排,车道只剩两条。
维言听着稀饭街往昔的风光,「何时变的?」
「金融海啸後吧……就真的没什麽生意了。其实,也和夜生活有关,景气好的时候,闲钱多,夜生活特别活络,跑夜店玩到半夜饿了,大夥就相约来吃宵夜。这几年大环境不好,每个人下班後都乖乖回家窝着。」她舀起一匙白粥,「以前一代系列超红的时候,这街夜夜都是车水马龙的盛况。」
「一代系列……」维言盯着她。
「是啊,就是什麽一代公主、一代皇后、一代美人什麽的……」
他差点呛到,苏晨自己都给这串经典名词惹出了笑。
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台北竟也有这样大张艳帜的时候。
「那时到处都有这种酒店,後来又有年代系列,只陪不脱……报纸求职版打开,不都是这类广告?月入数十万,无经验可。後来扫黄,这些知名的酒国系列就渐渐消失了。」
他默默点了头。那时他不在国内了,後来耳闻,有些行政区风气单纯的分局、派出所,为了达到绩效,只得跨警辖区赚业绩。
聊起这些年的变化,维言觉得有趣,可能是在国外念研究所、後来又外驻,所以对台湾的记忆大半是遥远而片段的。
不过苏晨对此熟悉,倒让他意外。
她笑了笑,知道他会奇怪。
「以前在广告公司上班,客户约应酬,常常是在这种场合……特别是大客户。」
「你一个人?」
「我哪来的胆子?」小广告公司,大夥都很要好,恰好他们几个是同志,对粉味无甚兴趣,逢场作戏之余,也懂得义气罩她,所以才能放心。
那些年,看过的头牌不少,新来的小姐还没受宠,也会搭上几句聊天,但听到最後,都是鼻酸的身世。
知道有人十三岁入行,她简直几晚睡不着觉。
「扫掉的时候,我还满开心的,我不用陪大老板『坐台』了……可是,有些是帮老公,帮男朋友,帮家里的小姐,能像我那麽幸运?有个可以混过去的学历,和有人愿意教我的一技之长?里头多是单亲、拖债、拖孩子、没学历,地下钱庄又很狠……谁也帮不了……说什麽法律、警察的保护,全是天边的远水,救不了枯鱼之渴……」
她忽然意识到什麽,沉静下来。「我说的话题太过严肃。」
「不要紧。」维言安然地挟菜。
她目光往桌上一扫,煎鱼缓缓被推到面前。
她忽然看着,不下筷。
「怎麽了?」
只见她笑得耐人寻味,「这麽说也许失礼,但如果维言做小姐,一定是头牌的。」
那好看的眉毛蹙起,「说说看。」
「你总猜到别人想做什麽。」
他似乎又要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最後还是老实地说:「你刚刚望着它发亮。」
「有吗?」不觉得。「应该是一视同仁。」
「我看到的,你在楼下就……」
换苏晨用盎然的笑意,狠狠截杀了他,「所以才说,你一定会是头牌呐!」
谁会仔细在意,对一条小小煎鱼投注的目光?